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依言扭过头,哽咽著望向门外的宝璃:“宝璃,你进来。”
待到宝璃走到跟前,和夏生并排半蹲在床边时,柳员外伸出枯柴般的手,握住了她的皓腕。
然後,将她的手,和夏生的手叠在了一起。
纵是没说出将夏生托付给她,以及希望他们白头偕老的话,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做完这件事後,柳员外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平和安然。然後,慢慢闭上了眼睛。
“……爹爹?”夏生颤抖著手,推了推柳员外的身子。
床上的那个干瘦躯体,随著他的推搡动了动,竟没有半点反应。
刹那间,夏生只觉忽然如被雷击中,头脑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有小厮的大嗓门传过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夏生如同做梦般,被宝璃拉开。
然後,眼睁睁看著一个中年人背著药箱赶到床前,看著他搭柳员外的脉,看著他皱眉摇头:“柳老爷已经去了。”
屋中,顿时一片低低饮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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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风俗规矩,但凡逝世的人,必先在家中停灵七日,方能出殡下葬。
柳员外被停灵在大堂。如今,整个柳府上下行走的,人人皆麻衣素服。
夏生开始接手柳家,向城中众亲友发出讣告,又布置灵堂,请和尚道士做道场法事,整整一日一夜未曾合眼。
好在宝璃帮了不少忙,再加上柳员外生前,就将棺材和陪葬物早早准备了。否则,更不知要忙到何时。
一切总算勉强安定下来後,夏生身心皆疲,回到了居住的院子。
他现在是柳家之主,说起来不宜再住这里。也就是这几天,上下皆忙成一团,顾不得替他迁居,只能暂时凑合几日。
但宝璃,已经开始收拾屋子、打点细软物品。
“相公,我不记得,我们有这样贵重的东西。”
夏生刚刚回屋坐下,就见宝璃捧出一个布包,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给他看:“这是我扫床脚时,从砖缝里掉出来的……好奇怪啊。”
那土布小包刚被打开,就见里面宝光四溢,璀璨得,耀人眼目。
珍珠美玉、猫儿眼、祖母绿……每一样,都堪称价值连城。
“相公,这是怎麽回事?”宝璃又是诧异,又是疑惑。
夏生用手掌抵住了额头,说不出话来,眼眶迅速的开始变红。
那是当初,他和宝璃新婚不久後……阿紫来和他赌气,要他休了宝璃,将这些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石扔在地上就走。
他怕被人发现不妥,所以捡了偷偷放在床脚的砖缝里。
当初身陷局中,不能自知……现在回想,过去阿紫撂下那些威胁狠话中,其实藏的都是深情爱慕。
阿紫虽开始时对他用强,毕竟也付出一目……而他,却在自己的孩子夭折後,急痛攻心,在没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对阿紫一伤再伤。
他烧掉那张银紫色狐皮时,妖狐绝望的神情……他将妖狐用剑钉在地上时,那一黑一白眸中流出的泪……
阿紫那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相公,你要是累了,就快去歇息吧。”宝璃见他神色不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在旁柔声劝道。
“对不起,宝璃。”夏生忽然站起身,拂开她的手,向门外走去。
“相公,你一日一夜未合眼,如今好不容易歇下来,又要去哪里?”宝璃急急跟上他。
夏生转过头,黑眼睛中笼著层水雾,不肯多说,只是重复著道:“对不起。”
宝璃看见他此时的眼神,只觉得如一桶冰水从头顶上浇下。站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她明白,无论他此时要去做什麽,她也阻止不了他。
夏生站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然後,有些诧异的睁大了眼睛。
门外,裴道士一身灰色道袍,就站在那里。
他望著夏生的眼睛,开口道:“夏生,为了你们两个,为了柳家,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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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怔了片刻後,心生疑惑──裴道士如何知道他要做什麽,又如何正巧赶在此时出现?
但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已不再重要。
“阿紫说得没错。我欠他的,远远没有还清。”夏生看著远方,低低苦笑,“裴师父……请不要拦著我。”
“傻孩子。”裴道士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去见那狐狸,又打算怎麽还?”
夏生别过眼,想了片刻:“我、我……我先去见他,然後替他解了封印,这条命,随他处置便是。”
说起来,解开封印,却也不难。哪怕是完全没法力道行的人,只要将用来封印的符阵破坏,就可以硬解。但阿紫没了狐皮护身,却要顾忌许多,否则,恐怕性命不保。
完全解开,怕是,要断续耗上一两日吧。
“狐狸虽本质不坏,你也该知道他的性子。若依著他,你还要不要照顾柳家上下,还要不要你的母亲妻子?”裴道士拍了拍夏生的肩,“你可还记得,你父亲的嘱托?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但是阿紫他……”夏生听了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又如乱麻般理不清头绪。虽仍不甘,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柳员外尸骨未寒,临终泣血嘱托的那些话仍在耳边,怎能忘记?
