不过,对于她的护卫,萧怀朔确实上了心。原班人马之外,又给她补上两千人。顾景楼才跟她扬言分道扬镳,就又被萧怀朔丢来当护卫——当然,顺路也是为了让他和琉璃汇合。
只是人数一多,行进自然又慢了半步。
待到如意走到江宁时,建康城中便传来消息,“天子可能已经遇害了。”
☆、第八十五章 (下)
——李斛回到建康后,天下人都揣摩他也许会掳掠天子向北逃亡,不管是回汝南还是江东,总之必定会做最后的挣扎。
但李斛的举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开始绸缪称帝事宜,回建康后头一件事便是逼着天子写禅让诏书。
没有人知道天子究竟如何应对,但两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天子重伤不治的消息。而这数天时间里,建康城中暗无天日,一切被怀疑还忠于天子的朝臣都惨遭杀戮。随着李斛的疑心病加重,朝臣人人朝不保夕,留在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
在穷途末路到来之际,李斛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
就在天子遇害的消息传出后,徐仪开始攻城。
这一次台城之战,既没有苦战更没有巷战。李斛的倒行逆施使得城中内外人心如一,而李斛本人也似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他并没有积极的组织抵抗。台城北门被攻破的时候,他竟在接受“百官”朝贺——仿佛在跟徐仪比赛谁更快些一般。
但登基大典甫一结束,李斛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坐立不安、连基本的人数都凑不齐的“朝臣”,忽然就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而后,他脱去龙袍带上寥寥几名亲信,趁乱逃出了建康城。
——他并没有为自己新建立的王朝殉死,而是再一次选择逃亡。
但这个新“王朝”,确实夺走了维摩的性命。
维摩死于乱石之下。
他没有写也没有宣读禅让诏书,甚至李斛强迫他在写好的禅让书上加盖玉玺时,他都没有答应——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但同样,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认不认可这份诏书都没有用。李斛最终还是以受禅的名义登基称帝。
而在早在维摩拒绝李斛的那天夜里,李斛便命人处决掉他。受命杀害维摩的人不敢令维摩看见他的面目,便将他绑到墙后,推倒墙将他压死。
徐仪攻进城中之后,到处寻找维摩。最终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刨开颓墙,在墙下找到了维摩的尸首。
江南渥热潮湿的夏季,尸首腐烂难以辨认,但衣冠体态不会出错。近身侍奉维摩之人甚至维摩的发妻都辨认出来,这确实是他没错。寻到尸首之后,维摩的妻子哀痛不胜,便在他的尸首前触墙殉情了。
维摩本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据说也被李斛溺杀,却未曾寻到尸首。倒是两位小公主性命周全。
不过在天下大势面前,这只是不值得追究的小细节罢了。
琉璃比如意早一天到达建康。
彼时徐仪正忙于整顿城中秩序,从叛军手中接收和整理文书。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直闯进去。
徐仪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她大步上前,赤红着眼睛,抬手一巴掌便扇在徐仪脸上。
徐仪料想会有这么一巴掌,面色变都没变,反倒是拦不住琉璃只好追着她进来的张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琉璃的这一巴掌扇得比徐仪预想中要疼一些,牙齿磕上嘴角,血线当时便流下来。徐仪用拇指摸了一把,只觉得旁的不说,这几年来沭阳公主的手劲倒是大有长进了。
但他也并未着恼,只平静的舒了口气望向琉璃,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未曾出迎,还望赎罪。”
琉璃满眼都是泪水。
对上徐仪平静无愧的目光,她心中越发恨他无情无义。可是想到他几番濒死,遍体伤痕,这恨意便无以为继。
徐仪并非无情无义,他以血肉之躯守卫身边的人。甚至建康沦陷时在人人都忙于外逃时他还不顾性命逆闯入城,将她和徐思救出去。他分明是智勇且仁义之人。他只是对她的嘱托不曾用心,对维摩的生死不曾记挂罢了。
她知道,站在徐仪的立场上,维摩救不得。可她还是抱着微渺的期待,希望徐仪能看在他们共同奋战的情分上,保下维摩的性命——她知道徐仪做得到。她愿穷尽一生回报此恩。
可是徐仪到底还是没有去做。他到底还是耐心的一直等到维摩身死敌手,才肯发兵攻城。
她怨不得徐仪,她该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随军进攻建康,没有凭自己的力量拼命去救维摩。她该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可是她亦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眼看着她兄嫂乃至襁褓中的侄儿惨死的冷酷无情。
她心中悔恨交加,无数纠缠心事终化作一句,“徐仪,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做夜里噩梦吗?!”
