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三月,戚少商来到了小桥流水杏花春雨的江南,停留于苏州,一为办案,二为见一个故人。
春天的苏州,就像一笑就露出小白牙的婢女,秀丽而亲切,浸润着南方的潮湿与雅致。戚少商走进一条陋巷,青石板上还留着几日前的雨水,石缝中生长的小花迎风招展,戚少商来到一扇剥落了油漆的大门前,年老失修的木门半开着。
吱呀一声,戚少商推开了门,里面是个不大的院落,院落里却堆满了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金鱼、老鹰、蝴蝶、美人脸儿……缤纷而绚丽。戚少商朝屋内喊道:“有人在吗?”
很久,屋里才转出一个人影,一身粗布衣裳,微微佝偻着背,手上拿着糊风筝的工具,抬眼瞧了来人一眼,又漠不关心地垂下眼,坐到一张小马扎上,专心糊起风筝来——
戚少商的脸上闪过诧异,目光锐利地盯着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一字一顿道,“顾惜朝。”
螃蟹河一役后,顾惜朝就失去了踪影,戚少商以为他至少会将阿青的尸体带回去给崔氏,然而事实上,他将重伤的方宝儿用马车运回去,自己却没有露面,至于阿青,更不知被他带去了哪里,这也是戚少商对崔氏最愧疚的地方,他竟连尸体都无法还给一对孤儿寡母。
这五年来,戚少商一直在找他,但江湖中却再也没有了玉面修罗的消息,他仿佛已从这个世上消失。谁又想得到,曾经那个雄才大略一袭青衫惊艳边塞的顾惜朝会躲在这样一条陋巷中以靠扎风筝为生。这一刻,戚少商的心头千百种滋味交融,竟一时分不清楚——
顾惜朝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淡淡地问:“这位客人是来买风筝的?”
戚少商道:“我不买风筝。”
顾惜朝终于抬头了,嘴畔微微一抹轻笑,依稀带着从前的的优雅与狠辣,“那么,你是来杀我的?”
戚少商没有说话,他原本有很多话要问他,但是现在,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离开了那个堆满风筝的院子,走出阴暗的陋巷,阳光重新照在他的身上,竟有些刺眼,他大踏步地走开,已决心将顾惜朝这个人忘掉——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驶过,然后在他出来的巷子口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个一身华服的女子,金色和红色交织,缤纷浓烈得像一场盛宴,她小心地扶了扶鬓钗,嘱咐随从在此等候,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巷子,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坐在马扎上的男子抬起头来,轻笑一声,“今日我这小院倒是热闹得紧。”
那女子在院中立定,看着那粗布衣衫也难掩风华的男子,微微一笑,叫他,“小顾。”
顾惜朝道,“你是阿锁。”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彼此之间并不是经年未见,阿锁的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她已不算年轻,但这一笑,却依然带着点儿少女的纯真,加上长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风韵,当真是一笑倾城,她说:“小顾,我嫁人啦,给人做填房,我男人是做木材生意的。”
小顾说:“恭喜。”
她抿了抿鬓发,看着眼前的男子,好像看到曾经那个阴郁早熟的孩子,轻轻地说:“小顾,你同你娘长得真像,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啦。”
小顾说:“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的。”
阿锁微微长叹,举目望向四周的风筝,捡起一个,说:“好漂亮的风筝,多少钱一个?”
“三文钱。”
阿锁摸出一两碎银子,挑了一只红色的大金鱼,离开的时候,她转头问顾惜朝,“小顾,他好吗?”
