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劈开天地的闪电,迅猛刚烈,像想要将心中的郁愤全发泄出来。
阿青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看着,雪花落到他的身上。跟在他身边的红线,十六七岁,穿一身娇俏的红衣,好奇地看看太子殿下,又看看演武场上的男人,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鹰奴已经停下练枪,双膝跪在地上,垂下脑袋。阿青不再看他一眼,径自走过他身边,倒是红线停下脚步,探头瞧着鹰奴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戳戳他铁打般的身体道:“喂,殿下已经走啦,你可以起来了。”
鹰奴不动,依旧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红线一屁股坐到演武场的台上,晃着两条腿,天真地问道:“你不是跟殿下一起长大的吗?你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啦?”
鹰奴还是如同木雕似的,红线从荷包里拿出她的零嘴杏脯,递到鹰奴面前,问:“你吃吗?”
当然没有得到鹰奴的任何反应,小姑娘终于觉得无趣了,跳下演武台,蹦蹦跳跳地走了。
三月,冰雪初融,李渊果真如寇仲所料令太子李建成率兵东征,李世民镇守长安,负责粮草补给,由此拉开了李唐出关东征的序幕。李建成率军攻打洛阳,在新安郡安营扎寨,王世充为抵抗唐军的进攻,一面派魏王王弘烈守襄阳,荆王王行本守虎牢关,宋王王泰守怀州,加强洛阳外围的防御;另一方面又调兵遣将,严密部署对洛阳的守备;并亲自率兵三万在洛阳西边的磁涧,摆出与唐军决战的架势。
李建成从容布置,亲自率领骑兵冲人敌营,在与王世充骁将单雄信数百骑的搏斗中,虽众寡悬殊,但临危不惧,沉着果断的命令“左右先归,独留后殿”,只身单骑掩护部队突出重围,还活捉了王世充左建威将军燕琪,旗开得胜,凯旋回营。
磁涧突围灭了郑军的威风,大长了唐军的士气。第二日,李建成指挥雄师五万挺进磁涧与郑军隔水对垒。另遣行军总管李靖自宜阳南据龙门,河间王李孝公自太行东围河内,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断其饷道,李神通自河阴攻回洛城;大军屯于北邙,连营逼之,采取从南东北三面包抄,主力由西向东的四面合围战术,派精兵袭怀州,取轩辕,切断了王世充对外的联系。唐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郑军闻风丧胆,杨公卿、张镇周等郑将相继来降。
寇仲和徐子陵自塞外回来,听到的便是这一个消息,心情不可谓不沉重,他们曾与杨公卿、张镇周并肩作战,这两位老将皆是身经百战之人,若由他们守虎牢与磁涧,洛阳或可稳守,但王世充始终是个私心太重的人,不信任异姓将领,这两元大将投向李建成,王世充已到末路。
徐子陵看着寇仲道:“我去长安,帮雷九指对付香家,顺便帮阴兄找他的妹妹阴小纪,你则去见阿青大哥。”
寇仲立时脸现为难,乞求道:“你不要这样丢下我啊,没有你在身边,我怕我会做错事。”
徐子陵的目光望着远方道:“一世人两兄弟,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争霸天下,并不是想要做皇帝,你只是天生的冒险家,情况愈艰难,你便愈是斗志昂扬,你在其中获得无穷的乐趣。但战争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们已见过太多的死亡,也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已经形成,你若一意孤行,受苦的还是百姓。”
寇仲不语。
徐子陵道:“还记我们与锋寒兄三人孤守赫连堡的日子吗?面对劼利骁勇的金狼军,我们用完了最后一支箭,靠坐在石窗旁,那晚草原的夜空真美,我们都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美丽的星空了,彼此说起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最想见的人。”
寇仲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浴血奋战的夜晚,道:“我记得,老跋说,原来直到那个时候,他最惦记最爱的人是芭黛儿;而你,你说起了飞马牧场的小湖泊,你说那是你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
徐子陵道:“但轮到你的时候,你却缄默不语。”
“我……”寇仲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面想的人是谁。”
寇仲的神色大变。
徐子陵却视而不见,道:“你该知道我绝不会看着你痛苦。你去见阿青大哥吧,不论是为了你的少帅军,还是其他,把你心里的话都对他讲吧。”
寇仲到阿青的驻军之地,孤身一人,就那么运劲朗声叫道:“寇仲在此,请见太子殿下,烦请通报。”驻守的唐军军容整肃,齐齐拦住寇仲去路,目光既戒备又目含敬意,只因赫连堡之战与奔狼原之战,使寇仲之名震响塞外,令中土人人扬眉吐气。
只见一人骑白马而出,手持银枪,正是寇仲曾在长安做神医时见过的蔚行云,那蔚行云枪尖一指寇仲,抬着下巴嚣张道:“你就是寇仲?让我先来领教领教你的井中月。”
寇仲也不知怎的,对这蔚行云十分看不惯,大约是因为李建成宠爱他,若换做平时,定要跟他较量一番,让他吃点苦头,但今天身上却另有要事,不欲节外生枝。正在这时,走出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正是智计闻名天下的魏征,当初李密投靠李唐,正是他在从中斡旋,后来又投入李建成门下,十分受器重。他身边有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好奇地瞧着寇仲,笑嘻嘻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寇仲呀,我好欢喜你!”
