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
晚饭是店里卖剩的辣年糕,那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三个人默不作声地围坐在桌子旁,低头吃自己的那一份,谁也没有交流的欲、望,只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几年前的老剧,昏昏暗暗地像下不完的梅雨。打破沉默的是芯爱,她低着头,尽量用平静温和声音说:“妈妈,给我点钱买颜料,学校举行绘画比赛,我想参加。”
崔母头也不抬地说:“我哪有钱给你买颜料!”
芯爱抬起头倔强地望着表情冷淡麻木的母亲,道:“为什么不给我买?”
崔母抬起头,冷酷的望着女儿道:“那种比赛有什么好参加的,一盒颜料那么贵,我们家又不是有钱人,哪有那个闲钱?”
哗啦一声,芯爱气冲冲地挪开椅子站起来,十四岁的女孩儿正是抽条儿的时候,灯光下越发显得胳膊细长,瘦骨伶仃,赤红的双目迸发着委屈和对母亲的怨恨,她一言不发,扭头就跑出了小食店。
苍白的灯光照着崔母苍老的脸,她低头吃完自己的晚饭,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收拾碗筷,很快厨房便传来哗哗的水声。
阿青跟着出了小食店。崔家在渔港边上,远远的,可以看见港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零星的灯火闪耀,咸涩的海风吹干了皮肤,空气里一股浓浓的海鲜腥味。崔芯爱抱着腿坐在渔港边上,头埋在两腿间,背部的脊骨凸出,显得非常瘦小。
阿青看了一会儿,没有走过去安慰。三个大男生摇摇晃晃勾肩搭背地走过来,有人一脚踢飞一个罐头,罐头掉到阿青脚下,他们抬头起哄着叫了阿青,勾过他的肩膀——都是崔钟哲的狐朋狗友——阿荣、赫宇、小弹弓——初中毕业后无所事事,整日整日地泡在桌球室,或者无聊地在街上踢罐头,打人,或者被人打。
小渔村只有一个像样点的游戏房,矮矮的一间石房子,摆了两台大型游戏机,两张桌球,崔钟哲他们大部分时间就泡在这儿。游戏房老板是个瘦小的鳏夫,成天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打瞌睡,实际上心里一点儿也不含糊,把崔钟哲他们欠下的帐一笔一笔记在他身后的小黑板上,某月某日汽水几瓶,香烟几包,隔几天就把帐送到他们家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崔母已经连骂他的力气也没有,沉着脸拉开收银柜的小抽屉,一张一张地把钱数给人家,碰上崔钟哲在家,就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前几日,游戏房来了一个年轻的记分员,叫惠子,是老板的远房亲戚,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来这儿帮忙。惠子有一张瘦削白皙的脸,单眼皮,眼睛略略狭长,有股不同于渔村其他女孩儿的清高和美丽。她来以后,进出游戏房的人明显增多,出出入入的人总喜欢跟她搭话,她不常笑,也不大理人,三句话里回你一句,依旧勾得崔钟哲这样的大男生们前仆后继。
几人游荡在萧索的大街上,脚下踢着易拉罐,哐啷哐啷的声音透出一股令人烦躁的空虚和无聊。不知谁讲起惠子那一身白得跟面粉似的皮肤,一行人都色痨痨地笑,无聊得就打赌谁敢约了惠子出来。于是晃晃荡荡去了游戏房,那幢灰扑扑的石房子外面停了一辆银灰色的敞篷跑车,阿荣他们全呆住,围着跑车眼睛瞪得跟龙虾似的,摸着车盖恨不得进去坐一坐,全忘了掀裙子的馊主意。
进了屋才发现一向不对盘的黑皮他们也在,另有一个陌生的男生,瘦瘦高高打着耳洞,一张面皮比惠子还要好看,穿着T恤长裤,还是学生模样,拿着杆子跟黑皮他们在打球。
阿青他们一进来,黑皮三人就停下了手,撑着杆子用眼角挑着他们,又凶又悍,灯光下黑皮可观的肌肉油亮遒劲,几乎要将身上的黑色背心撑爆,结实的小臂上纹着一条青色的龙。阿荣他们不甘示弱,抬着下巴,眼神毫不退让地与对方对峙,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阿青率先走向了另一张台球桌,阿荣啐了一口,梗着脖子警告地望了黑皮他们一眼,跟着晃荡着走过去。
两拨人各自占据着一张台球桌,擦身而过,激烈碰撞,恨不得将对方扭断脖子,充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都是跟黑帮电影里的古惑仔学的。小弹弓眼神瞟着黑皮那一桌,叽叽咕咕地跟阿青说:“那学生仔要倒霉了。”
阿青望过去,看不出来那学生仔桌球打得相当不错,手头顺,哗啦啦一杆赢下来,黑皮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相当难看。
果然没一会儿就看见黑皮他们拥着那学生仔去了游戏房外面。阿青接过赫宇抛过来的啤酒,随手放到一边,站起来说:“我过去看看。”
黑皮三人果真将那学生仔堵在暗巷里,阿青到的时候,那学生仔正被人按在地上搜身上的钱。
