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徐仪想要锋芒毕露时,也并不是徐茂不痛不痒的几下敲打,就能令他知难而退。
徐仪来到太守府前,府中议事才刚刚结束。州府官员们三三两两从屋里出来。
徐仪便姿态谦恭的避让到一侧,请这些他叔伯一辈的官员们先行。他虽成名极快,在战事上也多有不将情面据理力争的时候,但私下一向都礼节周到,从无傲慢失礼之处。故而那些不服膺他的武将也大都是脸面是抹不开,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什么私怨。
兼城破之后,他这个功劳格外突出,并且还是州牧亲生儿子的小辈不但没被额外提拔,反而还受了不少打压。那些看不惯他的武将知道这其中原委,面对他时不免就有些亏心。至于那些原本就服膺他的人,则纷纷在心底替他不平。
得说徐茂这一手以退为进,成效确实十分显著。
此刻众人见了他,便无不给他脸面,纷纷亲热熟稔的同他打招呼。他便一一还礼,落落大方的同叔伯们说笑。他心胸开阔明朗,反倒令那几个觉着亏心的人对他生出许多好感来。
几句话功夫,众人散去,徐仪这才又快步入府。
他进去时,徐茂才脱去铠甲,正靠在榻上揉着眉心养神。
听闻声音,便问,“巡视完了?”
徐仪道,“是。”他也不同父亲过多寒暄,直接开口问道,“李斛征讨三吴一事,阿爹是怎么想的?”
徐茂却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
徐仪道,“儿子认为,三吴无人,只怕抵御不住李斛的进攻。”
徐茂不由扬头看他,道,“三吴有精兵十万,你怎么知道他们抵御不住?”
徐仪道,“当日台城被围,诸侯派出去救援的精兵不止十万之数,也没能建立寸功。三吴空有精兵,却没有将才,周楚、沈岳、谢肜出人都要人搀扶,听闻弓弦马嘶便掩耳皱眉,哪有能耐统帅精兵上阵作战?只怕敌兵未至,他们就先行脱逃了。”
徐茂摇头道,“你才多大,就敢臧否人物?周、沈、谢三人哪个不是名重当世,哪里就不济到此种地步了!何况三吴之地是他们的本家,他们若敢逃跑,身后族人可就要被夷灭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仪听徐茂寄希望于周、沈、谢背水一战,便知道徐茂心底里其实已认可了他对这三人的评断,知道他们不堪托付重任。只是分身乏术,无可奈何而已。便进一步,道,“不论如何,三吴是江左粮仓,不容有失。一旦李斛控制了三吴,在江左立稳,淮南就将腹背受敌,此是其一。北朝见我军如此软弱可欺,挑起战事必然更无顾虑,边疆便难以平稳了,此是其二。日后想要光复建康,兵隳所指,便将波及整个江东。纵然打赢了,国力也势必从此衰微,此是其三。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三吴都不容有失,阿爹觉着呢?”
他说得清楚明了,每一条都说中徐茂心中顾虑。徐茂无可反驳,只能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李斛的根底不过就是八千羯人,纵然一时得势,也势必不能长久。可一旦令北朝打过淮南,随之而来的怕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越是在内朝纷乱的时候,边疆守将便越是不能有所闪失。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徐仪道,“……明白。”
徐茂便道,“淮南守军不能动,我能指派给你的兵力大概只有六千。”
徐仪目光便一明——
徐茂见他毫无畏惧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道,“你若要去,想来我也拦不住你。你年幼时我便教你大义。如今却不能不和你说私心——哪怕江东沦陷也总有能收复的一天,可万一你有什么闪失,阿爹该……该如何向你阿娘交代?父母顾念子女之心,你是否能体谅?”
徐仪郑重的点头。
徐茂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发,道,“那么,阿爹也能体谅你的私心。”
徐仪心里便砰的一跳,一时只哑然望着徐茂。
徐茂只道,“自从建康回来后,你便有些急躁了——是因为如意吗?”
徐仪瞳孔猛的一缩,指甲不由攥入了掌心。
他以为自己很沉稳,很平静,并没有被情感冲昏理智。但此刻那层窗户纸骤然被捅破了,心底被刻意掩藏起来那些感情瞬间便如乱蝇纷飞。占据了他的全部的感官。是的,他很急躁。对于如意处境的慌乱,对于自己的无力的懊恼,对李斛的仇恨……无数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甚至难以维持彬彬有礼的外在。
他不后悔自己当年丢下她随军出征,因为若他没有出征,天下的局势此刻将更加丧乱——至少那十万被他带回来的士兵的性命,能证明他此行的价值。可是……他当真不后悔吗?
那十万人于他而已只是路人,他运势强盛,有如此多的人命途因他而改变,可他偏偏救不了那惟一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所以纵然他带回了这十万人,于他而已,又有什么意义?!
