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待阿紫,助他避劫。”芊红却仿若对锺道士的到来,无知无觉般。她偏过头,目光澄澈的望向夏生,唇角轻扬。
尚未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刹那间,夏生眼中,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
头顶的星空,被一道道红色纱缦,重重叠叠的遮住。棕黑的地面上,无数条红色束带正飞快的蔓延,似千万条血红的蛇般扭动身体。
锺道士忍不住大叫出声。因为,已经有红色的束带爬上了他的身体,将他的颈项和身子密密缠住。
“我若不被砍那一刀,你怕是会一直躲在法器和那些战鬼背後……又怎肯近我?”芊红从地面上撑起半截身子,厉声尖笑,眸中闪著幽幽光彩。
“我只是身死而已……你这样,却难逃魂消魄散!为什麽,还要这样做?!”锺道士声音颤抖,瞳仁因恐惧而放大。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芊红垂下眼帘,黑眸幽深,红唇轻启,“老道,死吧。”
锺道士身上的红束带顷刻间收紧。随著一声凄惨大叫,他的身子被凌迟得四分五裂。
铺天盖地的红中,蓦然炸开了团血雾。接著,人的断肢残骸一块块,散落满地。
夏生惊骇的看著这幕,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直到耳边传来妖狐的声音:“夏生、夏生!带我去芊红那里!快,不然就晚了!”
夏生头脑一片空白,却终於跌跌撞撞的走到妖狐身旁,抖著手将他四肢的铁钉拔去,身上附著的符咒取下,将他抱到芊红的身旁。
芊红的魂魄已涣散不成形,衣饰容颜虚无得近似透明。妖狐深深吸了口气,聚集起最後一点残存妖力,化做人形。
芊红慢慢转过脸,看到妖狐,神情渐渐转为喜色:“阿紫……”
“芊红,我不再需要你,你可以走了。”阿紫望著她,说出的话,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阿紫,你要我去哪里呢?”芊红的神情由欢喜转为惊惶失措,“我无论如何,也想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帮助你,和你在一起。”
所谓厉鬼,若没有高深道行强制超度,就只有令其放下生前执念,才能再入轮回。
“但是,我已经不要你了。”阿紫笑笑,艰难的伸过手,抚过她虚无的脸庞,“你现在什麽也做不了,而且已经变成这样,身子都断成两截……这麽难看,要怎麽和我在一起……所以,去吧……去哪里都好。”
芊红仰起脸,落下两滴鬼泪。
是的,自己再清楚不过,阿紫最重美貌颜色,最爱怀抱温香软玉……而化身厉鬼的自己,已经失去了留住他的资格。
纵是勉强留下,又要如何相对?
一阵夜风吹过,她的衣袂容颜,似晚秋凋零的花,顷刻散乱消失在风中。
执念既消,便再入轮回。
37
亲眼看著芊红离去,阿紫垂下眼帘,遮掩住眸中闪烁的哀伤痛楚。他慢慢俯下身,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阿紫,你怎麽了?!锺道长……究竟对你做了些什麽?”夏生惊惶的搂住他,急切询问。
“他倒是想将我折磨至死。不过,还没来得及。”阿紫颤抖著伸出曾被铁钉贯穿的手,揪住了夏生的衣襟,唇边血丝嫣然,眸中泛起恨意,“柳夏生,你好狠。”
夏生望著阿紫泛著恨意的眸,只觉心中酸楚难当。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麽,却终究,还是将满腹的话咽下。
他还能再说些什麽,是他将阿紫亲手送到锺道士的手里。
“你的身体若没有大碍的话……我会带你回去,再度将你封印。”夏生强抑心中酸楚,眼眶微红,声音发著抖,伸手去扶阿紫。
“哈哈,真好笑!你这样子,竟像是要哭了。”妖狐却毫不领情,用尽全力挣开他的手,目光冰冷,“不用费这麽大周折,你只要将我放在这里不管,子时一过,天劫来到,我毫无妖力道行护身,自然就会魂消魄散!这样,可遂了你的心?!”
夏生不由得怔住。
再过小半个时辰,就是阿紫的天劫。经此一场变故,他竟忽略了这点。
将阿紫封印的话,需要准备许多法器道具,还要选好隐蔽的地方。就是刻桃符一项,也绝对不止小半个时辰。
这时,妖狐只觉眼前一阵眩晕。他本就是聚集起最後的妖力,勉强化做人形。如今再撑不住,终於又变回狐形,无力的趴在地上。
“……我曾经说过,会助你避天劫。”夏生咬了咬牙,终於下定决心,伸手将地上的妖狐抱入怀中,“何况……这也是芊红的愿望。”
“柳夏生……我不要你假惺惺!”阿紫在他怀中喘息著,声音激动颤抖,眸中泪雾涌现,“你纵是助了我,我也绝对不会感激你!”
只是为当初的承诺,和芊红的愿望而已……柳夏生,你自己呢?