“相信师父,这也是为了狐狸好……你们两人之间,有的只能是劫、是孽,注定没有半点缘分,不会有任何结果。”裴道士微微侧过身,又叹一声,“百连,我这徒儿心结未解,还是你出来跟他说吧。”
夏生望了望周围,并未见有人。正在诧异中时,只觉一阵和煦暖风扑面而来。
眼前一花,就见名俊逸出尘的白衣男子,微笑著立在裴道士身侧。
男子身形修长,手持银萧,束著镶毛玉冠,有著对若深潭般的黑眼睛,神采容光逼人。
他与阿紫,都有著不属於这世间的绝色容颜。但和阿紫那种勾魂夺魄、引人追逐堕落的美貌不同,他的气质神采,只会让人心生向往仰慕,而不会有半点亵渎邪念。
“百连和狐狸是同族,修行已在千年以上。”裴道士望了一眼白衣男子,目光温柔,“这次我到苏州来,就是为了等他。”
“我和裴道长不同,不是来劝你的。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绝对不会左右你最後的决定。你见阿紫,似乎也不用急在一时。”白衣男子上前,对夏生笑了笑,“待客之道,不让我们进去坐坐麽?”
“既如此……请、请进。”夏生被这麽一说,顿觉自己言行像个任性小儿,窘得面上红了红。
宝璃见夏生去而复返,心里虽仍郁结著,却又喜出望外。连忙端了茶点,招待裴道士和百连。见他们坐下就要交谈,她又知情识趣的退到别屋去,不加打扰。
这些,对从小就侍候人的她而言,都是应该的本分。
百连见宝璃做事周全大度,看著她离去後,不由赞道:“真是个好女子。”
接著又转头望向夏生:“我也不和你再闲谈其他……你可知,这世上缘生缘灭,轮回果报之说?”
夏生点点头:“是,知道一些。”
百连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天地万灵万物,都有其既定的轮回法则,寿数命运。像阿紫,像我,实际上都是强行突破了天地制定的法则,延长寿数,化身人形,逆天而行。所以,就有了三百年一次的天惩,也就是所谓天劫。”
“三百年一至的天劫,并非单指上天所降雷劈火烧的锻炼。根据每人的修为心性不同,更有贪、嗔、爱、欲……种种劫难。避过雷霆怒火,却避不开後劫,因此而丧命的精怪,我知道的,数不胜数。”
夏生听到这里,双手握在了一处,不自觉的开始紧张。
“夏生。阿紫的天劫,其实就是你。”
“不!”夏生脱口大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著牙,声音渐弱,“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你若选择抛下柳家,跟阿紫在一起,反而只能是害了他。”百连看了神情激动的夏生一眼,仍然往下讲,“我千年所见,陷入情劫不能自拔的妖,没有一个是好收场。”
见夏生眼中泪光闪烁,仍是难以放下的样子,百连又道:“你也不必太难过……必度今生劫,方证来世缘。你与阿紫今生纵然就此分开,却余债未断,今生是恶劫,来世便极可能是善缘。”
“万事有因,方能有果。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夏生,你若不信,只说你身边的事。柳家芊红小姐命格贵重,本应福禄寿三全,所以阿紫才会找上她避天劫,却遭横死夭折,损了寿数,你知是为何?”
夏生抑住胸中狂澜翻腾,摇了摇头。
“只因丽娘从前动用家法,将一名婢女活活打死,伤人性命,做为女儿的她,寿数也因此削减。再加上,她曾经助阿紫害过你,更令此报加剧……不过,她虽身死,福禄未减,既为杨家正室,只待杨家三郎得志,身後仍将御赐封诰,立碑撰表,享尽祭祀,荣华无边。”
“丽娘罪业虽有女儿替她承消,但她害死宝璃腹中幼子,难逃疯癫之罚……她们两人,算得上是现世果报。更有现世无法消抵补偿的,便只能转债来生。”
夏生听完,垂头无语。过了半晌,才见他抬头,泪流满面,艰涩开口:“……我懂了。”
他伤阿紫那麽深……不能,再继续伤下去了。
更何况,还有对逝世父亲的承诺,还有对宝璃、柳家上下的责任。
想起那日在废屋,妖狐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望向自己,执著专注的眼神……似乎,开始渐渐明白。
阿紫虽然身心俱被伤透,却不是在恨他,而是仍然爱慕依恋著他。
对不起,阿紫……柳夏生欠你的,只能来世偿还。
夏生强忍心中难以言表的纠结剧痛,又继续道:“不过……请让我,最後见他一次。”
“我说过,绝对不会左右你的任何决定。”百连放下手中茶盏,转头望向裴道士,调皮的挤挤眼睛,“道长也没什麽意见吧。”
裴道士点了点头,看著百连,无奈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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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再见。然後,再不相见。
废屋内光线黯淡,夏生眼里含著的泪,又怎麽也不肯干。他慢慢走向阿紫时,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被笼罩在朦朦的灰色水气中,看不清。整个人,如坠进一场梦中。
“对不起。”这次他没有靠得很近,距阿紫三尺开外便停下了脚步。
“哦,为什麽来,又为什麽道歉?”灰色水气中的妖狐坐起身,声音清晰,容颜模糊。
“孩子的事,是我冤枉了你。”夏生努力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接近正常。
“嘿嘿,那件事啊……夏生,你终於开窍了。”原本眼含隐隐怒气的阿紫,忽然笑了。
夏生的性格,阿紫再清楚不过。既然他知道欠了别人,亏待了别人,就一定会自责内疚,拼命偿还。
所以,妖狐斜斜飞了个媚眼过去,笑道:“夏生,那你要怎麽还?”