……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再度平静下来。
于他而言,那十万人也许确实毫无意义。可是这十万人也必然有他们的父母、兄弟,他们所喜欢的姑娘。凭借这十万人的力量,他最终协助父亲击退了东魏大军,使国家在危难时免于四面受敌。总会有和如意一样的人,因此而逃脱更为悲凉的命运了吧。
若如意知道了,也势必会欢喜的仰望着他,由衷的告诉他,“表哥做的是了不起的大事,为什么要后悔?”吧。
他于是缓缓的在父亲跟前点头,道,“是,我很怕自己再慢一步,就永远都找不回她了。”
徐茂道,“那你可还知道轻重缓急?”
徐仪张了张嘴,道,“……知道。”
徐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徐仪从屋里出来。
外头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淮南早春,墙角残雪消解,泥土生润复生青,井栏边一株早梅花摇摇招招开了满树。
他望着那树下落英,恍惚间似望见如意婆娑旋身回首。他便抬手揉了揉额头,略松懈一下紧绷的精神。
却自衣袖间见襦裙衣纹如水,缓缓停在他身前。
他不由愣了一愣,闭目,复又睁开。那衣裙却仍在。
他惊喜的抬头去看,却见沭阳公主抱了一叠文书,正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笑容消解,避开目光,退了一步。行礼道,“公主殿下。”
琉璃见他疏远,面色也跟着冷淡起来,她便也不看他。只瞧着那一树早梅花,平静的说到,“我听见你和徐使君的话了。”
徐仪不置可否。
琉璃咬了咬唇,终还是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虽然不能上阵作战,但我毕竟是公主,应当能说动他们配合你……”
徐仪却道,“殿下又何必以身涉险?”
“因为我想替我爹娘复仇,”琉璃道,“我想让李斛不得好死,我想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你把我救出来,我也不想总是欠着你人情!”
徐仪道,“若是想还我人情,那便不必了。”
琉璃对他的冷淡早习以为常,可忽听见这么无情的话音,眼泪还是骤然涌上来,“为什么?你是瞧不起我吗!一起上学时你就这副死模样,到现在也还是这么目中无人——我究竟哪里比如意差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待我公平些!”
徐仪道,“我从来都没瞧不起殿下。纵然是那些瞧不起殿下的出身的人,在经历这场变乱之后,对殿下的出身也必然不敢再有任何非议。不论殿下的母亲还是舅家,气节忠义都令人敬仰。殿下的所作所为也不曾辱没自己的出身。”
他冷淡,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独有的那种娓娓道来的洞彻的温柔。他不喜欢她,可是他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些喜欢她的人一辈子都没看明白的事。明明就那么冷淡,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在她的面前展露这一面?
“那么为什么——”
徐仪道,“我当日入宫并非是为殿下而去。救殿下也是奉姑母之命。殿下并不欠我人情。至于我以往待殿下的不敬——并非我心存不敬,只是无心之举,也请殿下不要同我计较。”
他将一切铺陈开来,一如以往的冷淡并且温和的将他对她的不在意铺陈得清楚明白。便安静的行礼告辞。
琉璃已是泪流满面。
她没有再追问如意的事,因为她其实已经明白——她并没有比如意差,只不过徐仪喜欢如意,所以他眼里便没有人能比得过如意。徐仪也并非待她不公平,他待她一视同仁,如意才是他心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痛哭。然而哭到一半忽的想起自己还抱着一大堆文书,要去向徐思请教。便一边哭,一遍用衣袖擦着文书上被弄湿的字迹,抽抽噎噎的往院子里去了。
她想,这样无情到极致的男人,她也差不多该死心了吧。
☆、72|第六十九章
南陵,太守府。
天子密诏果然是命二郎都督中外诸军事,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李斛。
二郎已命使者将天子密诏传讯四方,但他并不指望诸侯派兵前来集结,甚至都不怎么指望诸侯能听从他的调度。
无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叛军攻入台城,将维摩立为傀儡皇帝之后,维摩便已失去了他的正统地位。对萧姓宗室子弟而言,眼下谁抢先称帝,谁就占据了先手。至于平定叛乱,大可在此事之后再作图谋——李斛不过就是个仰仗八千羯人就妄图夺取天下的跳梁小丑罢了,迟早会自取灭亡。相较而言,对他们的野心威胁更大的反而是他们那些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叔侄兄弟们。而对于非宗室子弟的刺史们来说,与其扶持一个宗室子弟,在内斗中消耗兵力,也不如拥兵自重,暂且观望局势。
