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看解忧,掌心拍着扇子:“你倒说说,这两个姑娘生的如何,穿得又如何?”
“生得是俏的……”小童低下声去,“比那些个寻常的烟花女子还要俏些。衣着也不是寻常的,衣服料子——我们这些下人,就是做梦也不能使得起。”
“比爷我这衫子呢?”用扇子挑起我青流岚锦缎的衣袖。
“这……也不差了。两人等了好些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回去,非说要当面见爷。”
“解忧你怎么看?”
“不是寻常的烟花女子。”解忧答得有理。
“嗯,”我点着头,“不是寻常的烟花女子,定是不寻常的烟花女子了。”
“爷可要见她们?”
我斜抬头看看解忧。这小子虽然牙尖嘴利,面对男人轻薄尚且脸红,还是不要给他这种活计。
“爷,我来吧。”解忧是有点儿勉为其难了。
之前我虽然年纪还小,但名声在外,解忧这种事儿见得不少,不过都是叫我打发了回去。今天我有这种兴致,看来也是出乎解忧的意料。
我挥挥扇子:“无妨。带她们进来吧。”
“爷?”
浅笑。“带进来便是。”
是夜宫中大宴,又是灯火不夜。
归元节这夜里,百姓总喜欢在湖中放了些花灯,又有些游戏来做,此时宫外应该是无比的热闹了,宫内灯火通明,虽然皇上在场,大家倒也不拘谨,席间有说有笑,座位是按照位次排的,凌大王爷坐得离我远,还是偶然的传过一阵笑来。
举贤院与之前的也是大不同了。之前的举贤院多是些陈腐的酸儒,而今与礼部共同负责人才选拔,倒是多了些实干家。可惜,聊得东西依然是无聊得很。好在正宴很快结束了,我程子锐倨傲的名气大得很,大家今天倒是对我的温和谦让十分惊讶。
这有些什么,情势而已。
灯光酒影间默默望了程衍,适逢他也在看我,心没来由的紧了一下。
太子程淇坐在皇上左手边,正宴告一段落,有心人便纷纷上前赠礼。一时无限热闹,明明是太子要出征,倒是有送名琴名画的,何其可笑;另有宏学阁的人,送的倒是与武有关:不足六尺的瘦干老儿双手奉上好长一干画戟,可说是以拖代捧,我不由感叹“难为难为”。
谁知说者无意,却没注意到,虽然是改朝换代了,身边的眼睛可还是都盯着我呢。话一出口,这边便是小小的笑了一阵,大家竟然都静了,只余下奏乐的声音。
“程子锐。”程衍叫我的名字,目光含笑,“朕素闻爱卿家中珍品无数,不知今天又给太子带了什么?”
虽是还没有轮到我上前,倒也无妨。我看着程淇,走上前去。程淇也是淡淡的笑着,他今天一夜,都是十分知礼的。听说大多数东西早都回了礼去,并且都是自己安排打理的——越靳名义上是调任了,不过据“景铘”来报,似乎他是失踪了,皇上的人也正四处找呢。
几个月不见,程淇倒是收敛了小孩子心性,看我的样子很平常了。说这句话,心里不知何种滋味,只是上前半跪,从袖中取出我的赠礼来奉上。
一幅卷轴,小巧细长,却是精致无比。
程淇展开卷轴,看了一会儿突然脸色有些怪异。
咦?
程衍接过,初看了一眼还勾起一抹笑来,再看下去,笑意溜走了。
“程子锐,你这是何意?”说着,程衍将卷轴提起,面向席下。
“这幅画,”坐在不远处的凌北静接话,“是寻常士族喜爱的香草美人图而已,展现的正是情怀之高——”一个“洁”字没出口,凌北静也看到了画上的提款留字:
漪波楼描黛阁主人烟凝,望日夜温酒望月。
画中的女子一身淡紫色的轻罗烟纱,杨柳细眉,桃花水目,化柔腰肢,玲珑身段,可堪“绝色”——不过在座见过这烟凝姑娘的,都知道这画儿还画不出烟凝真正美貌脱俗的七分。
这正是早些时候漪波楼两个侍婢替我带来的,如今靳都第一的名伎烟凝的请帖。这烟凝倒是有心人,不仅自画了小像,更约了时日。
“世传烟凝姑娘一去琴音醉人心弦,玲珑一笑千金难买,多少王公子弟无端被拒,想不到竟会主动邀请大人啊!”不知谁调笑了一句,程衍的脸色又暗了几分。
“啊,错了错了!”我悔不当初的重新从袖中拿出一副同样形制的卷轴呈上去,“程子锐一时糊涂,皇上、太子大人,前往莫要怪罪啊!”