黑皮他们压根没将单枪匹马的阿青放在眼里,嘻嘻笑着伸出手指不屑地戳着阿青的胸膛,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阿青抓住他的手指一掰,他疼得嗷一声惨叫,地上的学生仔忽然一跃而起,抬脚就踢。想不到看着瘦瘦的学生仔倒真有两下子,阿荣怕阿青吃亏,领着赫宇、小弹弓赶来助阵,人多势众,黑皮见势不妙自己先溜掉了,留下两个小猢狲被阿荣他们轻而易举地放倒,叫他们一个个立正站好,喊几声大哥我不敢了之类的屁话,才放他们上路。
一帮人打了胜仗,嘻嘻哈哈说着去哪儿踅摸着吃一顿,学生仔跟着笑,那一朵笑绽开在白净脸皮上,纯洁得要命。阿荣他们自然懒得理他,但听到那男生说要请他们吃夜宵,一个个装着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们看起来虽然像浪子一样潇洒而快意,实际上手头拮据,四个人凑在一起也就够敲几杆桌球,家里都晓得他们的德性,任凭他们翻箱倒柜也找不出几毛钱,有时候穷得狠了,凑在一起捡人家的烟屁股抽,抽完拍拍膝盖站起来,继续无所事事地晃荡。
等到见到学生仔打开那辆银灰色敞篷跑车驾驶座的门,阿荣他们看他的眼神完全已经是看一个傻子加冤大头。
跑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路响过单调的青浦老街,夜风带着海上的盐分直扑他们年轻的脸,阿荣三人挤在后座,小弹弓把腿翘在前面的椅背上,鬼哭狼嚎地吼着韩国民歌,赫宇将手臂撑在车舷上,伸着脖子对过路的行人鸡猫喊叫地吹起口哨。阿青坐在副座,看见驾驶座上的学生仔,脸上大大的笑容,像风一样的浪荡而迷幻。
去了镇上的烤肉店,烤五花肉、啤酒,吃得肚子溜圆,阿荣三人已和学生仔称兄道弟,吃完勾肩搭背地去镇上破烂的电影院看电影,演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年代的老古董,年轻的女人去寺里养病,不晓得怎么跟一个和尚搞在一起,野外苟、合,满眼都是白花花的丰腴的身子,令人头晕目眩。阿青听见身边小弹弓咽口水的声音,还没播完就夹着双腿跑去了厕所,惹来阿荣赫宇的哈哈大笑,另一边学生仔两条胳膊摊在椅背上成一个大字,眼睛盯着影院高高的屋顶,像脱离了世界。
阿青醒来,依旧是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屋外传来崔母咄咄咄切菜的声音,才五点多,天还没亮全。阿青起来洗脸刷牙,帮着崔母做开店的准备。崔母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将早餐啪一下放到阿青面前,转身进了厨房。
初中毕业后,崔钟哲就一直游手好闲,偶尔兴头上来,和阿荣他们会跟着渔船出海或者到船坞打打零工,拿了钱就去打桌球买啤酒香烟,或者跟人家赌。阿青到船坞找赵大叔,赵大叔是老光棍,在船坞帮忙修船,晚餐都在崔母的小食店对付。
赵大叔一张黑红的脸,被海风吹得粗糙而沧桑,两颊微微凹陷,显示暴烈严苛的脾气。他把阿青领到工头那里,工头挑剔地看了看阿青,点了点头同意了。
船坞里有两艘昨天刚送进来修的渔船,阿青给赵大叔打下手,一上午爬在船上敲敲打打,阳光暴烈,白得令人昏眩,汗水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都能汇聚成一滩水。中午的饭是自己带来的,一大盒白米饭就着一点泡菜,与船坞的工人并排蹲在渔船的阴影里,闷头闷脑地吃完。饭后钻进船舱休息,赵大叔赤膊躺在地板上,脚边一台小小的电风扇呼哧呼哧吃力地转着扇叶,没一会儿就呼噜声响起。
太热了,阿青也将身上的T恤脱了下来,枕着脑袋躺到地板上,地板也是热烘烘的。阿青睁着眼睛看舱顶缝中透进来的光线,光里忙忙乱乱地跑着灰尘,一时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他在梦里被人摇醒,赵大叔已经起来。阿青抹了把睡出来的汗,将T恤穿上,继续上午的工作。
蓝色生死恋(二)
傍晚时分;一辆银灰色敞篷跑车唰的停在船坞边上;阿荣他们大呼小叫地从车上跳下来,喊阿青。阿青跑过去仰头看路牙子上的阿荣;阿荣蹲着;低头跟他说话,喊他去镇上玩。阿青看了眼靠在跑车上的学生仔;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短裤,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出身良好的样子。虽跟阿荣他们不是一路人,但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又出手大方;没几日,便与阿荣他们混得很好。
阿青说还要工作,不跟他们去。阿荣有些没趣,银灰色跑车载着一群花里胡哨的浪荡子轰鸣着远去了。
到太阳完全下山,阿青才下工,领了一天的工钱,借了赵大叔的自行车去镇上的商店买了一盒颜料。回家的时候,家里早就吃过饭,店里只有妹妹芯爱一人伏在案上写作业。阿青将颜料放到芯爱的案上,自己到厨房,用开水泡了剩下来的冷饭,稀里哗啦地吃起来,芯爱拿着颜料追出来,神情严肃,质问他:“你是不是又从妈那里偷钱了?”
