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如此,柳府中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日。也到了,裴道士回青城山的时候。
夏生苦苦相留,裴道士却只是拈须笑道──
他此次苏州之行,是来了却与百连的宿缘。如今百连已走,他又平素四方游历惯了,自然不想再打扰。
裴道士说到了却二字时,夏生发现师父眸中,有一掠而过的惆怅失落。
他似乎可以理解师父的心情。师父与百连,很像,他和阿紫。
这夜,是裴道士留宿的最後一夜……也是阿紫,留在柳家的最後一夜。
这两日,夏生都是行止如常的,打理著柳家上下大小事情。所以这最後一夜,他也没有失态的理由。
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直到夜渐渐深了,宝璃又点起了安眠养神的香,他才渐渐入梦。
刚刚四体放松,进入梦中幻境,他就发现,眼前幻化出的这场景这事件,他从前经历过。
“夏生,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们了。”
天色阴沈,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
丽娘、六娘、宝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无一幸免。
阿紫散著厚重长发,手提寒光凛冽的宝剑,踏著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来到夏生身旁。笑容温柔,对他伸出手,一黑一白的眸子深情凝视著他:“现在,跟我走。”
刹那间,夏生心中竟是无可抑止的狂喜。他将手放入阿紫的掌中,急急道:“好,我跟你走。”
终於可以,不用再顾及柳家……眼前,只有阿紫,只有阿紫一个人。
阿紫笑著扳起夏生的下颔,轻轻吻了他的唇後,揽著他的腰施施然转身。
夏生只觉心中欢喜万分,微红著脸,却不肯低头遮掩,只顾贪看阿紫的俊美容颜。
柳家,在身後渐渐远了。
两个人,一起走……但是,要走到哪里去?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深黑不可测。而且以难以想像的陡度,一直向下延伸。
渐渐听见了,厉鬼野鬼在耳边的呼啸声。渐渐看到了,地狱最深处,紫黑色的烈烈业火。
夏生颤栗著,害怕著,紧紧靠在阿紫怀中,紧紧握住阿紫的手。
阿紫俯下身子拥住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夏生,不要怕。无论到哪里,我都和你一起,永不分离。”
只这两句话,夏生竟真的不再害怕。
他闭上眼睛,异常安心的靠在阿紫怀里,任由自己不断下坠堕落。
即使脚下就是深渊,即使要跌入地狱的业火中,形神俱毁……无所谓了,只要阿紫在身边,就好。
……
“相公!相公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身子被人用力的摇晃著,耳边是宝璃焦急的喊声。夏生在睡梦中被惊醒,骤然睁开双眼,懵懂的望向宝璃,有些神志不清的问道:“怎、怎麽了?”
“失火了!而且很大,已经快烧到这里!”宝璃鞋都顾不得穿,直接将夏生拖下床,声音焦急,“东西左右是救不出了,只求全府上下,人没事就好……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夏生此时已彻底清醒。他望向窗外,果真可见烈影彤彤,心头不禁大乱,连忙扯了宝璃问:“别的不提,父亲的棺柩尚在灵堂,可曾救出?”
宝璃含泪摇头:“……我不知道。”
夏生叹一口气推开她,就头也不回的朝门外冲去:“你先到柳府门前等我!我设法抬出父亲棺柩後,便立即去寻你!”
宝璃踌躇片刻,只觉心如乱麻,的确无他法可想。况且她一介女流,在这种情况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可能碍事。
眼下,只能依夏生的意思办……其实,柳家纵然在此次火难中被毁,也未必就不能重建。
宝璃咬了咬下唇,伸出手,将掖在床头的那个小布包拿出来,放入怀中。
虽然这布包,到底也不知是怎麽来的……但这里面的珍珠宝石,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夏生奔出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正扯著丽娘,慌慌张张的往院门外一路小跑。
夏生忙跑上前去,想唤人去灵堂抬棺,却看到丽娘鬓发蓬乱,十指尽是烧伤燎泡,神情痴傻的咧开嘴笑著,喉间呵呵有声。
“对不起少爷!都是小的们照顾看管不周不严,让夫人深夜里跑出去纵了火,酿成此巨灾!”其中一个家丁见是夏生,低头跪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麽用?!”夏生见此处虽未烧起来,但四周的烈影火光,已将这里映得彤红一片,急得直跺脚,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家丁,“你速速跟我去灵堂,把老爷的棺柩抬出来!你,快扶大娘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夏生脚下再不停顿,急急朝灵堂的方向冲去。
火势尚未蔓延到那里……应该,还来得及救出父亲遗体。
跪在地上的家丁连忙起身,擦干眼角泪水,跟在夏生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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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员外的棺柩由紫檀木所制,扣之音色浑厚,沈重无比。入葬时,必须得四人抬棺才行。
但身处危急之中,夏生和那家丁,仅凭两人合力,竟也将柳员外的棺柩抢了出来。
在门前等候的宝璃和六娘,都不禁落泪。她们见夏生无恙,欢喜之余,又不由感伤。
“人都逃出来了吗?”
