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渊为人略显优柔,却是典型封建男人,虽也喜聪慧的二子,却更看重长子,此次急信召他回去,阿青已猜到事关李阀存亡大事。李阀地处陇西,位于黄河最大支流渭水上游,沃野千里,交通便利,再加上李家刻意经营,城坚兵利。如今天下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李渊非短视之人,亦非如外人所见留恋着与隋帝那一点亲戚关系,其心也蠢蠢,只差有人帮他下定决心。
晓行夜宿,如此七八日,便至泗水,李阀的三艘五桅大船便停驻于此,响箭于空中升起,没多久,只见大船放下三艘快艇,中间一艘艇上立了两人,一人乃四十几岁的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另一人则是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目如点漆,傲然卓立,一派渊渟岳峙的气度。
转眼,三艘快艇便至岸边,艇上人下船,那英挺的男子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对坐于马上的阿青道:“大哥总算回来了。”
阿青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对那儒生打扮的中年人道,“裴先生好。”
那儒生正是一手“忘形扇”会尽天下英豪的晋阳宫副监裴寂,名为李渊棋友,实为幕僚。此时幽幽转着手中的扇子,笑道:“大公子今趟回来,必使李阀如虎添翼,想来有大公子在一旁劝说,李公绝不会再那样固执己见。”
阿青此时已踩着一名银甲武士的背下得马来,随手做了个手势,那十几名银甲武士齐齐甩蹬下马,整齐利落,气势惊人。裴寂暗自心惊,世人皆知李阀大公子于武道上天资卓绝,却不知道此子于兵事上亦出类拔萃,他亲自训练的陇西十六骠骑,集侦查、刑讯、奔袭、暗杀、警卫于一体,既能单兵作战,十六人若配合起来,更能击杀宗师级别的高手。于战场上来去无踪,神鬼莫测,素有影子部队之称。
李世民道:“大哥快上船吧,船上已经备了香汤,待大哥休整一番,咱们兄弟再一诉离别之情。”
阿青不置可否,登上小艇,不一会儿,再由小艇登船,船上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妙龄女子,一双宜嗔宜喜的美目看着阿青,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大哥。”正是妹妹李秀宁,李秀宁身边一位华剑丽服的年轻人亦跟着叫了一声“李大哥”,正是李秀宁的未婚夫柴绍。
阿青只是略微点头,便脚不停步地走进船舱。
船内房间宽敞而大气,于细节处体现簪缨世家的精致与奢华,一架花鸟螺钿屏风后,已经置了浴桶,干净的热水是对风尘仆仆的旅人最动人的诱惑了。被旧布包裹着的剑已被剑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置于剑匣,阿青站在房中,微微张着手,让两名婢子除去身上的衣物。两名婢子十七八岁,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模样儿,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粉腻的脖颈,却是绝不敢抬眼瞧一眼面前的人,只因她们都知道,在大公子身边伺候,唯有一条,那便是安静、懂事。
她们年纪虽轻,却都是李府长大的,明白大公子不同于二公子,二公子是翩翩公子,待人宽和,有时也同她们说笑,让她们感受到他那如沐春风般的魅力,然而大公子却不苟言笑,更不喜嘈杂,身上总带着点儿冷意,虽则未见他发过脾气,却已让她们心生敬畏,不敢生出一点造次之心。
身上的衣物已被除去,露出青年结实劲瘦的裸、体,身上却不像一般世家子弟般那样光滑细嫩,而是遍布细长的伤疤,体型更是像被风雨锤铸得完美而充盈力量,有着某种合乎天道的超凡美态。
两个婢子拿了换下的衣物,安静地退出房间,顺手带上门。阿青跨进浴桶,热水漫过身体,像一只手温柔地抚过,阿青不由地出了口气,靠在浴桶上,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他的发髻,黑色的长发立时铺散开来,那双手灵活地按摩着阿青头部的穴道,纾解他的疲乏。
那双手的主人跪在浴桶边,五官虽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眼睛眼型长得极其漂亮,然而此刻低眉顺眼,那眼里也是一潭死水一般,枯涩乏味。
阿青的手自水中伸出,抚上身后之人的脸,指腹摩挲着他的唇。那人张嘴衔住阿青的手指,舌尖灵活而色、情地舔弄着,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一派木然。大约泡了半个时辰,加了三次热水,阿青哗啦一声自水中起身,跨出浴桶,扯了一边的干布擦干身体,那人沉默地拿过早就准备好的华服,伺候他穿上——