阿青看了她一眼,回答:“没有。”
芯爱根本不信,“那你哪儿来的钱?”
“打工挣的。”阿青扒完饭,将碗筷放进水池,拧开水龙头洗碗。
芯爱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手上紧紧捏着那盒崭新的颜料,抿着嘴角,努力地将眼泪憋回去。
船坞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那两艘渔船的工作完后,一下子空闲下来。阿青便潜水去捞蚌壳和海螺。
那日黄昏,学生仔出现在路牙子上,没开他那辆骚包的跑车,手上拿着个相机,东拍拍西拍拍,逛了一圈后,蹲在阿青对面看他干活,也不说话,阿青手脚麻利地将蚌壳和海螺的肉挖出来,并不理他,他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了阿青干活的样子。阿青看他一眼,没说话,他指着塑料桶里小半桶的蚌壳肉,问阿青:“这个要干什么?”
“卖给海鲜店。”
他又指着几个珊瑚石问:“这个也卖吗?”
阿青摇头,青浦并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当然也没有冤大头的观光客,这样美丽的珊瑚石也没有人要,他本来只是顺手弄上来的,准备给妹妹玩,见他喜欢,就说:“不用买,你挑个喜欢的,给你。”
他果真认认真真地挑了一个,拿着手中细细地看。海水涨起来了,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一阵接一阵,他站起来去看,指着远处问阿青:“那个是灯塔吗?”
阿青抬头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能过去吗?”
“过不去。”
他不信邪,依旧一步步地朝灯塔走去。阿青也不管他,偶尔抬头,看见他爬上海岸边的岩石山,海风刮得他身上的T恤和头发全部往一个方向飞,凸显出骨头嶙峋的瘦削身材,让人担心他下一刻就会像只风筝跌进海里。过了一会儿,他往回走,走到阿青面前,笑着比划说:“果然过不去,这边的岩石山跟灯塔那边的不是一片,到了近前才发现有一道悬崖。”
阿青已经挖完全部的蚌壳肉和海螺肉,时间还早,他起身伸了伸腰,看看黄昏中遥遥矗立的灯塔,说:“我知道有一条路可以到灯塔,我带你去。”
阿青将蚌壳肉和海螺肉交给相熟的人一起带去海鲜店,自己带了学生仔走了另一条路。那是条荒僻的小路,石缝里长着芒草和开着紫色小花的雏菊,再上去便是光裸的岩石,经年被海水拍打浸润,滑不留手,没有抓力的地方。阿青手脚敏捷地先爬上去,然后伸手将学生仔拉上来。
灯塔上巨大的海风吹得人面目枯索,海浪拍打着岩石,激起白色的浪花。将暮的天空像笼着一层如烟似雾的薄纱,玉碧的海辽阔而苍茫,越到远处越呈现茫茫的白,与天空分不清楚。灯塔西面是渔港,从灯塔上面望下去,高低错落沿山而建的石头房子围成一片口袋状的内海,大大小小的渔船停泊在港口,一片人间烟火。
学生仔扶着铁栏杆,默默地望着海天相接,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喊声,像挣脱肉体的桎梏似的,握着栏杆的手青筋暴突,脸上呈现一种歇斯底里的愤怒与悲伤。阿青没去打扰他,绕到一边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干脆放弃,靠在石头墙上任凭海风吹,吹,吹得记忆一片空白。
另一边学生仔喊完,脸上呈现一种空白,精疲力尽,靠墙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腿间,眼泪静静地流下来,又马上被风吹干,干干地绷在脸上,扯一扯脸皮,疼。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阿青过去叫学生仔,“走了。”
学生仔点点头,爬起来,跟着阿青走到塔底,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回头看看沧暮孤独的石头灯塔,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又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阿青——他穿黑T恤的背影清瘦坚毅,令人感到一股不可动摇的意志——他又举起相机拍了一张。
回去的路上,阿青问他怎么会来青浦,他笑笑说不知道,清清窄窄的脸上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像春水,有点孩子气,顿了顿又说想知道自己可以走到哪里。
阿青拿回了自己的两个塑料桶和卖蚌壳肉海螺肉所得的钱,迎面遇上黑皮三人,手中拿着木棍,像毒蛇一样紧盯着他们。阿青当下冲学生仔喊了声快跑,转身就跑出十几米,学生仔一愣,立时跟上去,身后传来黑皮气急败坏的叫声,杂沓的脚步声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