底下哄然大笑,我低着头也看不到程衍的表情,只觉得寒光阵阵。
卷轴被重新打开。
“这是——”
《谷羊策》。
传说中流失已久的六大兵书之一《谷羊策》。
程淇也有些惊讶,不过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口称“老师”上前接过。
“不愧是曾经的‘八王盛宠’‘宁亲王’,”程衍看着我,还保持着那嘲讽的笑意,“竟会有这样的收藏,倒叫朕的东西显得平凡无奇了。”
☆、湖声夜雨(4)
程衍挥手,两名内监从后面抬过一张弓来。漆皮朱角,玳瑁弓腰,倒是神兵利器,不过年岁是久了些。
众人皆不知程衍所赠何物,许多人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想夸而不知说什么的意思。
“轩辕岱日弓!”座下有人大喊。众人看去,原是程衍唯一的胞弟武王爷程衡。
我也不由多看一眼。轩辕岱日弓?
“世传轩辕黄帝战蚩尤于东海,举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糜之弭,河鱼之胶而成,后刘歆偶然得之,引天火鞣质,自此神力无穷,力贯五岳,”宏学阁掌殿大学士谢垅海捻着胡须,一字一句的诵念着,“想不到陛下竟藏有此等神器!神器既然在手,则是天赐王道啊!”
小老儿马屁拍的倒好,我却无心应和。
战场上的程衍,用的便是这轩辕岱日。
大哥与父王,便是死于这轩辕岱日!
“众位,你们不知道吧,皇兄就是用这把轩辕岱日弓打下的江山!”程衡说得无比得意,他敬爱的兄长,自然是用这把弓,射死了我的兄长!
我抬头,程衍灼灼的眼光中流转着轻轻的笑意,正是看着我。
胸中便是忽地腾起一股怒火。
大臣们此起彼伏的称赞之声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两年来拒绝了各方势力,要我举起大哥的旗子反复江山的邀请。
子锐无意争王,无意争功,但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尔等却何必反复羞辱于我?
“太子,朕今日便将此弓赠你。”
“谢父皇,”程淇凝重跪下,“儿臣定当越马扬刀,弘天道,保江山!”
我在一旁看着程淇。
不过半年不见,已看不出东郊赛马时的半点天真,抿了嘴的样子,是要柔和些,其间的跋扈却有八分像极了程衍。
“程子锐,”程衍突然叫我,语意十分的轻快,眼神里的玩味却只让我想一拳砸上去。
我看着他。
程衍,从你将气息奄奄的我从战场上带回皇宫的那一刻起,程子锐的骄傲已经不复,又何必一再相逼?你降我的爵位,却不降我的衣食俸禄;不让我上朝参政,宴席游冶却从来不会忘记叫上我这贰臣,我这前朝的遗族、旧皇的盛爱,我的俯首帖耳便更添你的辉煌!
我程子锐何其美丽,程衍的完胜哪能缺失这样光彩夺目的点缀?
“你退下吧,”程衍风轻云淡的挥手,“朕安排了歌舞游戏,后面便是才子们的主角儿了。”
“是。”我回答的不能再恭顺,“只求皇上能再答应臣一个小要求……”
“哦?”程衍大概不记得程子锐在他面前表现过这么大胆。
“烟凝姑娘送臣的卷轴——”我看看内监手中的卷轴,笑得不能再卑微厚颜。
“呵!”旁边传来武王程衡不能再响亮的轻蔑笑声。
我只当没听见,见程衍不耐烦的挥挥手,取回我的卷轴来,一脸的心满意足。我自走回座位,一路上许多旧识默不作声,抑或摇头叹息的,我也只当听不到。
众人坐在席上,不久便上了一场歌舞。这时有些臣工起身互相的敬酒。宫中的乐舞算是精彩,只是看多了也有些疲倦,我不出声的呵欠一声,抬头却看见余亦元和顾青书两个。余亦元喜欢贴我我知道的,刚才在席上他就不住的看我,像是对我有话要说。而那顾青书看我的眼神应该变得更加不屑了吧,毕竟如今的我在他眼中除了不忠不义,便又多了个不节之罪。我还是十分厚颜的冲他笑了笑,却意外的发现他冲我点了点头。
望天,月亮怎么没从南边出来。
余亦元总有问不完的朝堂事,陆鉴修啊陆鉴修,你还是快回来吧,作为顶头上司的教导责任,我倒先替你扛了!算了,提携后辈总好过跟一群老家伙不咸不淡的喝酒,我就不拖你请客了。
“程大人,那为什么盐铁司与水部最后又独辟出去了?”余亦元大眼睛一眨,便叫人觉得不好拒绝了,于是乎从开朝讲起,从邻国讲起,好一阵子之后,音乐突然换了。一班宫伎卸掉层层轻纱,在一旁取了剑,表演起剑器舞来。
“邶国宫乐——”内监拖长了声音喊着。原来邶国的宫乐也来助阵了?攻打明濛有利于东衡、邶两国,邶国弱小不能为,可程衍也没放过,兵马自己出了,粮草让他们负责了不少,这连宫乐乐女也来了。
须知怎的一会儿换了队列,一名女子单独走了出来,在中间舞起剑来。她踏着鼓点,将剑器舞得行云流水,倒是十分美丽。余亦元也不做声了,专心致志地看起舞剑来。
这时又有些奇巧的东西了。只见几名内监推上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又抬上来一个大鼓,鼓的外沿伸出一圈圈的莲花瓣,细看每瓣又都是一只花灯,灯内烛火摇曳,辉煌漂亮。
当中舞剑的女子由几个女子擎起一抛,稳稳的站在了大鼓的鼓面上,随后不知怎的,四周伴舞的女子点燃了最外圈的花瓣,原来花瓣的外延也是可以点燃的!只见当中的女子用剑蘸了灯油,画着圆圈一挥,整朵莲花上所有的拉住烟火“呼”的着起来,一时亮如白昼,大家短暂的静默了一下,随即鼓掌叫好了起来!