寇仲还从未遇到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便示爱的女子,一时竟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其他人却脸色不变,似乎已习以为常。那女孩从随身荷包里拿出桃脯热情地递给寇仲,“你吃吗?”
幸好魏征适时插、入他们之间,笑道:“殿下已知道是少帅大驾光临,着我请少帅进去一见。”
寇仲昂然跟着魏征进入中军帐中,阿青一身戎装坐于案后,他正在看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放下案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卓立的寇仲。魏征已悄悄退出帐外。
寇仲觉得喉咙发干,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正色道:“太子殿下,今天我寇仲来此,是为了天下苍生,自杨广倒行逆施,百姓已经受尽苦楚,连年的征战,令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唯一能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的方法便是天下一统,政通令行,我愿意率少帅军归降,以缓解百姓倒悬之苦。”
阿青自案后走出来,对寇仲道,“军中严禁喝酒,陪我出去走走吧。”
寇仲脱口叫了一声,“阿青大哥——”
阿青看他,“怎么了?”
寇仲像下定决心般,道:“我之所以放弃争霸天下,一半是因为子陵,他是与世无争的人,我永远不可能真正令他为难。而另一半——”他的眸子像烧红的碳球,灼灼地看着阿青,道,“我下决心争霸天下,是为了你,我厌恶那些高门大阀,其实是因为我自卑,你是高高在上的李阀大公子,唐皇太子,而我不过是个草根,是个混子,你也许永不会正视我,我想要取得与你一样的高度,甚至超过你,让你知道我是可以与你站在一起的人。但那日在赫连堡,生死关头,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阿青深深地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最后淡淡道,“若少帅军并入唐军,你有什么要求?”
寇仲再没有想到阿青会在这种情况下提起这些,一时竟呆呆地愣住了。
阿青看了他一眼道:“平定洛阳之后,我就要成亲了。”
寇仲如遭雷击,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大唐是不会需要没有子嗣的皇帝的,李世民连儿子都有了,李建成又怎么可能不成亲?对此,徐子陵确实比他想得通透。
五月,李建成率领精骑五百来到北邙山魏宜武帝陵观察形势。王世充提一万步骑狂扑而来,妄图以绝对的优势生俘李建成。唐军被围,李建成首当其冲,单雄信引槊直逼,在此危险时刻,寇仲跃马大呼,飞奔而至,一刀横劈单雄信于马下。唐将士奋力拼杀,郑军惊魂未定,在援军的配合下,李建成人马杀人敌阵,杀敌千余人,俘获六千余人,生擒王世充大将军陈智略,取得了邙山战役的胜利。此役王世充损兵折将,只身狼狈逃往洛阳。寇仲重伤。
阿青进账的时候,寇仲刚上完药,精壮的上身自左肩至腰腹缠着白色的绷带,看了阿青一眼,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子不说话。他本来不会受这样重的伤,只是他太想发泄心内的悲郁之气,那一刻,他好像变得不像自己,敌人的刀斧砍在身上,竟觉得痛快,若不是有强硬的护体真气,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阿青对他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寇仲没有说话,但阿青就像能够透视他的心情一样,静静地说:“很多人都以为那会是自己最难过的时刻,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但其实那只是他们的以为。”
阿青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寇仲忽然从后面紧紧框住阿青的肩膀和脖子,火热的嘴唇雨点般落到他的颈部,呼吸喷在他的肌肤上。阿青的的眸中墨色翻涌,抓住他的手往下一拉,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他。
寇仲只觉得手腕像被烙铁箍住,又痛又烫,体内真气自动对抗起来。寇仲像沙漠中几天没有水喝的旅人,饥渴地盯着那得来不易的甘泉,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大跳,却没有要退却的意思,眼睛微红地看着阿青,哑着嗓音说:“我从未想过能够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因为我是永远都不会同子陵争的。但是我很想我们之间能够留下点什么,就一个晚上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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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把大唐结掉,阿青不会死的啦,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