李世民敲门进去的时候,就看见阿青坐在镜前,鹰奴正在静静为他梳头,高大的身形立于阿青身侧,专注地看着手指间的乌发,整个人黯淡得像一尊木偶雕像,仿佛没有灵魂。
他是李家的家奴,身上有胡人血统,是个哑巴,自小便跟着阿青,阿青的饮食起居多由他亲手照顾。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陇西十六骠骑的首领,一身本领皆由阿青所授,这是一个没有自我,没有尊严,没有个性的人,他的存在只因为阿青。
阿青对李世民道:“坐。”
李世民便在一张榻上坐下,静静地看着磨得非常光滑的铜镜中的阿青,道:“大哥,如今形势你也清楚,隋室已无法挽回倾颓之势,我李氏坐拥太原,兵源充足,粮草之丰,更可吃个十年八载,现今鹰扬派刘武周和梁师都北连突厥,起兵反隋,先后攻破楼兰和定襄,只要再破雁门,我们太原便首当其冲,爹若再举棋不定,我们李阀当真要舟覆人亡了。”
阿青道:“爹不是糊涂之人,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起兵之事,我会跟他说。”
李世民脸上露出宽心的笑来,“爹一向最看重大哥你的意见,由你出面,定能水到渠成。说真的,这些日子,我与秀宁也不知道劝爹多少回了,可他固执起来,我们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青道:“如今隋帝在江都应付杜伏威,确实是好机会。”
李世民眼里放出湛然的光,踌躇满志,“如今天下纷乱,民不聊生,正是我辈人大展拳脚之机,我相信,只要我们兄弟联手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殷殷地瞧着镜中的阿青——一贯冷然的眉眼从黄色的铜镜中映出,带了朦胧的绮丽,乌发如瀑布般披背,身上穿的乃是翻领窄袖的华丽胡服,更衬得身形挺拔完美,视线与他在镜中相撞,李世民心口忽然涌起一阵热流,脱口而出道,“大哥,今次你不会再走了吧?”
有婢子来通知饭菜已经备好,阿青顺势起来,出了房间,李世民只好压下心中的话,一同走到上舱用餐——刘秀宁、裴寂、柴绍皆在座,见阿青过来,纷纷起来招呼,待阿青入座,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李秀宁用眼神询问李世民情况,显然早知道他去同阿青谈话,李世民装着没瞧见,李秀宁到底还是有些忍不住,但她刚开口叫了声“大哥”,阿青已经拿起筷子,淡淡地说了声“开饭吧”,便又只好将话咽下去。
她本来深得李渊宠爱,本身又聪明有才智,于许多大事上亦有发言权,然则碰上这个寡言的大哥,总有些心怵,一餐饭吃得心不在焉,只等着吃晚饭一定要找个机会向李世民问清楚他们之间谈话的结果。
李世民自李秀宁的房间出来已经很晚了,他走至船头吹风。为安全起见,他们晚上并不行船,此时三艘五桅大船接泊于水流缓慢的岸边,岸上是层层密林,见不到一点灯光,寂静的天地里只闻风吹过河面的声音。李世民却无心欣赏这幽静玄奥的夜色,脑海中不断推演着天下大势,也不知站了多久,感觉身上有了湿气,原是河面上起了薄雾,转身正打算离开,却看见船舷阴暗处立着一人,无声无息的,正是鹰奴,李世民一见他,便知阿青一定在附近,果真在船舱顶棚上见着他盘腿而坐的身影,那把朴实无华的剑横在膝头,他却抬头看着奥妙无穷的星空,已不知维持那个姿势多久了。
正在这时,那个身影忽然动了,虹飞电掣的一剑,只见浓重的夜色忽然被一道青光劈开,却又转瞬即逝,就那么一息的时间,李世民已感觉到那种四面八方涌来的杀气,绵密得透不过一丝风,他也是一流高手,在那一刻,竟如同被钉住了似的,无法动弹,冷汗即刻湿透衣衫,但那种感觉只是一瞬,一瞬之后,夜还是那个夜,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阿青已经跃下舱顶,对李世民道:“十日后你达彭城会东溟夫人,我明日启程回太原,此事半月后可见分晓。”
李世民回过神,一惊,道:“大哥你是否已有计划?”
阿青的身影已经没入了船舱,没有回答他。
鹰奴自阴影中走出来,那张寡淡的脸竟苍白若纸,毫无生机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他没有看李世民一眼,木然地走进了船舱。
耳边忽然传来喀拉一声,他转过头,便见岸边的一棵合三人抱粗的参天大树轰然倒下,竟是被那一剑的剑气所影响。
李世民的神情莫测,他亦是天资超绝之人,明白武功与武道的区别,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拙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人却凤毛麟角。而那一剑,表明阿青已窥得道之堂奥,正式迈入宗师级别。
大唐双龙传(四)
如此过了十几日;眼看便到与阿青的约定之期;李世民便有些心焦,这日正与李秀宁商量;“若大哥也无法说服爹;我们只好耍一点手段,将爹逼反了。”
李秀宁问道:“二哥你有何法子?”