身边的人皆目不转睛,我却微微皱了眉头。总觉得这女子美则美矣,却似乎不是寻常舞女的样子。
女子甜美的微笑着,粉色衣衫露着雪白的玉臂,带着手中剑器,挥舞起来异常美丽。脚踝上系着五色的丝绦,随着雪足踏出厚重的鼓点;手腕上金色的手环化成光带,宛如天上虹——
金色手环!
我心中猛地一震,却见众女突然涌向莲花,所有着火点一爆随即熄灭,整个莲花也在极致的绽放之后瞬间凋谢,而众人所见的最后景象,便是女子飞身跃起,之后一切就没入了黑暗!
糟糕!我的心跳得厉害,只是才被强光刺激,纵使我专门练习过夜视也十分困难。
但我还是看见了。女子的手环里射出了两枚暗器,同时,暗器飞舞,只看到女子的暗器被打落在地上,而她的膝部也中了一记——而且,两记并非来自同一处。
暗杀!
几乎不到一眨眼的时间,跃起的女子重重的摔到鼓上,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娇呼。四周灯很快被点亮了,众人看见女子还保持着笑容跪着鼓面上被人抬下去,觉得精彩之极,“好!”,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但他们未必知道,女子的膝盖大致已经废掉,她是再也站不起来了。退场的微笑中,饱含着一丝苦涩。
而刚刚她想要暗杀的人,并不是帝座上的程衍,而是——由大致的方向判断,或者是武亲王程衡,或者,是静宏王爷凌北静……
我看着这二人,都像是浑然不觉一般的跟着鼓掌赞美,但仔细留意,便看得到程衡的额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而凌北静的笑容,多少有些诡异。
“皇兄,”掌声平息,程衡突然开口,“臣等还没看够呢!”
“对呀!”“是!”底下许多人跟着起哄。难得冰块儿一般的皇上今晚十分和蔼可亲的样子,大家也都不顾及许多了。
“那王弟有何建议呢?”程衍笑问道,“邶国宫乐这次便只有这一组了。”
“女子舞剑总是无趣,”程衡摇摇头,“臣弟倒听说这宴席之上有个人的剑术十分了得呢!”
☆、湖声夜雨(5)
“女子舞剑总是无趣,”程衡摇摇头,“臣弟倒听说这宴席之上有个人的剑术十分了得呢!”
程衍也不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程衡继续说下去:“臣弟听说,程子锐自幼师从铸剑阁掌门夏鼎天,习得铸剑阁干支六十式的剑法,一直想有幸欣赏一次呢。”
我看着程衡,他这又是何意,难道,要与我对阵?
“臣更想领教这‘干支六十式’的厉害,不知程大人可否圆了程衡这个念想?”
我现在武功不说全失,也留不下三分了,只是这样的情况如何推却?只怕程衡根本无意与我比剑吧。
“子锐功力与武王相去甚远,恐怕无法抗衡。”我自谦恭。
“诶,舞剑只是看看花架子,本王不会用力的。”程衡轻蔑之意明显不过,“皇兄在此,程大人你还诸般推辞,意图在何?我看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程子锐,你说呢?”程衍问我。
“这……”我正犹豫,却听见凌北静的声音。
“皇上,程大人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功力也失了很多,只怕王爷天生神力,打斗之间难以把持,伤了程大人,于太子出征且非吉兆啊。”
凌北静这番话吟诵得十分优美,却不招武亲王待见。“凌王爷,就你看来,本王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吗?”
“凌某并非此意,”凌北静彬彬有礼,笑容也不能再俊美,“亲王若定要看铸剑阁的‘干支六十式’,凌某愿意代为领教。凌某修得都是细巧功夫,工于内家,收放更自如些。”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众人一致同意,程衡也就不再反对,讪讪坐下,只是有些心有不甘的样子。
我接过内监给的剑,青光四溢,倒是好剑,当然比“景铘”就差了许多。
我与凌北静略略拜过便出手了。凌北静今日着的是宝蓝的衫子,幽幽的光彩倒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