顾惜朝站在院中,说:“很好。”
“那就好啦。”她笑着,从前那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桀骜的美,已全部沉淀成冲淡平和,眼角带了岁月赋予的沧桑和慈悲。她拿着风筝走出陋巷,重新上了华丽的马车,车轮碌碌地转着,转回一个少女曾经想飞的梦。
40·大唐双龙传(一)
时值隋末;昏君无道;各方起义军此起彼伏,军阀割据。但新安郡乃长江以西一个兴旺大城;因仍未受到战火波及;依旧一派繁华热闹,歌舞升平。
临江的望仙楼乃城中第一大酒楼;丰赡富丽;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子,一律翠绿帘子;文绘藻井,围着楼梯口又摆了五六张散席;此时;靠窗一张桌子,坐了三人,一个头顶高冠,年约五十,脸容古拙的中年人,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褴褛,与乞丐无异,但一个双目炯炯,却又带点儿玩世不恭的洒脱,另一个眉清目秀,神情灵动,这两人正是因一本《长生诀》而搅动天下武林的寇仲与徐子陵,此时却被老奸巨猾的江淮军首领杜伏威制住,强认了做儿子,被逼着去起那杨公宝库。
寇徐二人聪明有急智,一边与杜伏威虚与委蛇,一边伺机逃跑,此时便故意缠着杜伏威说些引人注目的话,杜伏威被缠不过,加之也有意在两个小子面前显显本事,便也从善如流地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义军看起来风起云涌,实际上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真正能入眼的,也就瓦岗寨翟让,不过那声势全赖李密,哼,迟早要出事。近来最轰动的事乃鹰扬派刘武周和梁师都一起反隋,这两人原是隋将,所以他们的起事给了隋室一个巨大的打击,加之这两人与突厥关系紧密,梁师都新近还拜了突厥武尊毕玄为师,若有突厥介入,恐怕这形势就更错综复杂了。”
寇徐二人虽本是扬州两个小混混,却心地善良赤诚,加之这几日逃亡所见所闻,此时闻刘武周和梁师都欲勾结突厥,脸上不免愤愤,寇仲道:“关起门来怎么打,那都是我们自家的事,勾结突厥,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杜伏威吃惊地看了寇仲一眼,哈哈一笑,朗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子还有点见识,不错,我就顶看不起那些联结鞑子的人,窝囊透顶,干不出什么大事。”
寇仲又问道:“除此之外,我还听说什么四大门阀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杜伏威此时对寇仲已有些另眼相看,觉得这小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便也侃侃而谈道:“那门阀乃是指世代为官的名门望族,如今天下四大门阀,分别是宇文阀,独孤阀,李阀与唯一处于南方的宋阀,宇文阀与独孤阀一向乃隋室走狗,不得人心,但阀内确实高手如林,这几门阀大族中唯有宋阀坚持汉室正统,因此在南方士林中极得人心,其阀主天刀宋缺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寇仲奇道:“爹你怎么只讲了三阀,独独忘了李阀?”
杜伏威倒了一碗酒,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只因李阀实在没什么好说,论武功,它排四阀之末,阀主李渊为人懦弱又优柔寡断,难成气候,阀内唯有一人可值一提,便是李渊长子李建成,这李建成乃不世之才,十四岁武功已小成,之后据说便离开陇西,游历天下,十六岁时于塞外遇武尊毕玄,被困石头城两年,却不料反被他悟出更高深的武道,击杀毕玄四大高徒,出石头城,至此便行踪不明。”
寇徐二人不由听得咋舌不已,尤其寇仲,想到那李建成击杀毕玄四徒的时候不就跟如今的自己一般大吗?徐子陵虽也是心内震荡,却不及寇仲那样感受深,还分神打量着酒楼的规模情势,看是否有机会逃走。
这时正是晚饭时分,酒楼生意十分兴旺,隔间里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每张桌子上都是满满当当的酒菜,唯有靠楼梯口的拐弯处的桌子上,只有几碟消闲的小食,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便伏在桌上睡觉,黑衣之外罩一件皮背心,桌上放着一柄用旧布包裹着的剑,看起来像个落拓的江湖客。
此时楼梯噔噔噔响起来,显然是有客上楼,上来共一老四少并小二六人,那五人身上都配有刀或剑,其中一十六七岁的妙龄女郎更是惹得寇徐二人两眼放光,那女子见寇徐二人市井无赖般的眼神,立时俏脸一怒,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此时楼上酒座已满,哪有桌子留给这五人。其中一年轻人环视一周,最终目光落于那伏案而睡的男子那桌,抬了抬下巴,高傲地说:“让他将桌子让出来。”
小二一脸为难,又不敢开罪那看起来颇有来头的五人,只得好声好气地对那黑衣男子说:“这位客人,您若是已经用完,能否请结账,这边客人等着桌子用饭。”
那伏案而睡的人茫然醒来,抬起头,这一露脸,便教人看清了这人长相,令人不由一赞,只见他蜜色的肌肤上五官削挺,有如出鞘的宝剑般锋芒冷锐,双眉如飞鸟般向两边飞去,双目漆黑清冷,五官完美得像大理石雕像。那妙龄女子一见也是一呆,与她同行的男子原也是俊秀的男子,但不知怎么与眼前人一比,却是差了点味道,心中不由一动。
原先出声的年轻人却没有好脸色,只是顺手一推那人,道:“小子,用完了赶紧走!”他是习武之人,这一推虽没用上内劲,却料想这单薄若书生的男子定被自己推得踉跄后退,谁知掌心竟连对方的一片衣裳都未接触到,当下一惊,抬眼看去,却见那人还是一副刚睡醒的茫然样子,不免嘀咕一句,只以为是巧合,便抛诸脑后,对小二道:“还不赶紧收拾桌子?”