夏生看见满府丫头家丁都在门外,来来往往的担水救火,火势却仍然不减,知道这场火急切间灭不得,不由心焦询问。
“是的,大家都出来了,你放心。”宝璃上前,含泪回答。
夏生松了口气,转过身拿了木桶扁担,刚想也去担水救火,却忽然看见,孤零零站在一旁的裴道士。
心,刹那间就又被提了起来。
夏生扔下手中的木桶,跌跌撞撞跑到裴道士身旁,也顾不得师徒之礼,抓起他的胸襟就开始大叫:“告诉我……阿紫在哪里?!阿紫在哪里?!”
裴道士别过眼,缓缓开口,语调沈痛:“都是我的错……当初,我收了狐狸後,就应该立即带他到青城山,而不是留下来等百连……狐狸,终究没有逃出他的劫数。”
阿紫的天劫,就是夏生。他待在夏生身边一日,便一日难逃险难加身。
明明知道这点,他却因为百连而失了判断,变得心怀侥幸。
夏生眼神凶恶的瞪了裴道士片刻後,忽然松开他的衣襟,转身拦住一名提水过来的家丁,从他手中抢过水桶,将一桶冰冷井水对著自己兜头浇下。
52(完结)
“夏生,你去了也没有用!”
眼见夏生要冲向火场,裴道士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痛心道:“如果能这麽做的话……我住得离狐狸最近,早就把他带出来了。你也该知道,他身上妖力尽被化去,又无狐皮护身……纵是眼下强行破坏法阵,将他带出,他也难逃一死……”
後面更残忍的话,被裴道士生生咽下。
而且,是那种眼睁睁看著他,全身筋肉血脉暴露在空气中,因为剧痛而抽搐,生命一点点缓慢剥离,惨不忍睹的死法。
与其那样的话,将狐狸留在火场中,似乎对夏生、对他自己,都要更仁慈些。
“无论如何,阿紫绝对不会死。”夏生听完後,忽然用力,甩掉了裴道士的手,转身朝失火的柳府奔去。
语调间,竟是异常的坚定和确信。
“夏生!不要去!!”裴道士忽然间明白了些什麽,又急又怖,背上淋淋的出了层冷汗。
他跟著跑上前,伸出手,想要再度抓住夏生,却落了空。
夏生削瘦高直的背影,顷刻间就消失在烈烈火海之中。
本来因救火而喧哗热闹的柳府门前,在夏生冲进火场之後,开始慢慢安静。直至,变成一片死寂。
只听得到烈焰舔舐屋檐房柱时,发出的劈啪声响。
仰头,裴道士想要遮掩眼中就要落下的泪。却惊恐的发现,火场蒸腾的热气,将布满了星辰的夜空扭曲。
如同这运转不息的星辰般,天地制定了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但人的命运,并非不能由自己改变逆转。
这逆转,有好的,也有恶的。
若肯细细等待、慢慢经营,纵是恶劫,也终有一日会成善缘。
但夏生此时的选择,则将他和阿紫,一起带上了诡异难辨、昏昧难明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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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撕开打湿的袖子,掩住口鼻,拼命朝柳府内最偏僻的一角,阿紫所在的废屋冲去。
四周,不时响起屋梁倾塌的声音,燃烧的碎木若火流星般,从头顶纷纷坠落。
发稍已被烤焦,漫天漫地全是令人窒息的滚滚热浪。夏生一边发足狂奔,一边留意躲避著倾塌的房梁屋檐。
脑海里,隐隐浮现出,妖狐当初恶劣的表情──
说起来……人皮倒是可以替代。柳夏生,你既是烧了我的皮,我就要你的皮,你给是不给?!
奔跑中,夏生眼角潮湿。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我给你,阿紫。我全都给你。
我的皮,我的肉,我的骨……甚至,我的灵魂,我的心,我的永生永世。
全都给你。
再长的路,再难行的路,也有尽头。
废屋渐渐近了,渐渐就在眼前。夏生冲上前,狠命一脚将燃烧的房门踢开。
火星飞溅中,他看到了被烈焰包围在中间的妖狐。
“……真好,临死前……居然还可以让本大爷,做个这样的梦。”火光中的阿紫微微侧过头,发稍衣角都在燃烧,一黑一白的凤眼迷朦著,欣喜著望向夏生,轻轻呢喃。
知道夏生他,不可能会来。阿紫和柳家之间,夏生所选择的,永远不会是阿紫。
但是……能够做个这样的梦,真的很好。
夏生咬著牙,冲到阿紫的身边,脱下自己潮湿的外衣,迅速替他拍熄身上的火焰。然後,紧紧将他拥入怀中,再不肯放手。
感觉到夏生温暖坚实的拥抱,闻到夏生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阿紫才从混混噩噩中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委屈难过,忽然就从心头涌起。妖狐趴在夏生的怀中,带著哭腔嘶声大叫:“柳夏生!你这该死的,你是天底下最懦弱的懦夫!”