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是不是,一心盼著阿紫早日从你的生命中消失……只是,迫於亏欠阿紫一只左眼,迫於芊红最後的愿望。
“柳夏生,你放开我!我就是魂消魄散,也不要你救!”妖狐心如刀绞,拼命在夏生怀中扭动挣扎。
夏生垂下眼帘,沈默著。他解开前襟的衣裳,任凭妖狐激烈挣扎,将妖狐贴在胸口处,用双臂紧紧护住。
阿紫却是狠了心的想离开他,锋利的爪一下下抓过夏生的胸膛,留下道道血痕。
夏生看著胸口处,慢慢从白色中衣透出的血渍,因疼痛而皱紧了眉。却仍然没有放手,而是将妖狐往怀中拥得更紧一些。
知道即使这样做,也没办法补偿,带给你的伤害。
但我,也只能、只会做到这一步了。
阿紫……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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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观的大殿正中,夏生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看著对面的神像。
神像的面容,被袭袭嫋嫋的烟雾遮掩缭绕,庄严神秘,需人仰望。是他,在冥冥中主宰每个人的命运轨迹吗?
阿紫本就身上有伤,在他怀中挣扎得累了,也就渐渐安静下来。
夏生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下他的皮毛,唇边泛起个浅淡笑容。
无论结局如何……一生中,是最後一次,和你这般靠近。
真的很希望,时间再过得慢些。
无风,神案上的烛台却忽然熄灭。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夏生听到了远处,疾驰而来的奔雷怒吼。
……终於,来了。
清虚观的上空,忽然布满了阴霾乌云。一道道淡蓝色,明亮似剑的闪电,自云中隆隆降落。
及至地面,又化做无数深蓝色的大火团,在整个清虚观中四处滚动。所到之处,屋垮梁摧,树木枯死,地面皆成焦土。
数道闪电落下,劈烂了清虚观大殿的屋顶。
无数瓦砾石块,自夏生上空纷纷坠落。眼前道道疾电刺目,耳边雷声隆隆震天。
他用双臂护住阿紫,紧紧闭上了眼睛。害怕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38
与天地相比,人类是何其渺小。天威震怒下,怎能不怕?
“阿紫,无论如何,我定要护你周全。”夏生闭上眼,尽量使自己忽略身边的雷霆怒火,发著抖低声道。
与其说,他是讲给怀中的阿紫听。不如说,他是在万般恐惧中,给自己一个信念。
“夏生,你坚持不了的!趁现在还来得及……放开我,自己逃命去吧!”阿紫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来势若摧天毁地般的浩劫,不自觉的担心起夏生,在他怀中嘶声大叫。
恨这个人,明明恨得牙痒痒,恨得心都疼了……但还是不能,眼睁睁看著他送死。
夏生听到阿紫的话,原本绷紧的面容,开始慢慢舒展。
若非大悲大喜,他的表情一向变化不大。但此时,谁都能看出,他眼底眉稍的温柔与释然。
经历了这麽多的变故,阿紫却仍然在担心他。
不知为何,确认了这一点後,心中是无法形容的欢欣喜悦。
他,忽然间,面对天威雷霆,也不再恐惧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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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从前在山林中,遇到修行的前辈,说起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个个色变。但老实说,妖狐对这场一天一夜的劫数,并没有太多深刻的体会。
当第一个雷火团滚过来,击中夏生时,他就在夏生的怀中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只看见有月光皎然,从被毁的屋顶处盈盈泄下,照亮遍地碎石瓦砾、残檐断壁。
原来,已是一昼一夜。
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不仅是劫难,更是妖力提升的考验。度过此劫,妖力何止倍增。
阿紫从夏生的怀中爬了出来,化做人形。
夏生衣裳焦黑破裂,身上全是大片的灼伤割伤,双目紧闭。他俯在地面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尚在起伏。
“喂。”阿紫见他气息尚存,终於放心。俯下身,拍拍夏生的面颊。
夏生睁开眼睛。
妖狐就在面前。只见他肌肤莹莹,眉目似黛染,眸子光华灿烂。竟比从前,更美貌魅惑了几分。
好美……不知不觉中,夏生的眼睛弯了起来,透出笑意。
“有什麽好笑?!”妖狐却勃然大怒,伸手重重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偏过头去,“现在……是你在我手中,由我为所欲为!”
“柳夏生,我说过……即使你一厢情愿的助我避过天劫,我也绝对不会感激!我恨你!绝对不会原谅你!”