大唐双龙传(完)
寇仲不是不知情、事的初哥;他也曾喜欢女子的柔软温香;然而这一刻,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手心里都是湿汗。阿青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缓缓地靠近,湿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寇仲心跳如擂;屏住呼吸,阿青的唇在离他毫厘之间时,停住了;那停顿的时间仅仅只是几息,但对寇仲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然后阿青退开了,放开了寇仲的手。
“为什么?”寇仲双目赤红,脱口而出。
阿青撩开帐子的手顿住,并没有回头,冷然道:“因为这对我不具有任何意义。”
寇仲的脸瞬间惨白,心下痛极,面上却哈哈大笑,“好,我以后再不会说这样的话。”他的脸色已恢复一贯的从容豪迈,“我手下有不少兄弟,都是才能出众的人,如果他们有意愿做官,还请太子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善待他们。”
阿青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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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三年,李建成先于虎牢大败窦建德援军,再围洛阳两月,洛阳粮尽,王世充降。唐军既克洛阳,江都李子通、江淮杜伏威等纷纷归降,天下初步大定。
武德五年,突厥联军蠢蠢欲动,欲逼太原,侵我中华,李世民告李建成通敌突厥,陇西十六骠骑之首鹰奴乃突厥王子,与李建成相互勾连,欲取李渊而代之。翌日,李渊召太子入宫,同众大臣审核。李世民率伏兵于玄武门,欲诛杀李建成。与此同时,东宫被李世民玄甲兵团团围住,务必令李建成一系全军覆没。
李建成洞悉先机,寇仲、徐子陵先一步控制太极宫,向李渊告发李世民谋反,利用杨公宝库地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住秦王的掖庭宫。
鹰奴在保卫东宫的战役中身中数箭而死,李世民被贬为庶民,幽禁宏义宫,李渊禅位太子李建成,退居太安宫。李建成即位为帝,第一件事便是集结军队,抗突厥联军,以寇仲为帅,一边采取分化离间之策,一边以精锐轻骑强憾劼利金狼军,令其败走白道。
此战之后,寇仲、徐子陵弃官远扬,李建成亲往岭南见天刀宋缺,两人于磨刀堂一战,无人知道此战结果,只知此后宋缺解散宋家军,受封岭南公,因袭三代。
崇元四年正月,李靖大败突厥,劼利被俘,彻底解除困扰中土多年的大患,此战名震塞外,一洗自汉亡以来中土军威不盛的颓势,四夷归服。
阿青看完一本奏折,轻轻放于一旁,身子靠在椅背上。内侍张公公知机地将茶碗递到他面前,阿青接过来,发了一会儿愣,又放回去了,重新拿起了那本奏折——奏折是李靖写的,上奏隋义成公主自刎。她原本是隋室宗室女,千娇万宠长大,为了家国天下,先后嫁与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劼利可汗,从父亲到儿子,从哥哥到弟弟……男人,像一根又一根刺疼的钉子,扎进她柔弱的生命里。她在突厥生活了三十多年,把瑰丽的青春献给了陌生的突厥可汗,也献给了隋朝的“靖边事业”。她对隋朝的感情太深了,始终认为李唐是篡逆,她宁肯刚烈地死去,也不向敌人投降。
阿青站起来,不让人跟着,自己慢慢地行走在宫道上。道旁的侍卫老远见到他,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目之所及,皆是头盔铁灰色冰冷的反光,在这个庄颜而辉煌的宫中,已经没有多少人敢抬头直视龙顔,这是天下至尊的位子,却也是天下最孤独的地方。
阿青走过长而寂静的永巷,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大唐立国不久,为了休养生息,阿青并没有大幅度地修缮皇宫,这宫殿的一个檐角已经倾颓,门上油漆剥落,门半开着。
吱呀一声,阿青推开木门,里面的院子却并不是想象中的杂草丛生,而是种了满满一圃的芍药,那是春末十分,姹紫嫣红的芍药铺展开来,令这个冷肃荒凉的宫殿都鲜亮起来,花圃中,一个穿灰衣的人,佝偻着背侍弄着芍药花,他的两只粗糙的大手都沾满了泥土,整个人黯淡得要低到尘埃里去。
他没有生机的眼中仿佛只有他的泥土,他的芍药,直到视线里闯进一双明黄色的靴子,靴子上绣着五爪金龙,他的身子一震,缓缓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绝不该出现的脸,他本应该已死在天策军围剿东宫的那场战役中,但他现在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