徐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眸中情绪一瞬间复杂难解,他说,“这两年来臣无一日不做噩梦。”他垂眸,对张贲道,“送殿下去休息吧。”
他到底没有就维摩一事解释半句话。
张贲连拖带扶的将琉璃送出去。
待行得远了,眼见四处无人,才对琉璃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悲伤——在天子和张贵妃死后,维摩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虽说礼法上她还有妙法和如意两个姐妹、萧怀朔这个弟弟,但既不同母,感情自然就淡薄许多。在琉璃心里,父母兄长和她即是一个完整的家。父母已丧,维摩这一死,便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但是,谁的家人不是家人。这两年来他和徐仪辗转数千里,经历多少性命攸关的恶战。虽这想法听起来大逆不道,但这两年来他们杀人数万,救人数万,目睹数十万人生死,就如徐仪所说,几无一个夜晚不做噩梦的——比之这无数性命,若多死一个维摩就能消除之后种种变数,见死不救又算什么。
琉璃扶着墙,缓缓的滑坐下来,放声痛哭。
张贲知她难过,到底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毕竟琉璃肉心热血,不比他们这些从修罗上爬回来的铁石心肠。他只道,“他并没有坐视天子遇害,只是选了最稳妥的时机攻城。至于其余的事,不过是天意如此罢了。”
琉璃一夜未曾安眠。
天亮时张贲送信过来,“舞阳公主回来了,徐将军适才出城去迎了,你去不去?”
琉璃抱着膝盖靠床坐着,形容黯淡。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垂眸道,“他们相逢,必然有无数情衷要诉说,我去做什么。”
张贲顿了顿,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是去见一面吧。”她所能仰仗的父兄都已不在了,已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对如意居高临下。哪怕看徐思和萧怀朔的脸面,她也该稍稍放低一下姿态。
琉璃静了静,仿佛也终于想明白了一般,一笑,道,“她不在意这些的……罢了,就去迎一迎吧。”
她便起身更衣洗漱。
她比徐仪去得晚,跟着张贲一路过西州城、出西篱门,眼看要到石头津,才远远的望见旗幡招展。她的小妹妹骏马戎装,率一众乌衣铁骑自西而来,分明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琉璃忽就觉得风吹入眼,泪水上涌的同时,她不由抬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是,总要输她一步。”
徐仪只带了三五随从,一身燕居便服,安静的等在坡上。
可如意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他。
她示意大军停步,自己则策马上前。明明只相聚一射之地,可她几番加鞭,那马步总是不够快。
待终于行到徐仪跟前,她不待马停便翻身下来。可奔跑到徐仪跟前时,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相见之前,满脑子只想着要与他相见。
见了之后,却只是无言凝噎。
——原本以为是生离死别,可他现在确实活着回到她的身边了。
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擦过那条横贯他右眼的疤痕,轻声问道,“能看见我吗?”
徐仪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她掌心活生生的温度,哑声道,“闭上眼睛都能看见。”
她眼中泪水猛的滚落下来。要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么告诉自己。可那话尚未在心中说完,她已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顾景楼心口有些泛酸——这就抱上了要不要脸啊!
他顾左右而言他,一扭头就望见坡上还有个少女。
晨日初升,晨景初明。那少女身上素白纱衣当风扬起,曼妙如歌。她抬手一抿被风吹乱的鬓发,漆黑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熹光也染不暖的黑瞳子。落寞冷淡的面容,偏偏有一抹春桃花般鲜嫩明艳的双唇。
顾景楼愣了一阵,才驱马上前。
那少女只不喜不悲的看着徐仪和如意——但顾景楼就是知道,这情景让她不那么好受。
他于是陪她看了一阵——这场面还真是有些伤眼睛啊。
同是天涯沦落人。顾景楼想,你看,他们还是有共同话题的嘛。
于是他说,“真是败坏斯文。”这俩人!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拨马转身,就要离开。
顾景楼竟被她白得浑身舒爽,他想,天下竟有这么生动鲜活的白眼,她果然是宜喜宜嗔。