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开始手脚麻利地擦桌子。
那黑衣男子立定了,众人也看清了他的样子,忍不住一呆,那人原一直趴在桌上睡觉,并不惹人注意,如今站于黄昏的夕照中,像一棵春天里朝空中飞长的云树,削肩蜂腰,衬着一身黑色的武士服,说不出的挺秀,年纪大约二十三四间。寇仲和徐子陵至今为止还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男子,心中一叹,不由瞪向那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心想:人家好好地坐在这儿,哪里碍着你了,酒楼既已客满,你们就该另寻他处。
黑衣的年轻男子已然清醒,环顾了面前几人,大约明白了情况,却也不闹,只拿出两串铢钱放于桌上,自己拿了那用旧布包裹着的剑,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就在这时,那妙龄女子忽然伸手一弹,一枚寒光凛凛的七星镖便朝那黑衣男子的后心飞去,此一变招出乎所有人意料,老者喝道:“无双!”
那黑衣男子仿佛还无知无觉,眼看那七星镖便要击中他的后背,他的手动了,众人只觉眼一花,那七星镖已经哆一声嵌进酒楼的房梁里,紧接着,响起女子惊恐的叫声,只见她那如花玉容上开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鲜血慢慢地从细长的伤口渗出来。
那三个年轻人霍然立起,手都按在各自兵器的把手上,吓得周围食客都纷纷避到角落,不敢出声。那老者脸色也已经变了,他本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就算自己一时大意,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伤人,不由让他脸面大失,沉声道:“此事确是敝侄女有错在先,但阁下出手未免狠辣,当知女子的容貌有时比她们的生命还重要。”
黑衣男子立于昏暗的楼梯间,并没有回头,道:“这么美的脸蛋,这么毒的心肠。”他说话很慢,好像一字一字要去咬准字音,于是便显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三个年轻人中最俊伟的男子上前一步,傲然道:“在下梁舜明,家父乃朔方梁师都,讨教阁下高招。”这梁舜明一向自视甚高,眼见爱侣被伤,哪肯罢休,自老者身旁扑出,使出家传翔鹰剑法,虚虚实实朝那黑衣男子背后袭来。
那老者对他颇有信心,站于一旁为他押阵。
杜伏威自那年轻人自称梁师都之子,已猜出这一行人的身份,那老者定是与梁师都的拜把兄弟沈天群有关系的人,照这年纪来看沈天群之兄沈乃堂,那女子必是沈天群之女了。至于那个神秘的黑衣剑客,却是毫无头绪,若是平常,他定是要出手试探一番的,但如今有更紧要的事,自是不愿多生事端。
但寇仲和徐子陵已双眼放光,互望一眼,皆明白这是自己逃脱的最佳时机。徐子陵道:“这女孩子心肠未免太狠,人家又没有得罪他,她怎能下如此杀手。”
寇仲一搭一唱道:“这你就不懂啦,娘儿原本就是多三心二意慕少艾的,她见那穿黑衣的小哥形貌俊秀尤甚她身边那什么明的,自然芳心暗许,移情别恋啦,偏偏那小哥瞧都不瞧她一眼,自然因爱生恨,要杀人灭口了。”
他们故意大声说话,好教那边的人听到,杜伏威原本想喝止他们,但又觉得他们的胡言乱语非常有趣,令人开怀。正在这时,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寇仲脸上,原是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的沈无双。她一向自负美貌,平日里连个师兄对她殷勤不断,又有梁舜明这样的人中龙凤心仪于她,对她千依百顺,早就养成骄纵而不知轻重的性子。她见寇徐二人对她目露痴迷,虽心中厌恶,却也不免沾沾自喜,及至见着那黑衣的男子,为他那遗世孑立的形貌气质所惑,一时有些心动,偏偏那人却对她理也不理,一时心急才出手。
沈无双虽为女流,但也是自小习武,愤怒之下这一巴掌,当下打得口中头晕眼花,她尤不解气,正要依样也给徐子陵一巴掌,手掌却被一只大手握住,只觉像被铁箍箍住,又痛又烫。
抓住她手腕的乃杜伏威,杜伏威一生横行霸道,他不来惹你,你已要烧高香,现在竟给人折辱了自己的人,当下双目微凛,目露杀气。
且说那梁舜明一剑刺出,那男子依旧背对着他,直到剑尖离他三寸之时,他才堪堪转身,此时梁舜明忽然变招,竟直取对方咽喉,只一招便想要人性命,当真狠辣。那黑衣男子却脸色不变,身子往后一折,竟让剑锋擦着自己的鼻尖而过,包裹着旧布的剑微微一碰剑刃。梁舜明只觉得千丝万缕的劲气从剑身摄入体内,如万千道钢针刺入。那人手中剑一折,剑柄轻击梁舜明胸口,梁舜明瞬间内息大乱,像被一股热浪击中,猛的向后飞去。那老者脸色大变,伸手去接梁舜明的身子,立时感到一股深沉雄浑的力劲,忙运起内力去化那道劲力,才没有被迫得后退一步,举目望去。
而那人依旧立于楼梯间,衣袂不乱,连剑鞘都未出。沈乃堂明白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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