忽然间,觉得即使是被烧掉狐皮、被贯穿四肢,都值得了。
“……对不起。”夏生沈默片刻後,还是找不到这三个字以外的话。
“对不起?对不起有屁用啊!”妖狐见他这般,不禁心头毛躁,声音也大起来,“柳夏生!你欠我阿紫的,究竟要怎麽还?!”
“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都没有好处……再说,我不能丢下柳家。”夏生讲到这里,咬了咬下唇,泪水忽然没有预警的落下,“今生无缘……但求来世再偿还你。你安心随裴师父去吧,我来,只是见你最後一面,只当临别送行。”
怕自己在阿紫面前,露出更加狼狈难堪的表情。说完这些话後,夏生便急急转身,准备离开。
“来世?我才不要你的来世!”阿紫愤怒的咆哮声,在他身後响起,“来世,你还是不是柳夏生?!是不是柳夏生?!”
人生短短几十年後,趟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便如同前生彻底死亡。
纵然留下缘分牵绊,但如果容貌不一样,性情不一样,经历不一样……连记忆,也不再一样……
那麽,柳夏生在哪里?
来世。那个温和淳厚,被阿紫深深爱恋著的柳夏生,不会再有。
那样的发丝、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那样说话的声调表情……不会再有。
“我不要来世!柳夏生!我不要你的来世!!”妖狐嘶声咆哮著。
夏生没有回头,他不能回头。
他踏出废屋的门槛。然後转身,伸手闩上门,将妖狐的咆哮声锁在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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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和阿紫告别後,回到居住的小院後,对自己说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把关於阿紫的一切忘了、放了。
但一日一夜未曾合眼的他,却一直清醒著,无法入睡,只能坐在榻前发呆。
宝璃见他这样,反觉心安。因为她明白,他已经选择决定留在柳家,留在自己的身边。
她是个最擅温柔解语的,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让夏生静静。所以也不说什麽劝慰宽心的话,只是架起竹绷,安静的在旁一边绣花,一边陪著他。
就这样默默相对,不知不觉中,天已擦黑。
宝璃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长颈铜灯处,将它点燃。屋内的一切,顿时笼罩在层淡淡的橙红光晕中。
刚要回去继续针线,夏生却不声不响的欺了上来,从背後紧紧将她抱住。
她被抱得有些疼,全身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欢喜。
自从孩子死後……这段日子里,夏生,再也没有抱过她。
感觉到夏生正瑟瑟的发著抖,又不由担心,转身仰脸,抚著他的面颊轻声问道:“相公,你怎麽了?”
“我不知道……宝璃,我好难过。”夏生垂下眼帘,没有看她,唇瓣抖得不可抑止。
“不要紧的。相公,我在这里呢。”宝璃给他一个安心的温柔微笑,将纤白素手放在自己腰间,轻轻一扯。
她听说过,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个五心不定的男人,最好的方法是什麽。
长长的束带,从她不盈尺的细腰坠落,中衣顿时大敞,露出鲜红的肚兜,和大片雪白酥胸。
她握住夏生颤抖的双手,红著脸,将它们放到自己的胸口上:“相公,我有些冷。”
夏生先是怔了怔,随即会过意来,轻轻叹了一声。
他对不起阿紫是真……却又何尝,对得起宝璃。
宝璃向来恪守规矩礼教,眼下为他做到这地步,他再说些什麽,反觉矫情多余。
所以,他俯下身,开始笨拙的吻她。然後,将她娇小的身子打横抱起,放在了锦榻之上。
窗外柳树,似乎都感觉到了室内春意。悄悄的,吐出一颗嫩绿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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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柳府中风平浪静的又过了两日。也到了,裴道士回青城山的时候。
夏生苦苦相留,裴道士却只是拈须笑道──
他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