他于是也拨马追上去,道,“久疏问候——那一年在东宫……”
那少女羞恼的勒马,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景楼于是弯了眉眼一笑,道,“萧琉璃。”他说,“我是顾景楼。”
少女愣了一愣,扫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顾景楼于是撒开蹄子,欢快的再度跟了上去。
☆、第八十六章 (修改)
天和六年五月,萧怀朔回京。未几就在众人的用带下顺利登基称帝。
五月底,李斛的首级从江北传来——果然如萧怀朔先前所预言,他离开建康之后不久便被亲信所斩杀。叛军献上他的头颅请降。这个祸乱了整个江南的大罪人的性命,就此和这场几乎倾覆天下的叛乱一道画上了句号。
时局稍稍稳定之后,萧怀朔便命徐仪北上徐州,迎接徐思还朝。
而如意也修缮好了位于长干里的“总舵”,重新开张做起生意来。
如今的建康城,台城已然废弃不可用。附近的官邸、民居也多有毁坏坍圮。昔年繁华形胜的金粉之地,几成一片废墟。
当日徐仪入城之后修整了一些路段和官署,用于维系日常办公。东宫保存得也尚算完好,萧怀朔便暂且将东宫借用做皇宫。除此之外的地段全都需要重新修整、建设。
这是一场浩大的工程,大匠作为萧怀朔规划的重建步骤居然绵延到十年之后。光各处废墟的清理工作,满打满算也要三个月时间。
如意倒是觉着若筹划得当,两三年内就能将建康建设如初,根本不用十年之久。不过眼下国库空乏,更重要的是经历战乱之后百姓流散,城中早先十六七万户人家的规模早已不复存在。若人烟不稠,纵然外表立刻恢复如初又能如何?因此,根据复兴状况一步步重建,反倒更加稳妥和现实些。
所幸随着四方叛军逐步被剿灭,天下复归太平,百姓也逐渐安定起来。那些背井离乡去逃难的人,也如细水般涓涓不绝的回归。
长干里的码头上船来客往,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景象。
如意从四方贩运石头木材入城,也租赁的牛马在城中倒卖废墟里点检起的旧建材,生意的规模再度扩展起来。
不过,她毕竟是给萧怀朔打点过军需的人。经历过每日几千万的流水从手头来去,如今看钱是越发的不像钱了。想想当初人命如草芥,生事如转蓬的日子,再看如今建康人人忙于起墙造屋,往来辛苦忙碌的景象,心境真是大不相同。
她便又开始一面赚钱、一面撒钱。当街口支起大灶,沿街搭起棚户,接纳回乡的流民。协助他们寻回户籍、修整故宅,重新安居下来。
这一日她正在点检账目,宫里便有访客来求见。
如意请人进来——却是褚时英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
年初,商队里有不少人转投萧怀朔手下,如今萧怀朔登基称帝,他们也各自在朝中寻到了职位。褚时英正在少府任职,分管宫中事务。
经历战乱和大火之后,宫城大半都化为废墟,如今正忙于清点重建。宫中幸存的旧人各自遣回原籍,令父兄领回家去自行配嫁。至于那些家中无人、或是不愿意回去的,则可以自行去官中登记,由官媒安排婚嫁。另有年老不宜婚嫁的,则安排去寺庙、尼姑庵之类地方养老——总之是要都打发出去的。
如意当日逃离宫城时,曾被一个胖妇人所救,她依旧记得那妇人自称“七娘”。当日她曾暗暗许愿,日后必定回报她的恩情。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多方打听“七娘”的消息。也曾叮嘱褚时英替她留意着。
今日见褚时英终于打发人来报信,如意料想应是为了这件事,便问,“可是已找到人了?”
那信差道,“应当是找到了。那妇人姓庄,宫里人称‘庄七娘’。早年曾在浣衣所当差,后来进了辞秋殿,帮侍奉贵人的姑姑们做针线。也如殿下所说,右眼上生了块儿白翳,只是……殿下说是个胖妇人,我们找到的这个却高高瘦瘦的,很显年纪,佝偻着腰……”
原来七娘在辞秋殿里做过事,难怪能认出她来,如意想。听人说她瘦,如意又替她难过,“这几个月想来是受了不少苦,变瘦了也是可能的。”如意便问,“如今她在哪里?”
信差道,“含水殿往西去一个破屋子里——”他解释,“殿下知道,哪里本来就年久失修,这回又接连遭遇兵乱和祝融,早就没法住人了,谁知她竟一直住在那里。我们也是没料到那里还有人,不然早就找着她了。”
如意便愣了一愣,她依稀记得逃难的那天夜里,她也正是在那一带遇到了庄七娘。
“可将她接出来了?”
“不是我们不接她。可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宫里要放人出去了,死留在那里不肯走。咕咕哝哝的说是要等人,可又说没和人家约好,但一旦出宫就肯定再也见不着了,求我们不要送她出去什么的。我们只好说公主殿下您在找她,她倒是立刻就心动了——可又说不信,说我们是要骗她出去……”
那信使一脸无可奈何,“她有些疯疯癫癫的。殿下要找的……”
如意半晌没做声,她想象那个佝偻的、疯疯癫癫的女人。她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她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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