李世民沉吟道:“两年前为对付杨玄感大军;我们从东溟派手中购了不少兵器;这事,是瞒着杨广而为的,东溟派有一本账册;记录着近年来东溟派出售兵器的交收记录,卖方买方俱有画押盖印;列明兵器种类数量。这些年与东溟派的生意往来;都是我在打理,这件事,我最清楚。你说,若是这本账册丢失了,会怎么样呢?”
李秀宁喜悦道,“那爹就不得不反了,若账册之事捅到昏君面前,凭昏君的猜疑之心,他哪里会放过李阀——咱们李阀身家性命全系于爹一念之间,想来爹绝不会再这样顽固——只是,那账册定是被东溟派谨慎收藏着,又怎会轻易丢失?”
李世民的脸上出现惆怅又无奈的神情,“真到那时,恐怕我也只好违背道义了。”
李秀宁眼睛一亮,“不错,东溟公主对二哥你一向倾慕,又怎会防备于你?”
但李世民的脸上并未出现高兴的神情,反是怅怅,想是要利用一个对自己颇有好感的女子于心不忍。
李秀宁刚开口叫了一声二哥,忽然两人齐齐没了声息,只因两人都察觉到船上多了两个陌生的气息,两人对视一眼,李世民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悄无声息地潜过去。
那潜上船的正是寇仲与徐子陵二人,他们自与阿青分手后这一段日子可谓跌宕起伏,这回乃是为了摆脱瓦岗寨俏军师沈落雁的追捕而潜在水中,只等船只经过以双掌依附船底搭顺风船,只因他们所习练的《长生诀》体内自会生成先天真气,不必于水中换气,这匪夷所思的逃脱之法也只有这二人能创出来。此时悄悄潜上船乃是为了偷两套衣服和一些银两,却不想居然摸到了李世民的房间。
李世民乃雄才大略之人,目光如炬,惯会笼络人心,此时不仅不怪罪这小贼,反而慷慨地赠衣赠金,令两人受宠若惊,他们这一路见过多少豪杰,却都没有李世民这番轩昂气度与宽阔胸襟,对他大生好感,两人不愿白白受赠,他们刚潜上船时便听到了他与李秀宁的谈话,此时正欲自告奋勇地去盗账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叫唤,“世民侄,快出来,李公有密信到。”
李世民也是神情一凛,对寇徐二人拱手道,“两位若不介意,稍等片刻,李某去去就来。”
船上的书房内,裴寂、李秀宁、柴绍俱在,李世民一进去,裴寂便兴奋道,“李公信中言,太原副留守王威和高君雅勾结突厥人,已被大公子诛杀。”裴寂顿了顿道,“这王威和高君雅乃是隋帝亲信,一向对李阀颇有戒心,有他们俩在,便是两个隐患,如今被诛杀,想来李公已被大公子劝服,起兵在即,我们立即回去,好助李公一臂之力。”
话音未落,船舱中人人面带喜色,柴绍道:“世叔这回若起兵必先取关中,就怕屈突通在蒲关和宋老生在霍邑的两支精兵。”
裴寂道:“我现在担心的却是突厥人,其势日大,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都不得不依靠突厥而自立。就怕在我们取关中时,遭受突厥及刘武周等从后面偷袭,到时腹背受敌,恐怕不妙。”
虽则形式并不乐观,然而盼望许久的事如今终于迈出第一步,人人欢欣鼓舞,踌躇满志,议定一番后,李秀宁便去指挥水手改道,李世民想去自己房内的两人,信步走去,与他们简单说了下情况,发出邀请,“我观两位形貌奇伟,不是常人,如今李阀正值用人之际,不若两位随李某上太原,共襄盛举?”
寇徐二人一向受人白眼,哪里被人这样抬举过,何况寇仲本来就有心想要投奔义军,做出一番事业来,便欣然同意。但事实却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美好,李世民虽待他们亲切宽和,其余人却只拿他们当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并不放在眼里。同行十几日日,两人深感高门大阀的高不可攀,自尊心难免受伤,便同李世民告别。此时李世民正接到突厥进攻太原的消息,心急如焚,忧虑难眠,虽挽留了几句,见他们心意已决,便赠送了若干金子放他们离开。
两人下了船,互望一眼,心情都有些沮丧,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寇仲忽然立住,昂然望着徐子陵道:“我想通了。”
徐子陵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寇仲道:“我和陵少从来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别人总是不把我们当回事呢,皆因我们欠缺了成就。无论是在江湖还是社会间,没有成就的人都不会被别人瞧得起。大丈夫立身世上,若不能成就一番功业,让宝贵的生命白白流走,岂不是可惜?”
徐子陵哂笑道:“今趟你想做什么了呢?”
寇仲道:“这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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