夏生抚著妖狐柔滑的发,低低道:“我知道。”
“……本大爷不要所谓的来世补偿,绝对不要!”
“我知道。”
“夏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阿紫哽咽委屈著。
“我知道。”
……
直到气撒够了,话也说够了。妖狐才深深吸了口气,从夏生怀里坐起:“夏生……谢谢你来看我。现在,你走吧。”
这里已相当危险。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
“我不会走……而且,会永远留在你身边。”夏生却伸开双臂,再度将他拥入怀中,咬了咬下唇,“我们之间,再不会有柳家,不会有所谓来世……阿紫,你会无恙。”
阿紫听完,仰起脸望向夏生,沈默片刻後,忽然笑笑:“看起来,只能这样了。”
“对,只能这样。”夏生也对他笑。
彤红火光,将两人的笑靥,映得有些扭曲狰狞。
阿紫伸出手,将夏生的衣服尽数解开脱下。露出那黝黑色、线条优美的赤裸身体。
“夏生,会很疼。”阿紫凑到夏生耳畔,声音轻柔。
“我知道。”夏生的睫毛轻轻颤动几下,闭上了眼睛。
妖狐修长若玉的手臂,慢慢缠上了夏生紧绷著的黝黑脊背。然後,指甲暴长如利刃,忽然朝那光滑无瑕的脊背刺入。
几缕豔红,沿著白皙的手指、黝黑的脊背,蜿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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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夏生冲进火场,宝璃急得发狂,也要跟著进去,却被丫头们死死抱住。
那里,眼下已是绝对进不得人。
宝璃没奈何,只能在丫头们的劝慰声中,哭得发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才看见从烈火中,走出一个人影。
及踝的厚重乌发,修长挺拔的身形,微微上挑的凤目……那惊人魅惑的姿容美貌,却不属於夏生。
裴道士站在原地,只觉得像被钉子钉在了地面上,动也不能动。
宝璃推开身旁的丫头,跌跌撞撞跑到从火场中步出的那人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嘶声大喊:“我相公呢?我相公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啊……不过,他不再是你相公。从今往後,柳夏生只是阿紫一个人的。”妖狐仰起头,笑得灿烂,“我披了他的皮,才能够重新聚集妖力,逃出这火场。”
“对了,还有这眼睛……”妖狐抚过自己如黑曜石般,完好无损的左眼,神情温柔似水,“也是夏生的。”
宝璃听完这番话,松开阿紫,恐惧的往後退了几步。
“他的魂魄,则永远存在於我的影子里。”阿紫蹲下身,不胜爱怜的伸出手,轻轻触碰脚下那片阴影。
许是火光浮动产生的幻象,竟只见那片阴影柔柔的绕上来,缠绵在阿紫莹白修长的手指间。
“道长!道长!!”宝璃看到一旁站著的裴道士,如同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连忙哭泣著上前,哀求著,“请你收服杀死这妖物,救救我家相公!”
“如果不是夏生心甘情愿,狐狸,是做不到这些的。”裴道士缓慢的摇头,声音沈痛,神情茫然,“而且,夏生如今的魂魄,已和狐狸魂魄的缠在一起,再分不开。如若狐狸受伤,夏生魂魄也会受损……如果狐狸死去,夏生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顿了片刻後,裴道士又对宝璃开口道:“宝璃,请你保重……你腹中,已有夏生子嗣……耐心等待,日後柳家上下,必因此子荣华。”
夏生。你为什麽,能够做到这种地步?逆了天地法则,逆了因果轮回。
想起自己和百连……又似乎,可以理解他们。
罢罢罢……夏生,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此後,便随你去。
阿紫看了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宝璃,又看了看哭得哽咽不成声的六娘。黑曜石般的左眼,忽然慢慢潮湿。
须臾,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妖狐的左眼中,一颗又一颗的跌落。止也止不住。
“夏生……真是的,为什麽要哭呢?”阿紫用手擦拭著从左眼中落下的泪,轻轻笑著安慰,“你放心,她们没有你,将来一样会过得很好。”
“唉……算了……还是让你哭一场吧,就当告别……以後,可不能这样了……我只想,看到你笑……”
阿紫转过身,一边语调温柔的低诉,一边迈步离开。
他与他的影子,渐行渐远,直至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夏生……今後无论经过几千几万年,走到天涯海角,你都再不会和阿紫分开。
你和我此後的岁月,如影随行。
**********************
二十年後。
苏州城内喜气洋洋,迎来了归乡的新科状元。
披红挂彩、打马游街。
年青英俊的状元郎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时向街道围观人群微笑著,点头致意。
一袭紫衣,身长玉立,有著邪魅美貌的青年立在人群中,却不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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