夏生艰难的转过头。眸中的笑意已消失不见,化做一片深黑木然。
在过去的那场天劫中,他被天火焚身、雷霆怒劈,苦捱了一天一夜。及至劫数过去,他又疼又倦,竟立即睡著了。
虽然时间短暂,但他还是做了一场梦。
他和阿紫,在青城山三清观相遇,相知,相伴。一起看云海日出,一起上山采药,一起打理菜园……
梦中,没有芊红,没有父亲,没有亲母,没有柳家……没有任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美好到,让他醒来後,宁愿相信梦中发生的一切,才是真实。
如果不是阿紫那记耳光,他不知道,还会在梦中沈溺多久。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麽死。”阿紫见他的神情萎靡下去,这才算满意,“我会让你,活著比死了更难过。”
说完,阿紫俯下身,用利爪将夏生的衣服撕烂扯掉,然後将赤裸著全身的他,轻轻从地上抱了起来。
人身上的大片烧伤,若不及时处置,和衣物粘连,再处理起来就会令伤者痛不欲生,而且很容易恶化感染。
当然,关於这点考虑,妖狐绝对不会告诉夏生,甚至还要恶狠狠的,讥笑羞辱怀中的夏生:“你这模样,真是比教坊的婊子还好看哪!等天亮了,我就这样带你去街上遛遛,让整个苏州城的人都来看,柳家少爷光著身子,躺在男人怀里的模样!”
夏生是个至诚老实的性子,听阿紫这麽一说,也就认了真。他手脚抽搐了几下,眼角慢慢渗出泪水:“阿紫,看在我助你避天劫的份上……你就行行好,杀了我吧。”
与其被那样羞辱,还不如死了。
“我说过,我会让你活著,比死了更痛苦难过。”妖狐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得心软。但口头上,仍是半点不让。
然後,再不看夏生,抱著他大步踏出已成废墟的清虚观。
39
苏州城清虚观,忽遭雷霆怒火。
奇的是,那些雷霆,只聚集在清虚观上空降落。周遭居住的百姓人家,竟安然无恙。
电闪雷击持续了一日一夜,声势震天动地。围观者众,甚至惊动了官府。众人皆感到此事异乎寻常,天威之下,却没有人敢近前一窥究竟。
只能眼睁睁,看著这百年道观化做一片废墟。
事後再去寻观里的道士们,仅找到几件烧焦的残骸。看情形也知道,他们是被天降的雷霆怒火焚身而死。
被落雷天罚,想必,这观里的道士们,平素也没做什麽好事。
比起这件奇闻,柳家小姐新婚之夜,自缢於新房的事情,在街头巷尾的谈资中,就相形失色。
杨府之中,布下了一个偌大的灵堂。丽娘头戴白花,坐在芊红的棺材旁,望著亲女被细细描画修饰过,宛若生前的容颜,眼神呆滞。
平素千伶百俐、容光明豔的人,一下子老了。
虽未圆房,既然迎娶过门,就是杨家的人。纵然身死,也要葬在杨家祖坟。
“夫人,停灵已满七日,要钉棺下葬了……小姐已经去了,您就让她好好安歇吧。”旁边的婆子,凑过来小心翼翼的劝解。
“谁敢咒我的芊红死了!”丽娘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惨淡,指著那婆子便骂,“你这老不要脸的少在这里嚼舌!我的小芊红……只是睡著了而已……她很快、很快就会醒……”
说到最後,神情声调渐渐低缓柔和,温柔无比。
旁边站著的柳员外看著这幕,低下白发苍苍的头颅,用袖口掩饰著擦去眼角泪水。然後,哽咽著吩咐:“芊红该下葬了。把丽娘……拖开吧。”
丫头婆子们应一声,上前将丽娘扶开。与此同时,几名小厮来到棺木旁,将沈重的紫檀木雕花棺盖合上,开始钉棺。
“不要把她钉在里面!她只是睡著了!”丽娘被丫头婆子们牢牢架住,却尤自朝著棺木的方向大声哭喊著,“我的芊红最怕黑了!不要把她钉在里面……”
她神思恍惚了七日七夜,没怎麽合眼,只少许进了些稀粥。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又受到了精神上的强烈刺激。
所以,直著脖子,挣命般哭喊几句,便晕了过去。
柳员外是一家的支柱,虽勉强撑著维持大局,实际也是心如刀绞。每个夜里,无人所在,不知暗地里为夭亡的爱女垂了多少老泪。
再加上,夏生在这段日子里,也不知所踪,没有任何消息。他原本花白的胡须和头发,七天之内全部变白。
世上惨痛事,莫过於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著丽娘因悲痛而晕倒,柳员外长长叹了口气:“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沈吟片刻,又含著满眼老泪望向在身旁侍候的儿媳宝璃:“夏生……可有消息?”
“……媳妇不知他身在何处。”宝璃肿得桃儿般的眼睛,又洒下两行泪。她虽心中伤痛,却仍不失礼度,朝著柳员外福了福。
柳员外点点头,身子晃了晃,也不再多说。心中,满是悲哀苍凉。
他本就体弱,从前还因夏生的事,气病过一场。如今受此打击,虽死命强撑,却自知已如风中残烛,捱不过多少日子。
芊红自缢,夏生不知所踪。若他日撒手人寰,竟无子女披麻戴孝、扶棺送葬。想想一生劳碌,持家守业,到老竟得这个收场,越发凄苦难耐。
“老爷……”柳家六娘见柳员外脸色灰白,身子摇摇欲坠,连忙含泪上前,扶住他劝道,“要保重身子。”
穷人家的女孩,在十三四岁,懵懂未开的年纪,便被一顶小轿接入柳府。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