结果果真如二郎所料,四方诸侯中明确响应他的,就只有徐州刺史徐茂和郢州刺史陆辰而已。
二郎并不打算调动徐茂——东魏大军隔淮河而望,蠢蠢欲动。淮南还需要徐茂携重兵镇守。而陆辰则正是二郎的嫡系。
所以到头来想要平定叛乱,还是要凭他自己的力量。
与此同时,他还得防备他的堂兄弟们在背后掣肘甚至反刺他一刀。
如今李斛忙着攻占富庶的三吴之地,一时还无暇西顾。二郎须得趁着这短暂的时机尽快集结军队,将各怀异心的诸侯统合起来——至少能保证短期内他们不对他动兵。故而忙得不得空闲。
姐弟二人能相见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但二郎依旧每日都会来探望如意,有时他从衙门里回来,就已到了就寝时分。饶是如此,他也从未间断过。
如意的右臂依旧不能动。
据说来到南陵时她肩上伤口已然化脓,大夫不得不动刀给她剜去腐肉。割开时伤口血流不止,大夫便用纱布帕子将血拭去,帕子吸满了血便丢到铜盆里再换一条。如此,足足换了三条帕子才将伤口清理干净。
因此她还有些失血过度,走动久了便会头晕目眩。醒来后大把的时间都只能静养。
静养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当你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必须去完成时。
太守府的人依旧不知道他们是姐弟。
二郎不开口,如意不点明,太守府的内眷们也不便直问。
不过彼此间往来久了,他们也大致也窥测到一些端倪。知道二郎对如意敬多于爱,便也不敢再草率的将如意当成二郎的内宠来对待。
却并未想过如意可能是个公主。只觉着她也许是二郎身旁女官,自幼跟随二郎,逃亡时又曾一道出生入死,故而感情非比寻常的深厚。
——主要是如意太结实了。受了这么重的伤,醒来后就没哼一声疼,吃不下、睡不着这种娇贵的毛病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哪怕数日前还苍白虚弱昏睡不醒,一朝醒来也不肯娇弱文静的卧床静养,而是每日坚持在院子里走动锻炼。似乎还和一些江湖粗人保持着往来,明明是卧病、借住在太守府,但对外边儿的消息知道的比府上内眷还清楚。
原本府上安排了少夫人步氏来照料她的起居,但因她传唤外男入见,倒让步氏不方便常来了。府上也不能埋怨她——她提前询问过,府上也说这院落已单独划拨给她,随她怎么处置——但她一个独居的女人,怎么能真的传唤外男入见?!她们还以为她只是问问而已呢。
这哪里是公主的做派?连寻常世家贵女的派头都不够。
步氏最初还是很愿意来找如意的。天下女子谁不向往金陵繁华之地?她很想从如意口中探听些京城王孙公主们的生活情趣,轶闻秘辛。
但很快步氏便意识到如意并非我辈中人,兼如意既不会顺着她说些她感兴趣的话,如意说的话她也常跟不上,便不怎么爱来了。
只是舅姑有命,令她打探如意的口风,她不得不来罢了。
这一日步氏依旧来找如意说话。不同的是,这次她直接带上了自家小姑。
南陵太守上的四姑娘小陈氏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话不多,总是微微垂着头。也不肯笑,性子十分拘谨。
她们来时如意刚从园子里回来,正靠在隐囊上侧坐着读信。她穿戴得极简单,浅碧素色的襦衣配着竹青团花的襦裙,腰上系了条粉白色梅花结的长绦——俱都是太守夫人命人比照着府上姑娘们的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肩上却披了条千鹤翔云的鹤氅。那鹤氅蜿蜒覆在她身上,曲折及地,宛若梅枝侧展、玉山倾倒之姿。
那容颜之超尘脱俗,更是一目了然。
步氏一见,便不由回头去看小陈氏。小陈氏满面羞红,只不说话。
却是如意听见声音才知道是她们姑嫂进来了,便起身坐正了,请她们坐。那鹤氅滑落,便露出底下还吊着绷带的右臂来。
步氏便笑道,“有伤在身,怎么还这么辛劳?”
如意笑而不答,只问道,“这位姑娘是?”
步氏便将小陈氏引荐给她,笑道,“这是府上四姑娘,你住的这院子原本是她的闺房。”如意忙道叨扰,步氏便拉了小陈氏的手引着她上前,笑道,“我同你说笑话呢。不过你们两个投缘倒是真的,一样的爱读书,一样的清贵矜持的气派。年纪也相近。”
小陈氏不肯接话,如意却能体察到她此刻的羞恼。便也放柔了语气,问她最近在读些什么书。
小陈氏说的却是徐茂的文集,如意却不便评论舅舅的作品,便只照着徐茂的文风,又向她推荐了几个近世名家的诗文集。
小陈氏不爱攀扯关系,却有心彰显学问,总算肯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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