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赵佑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掀开一角车帘瞧着窗外的街景,街道上人来人往,颇有些热闹,等到马车转过一个巷口,就见人群都潮水般朝一个方向涌去,欢声雷动,有人叫道:“王子大婚,福祉连绵!”
人群里有人退出来,看起来像是一大家子,怀里胀鼓鼓的,脸上喜出望外,不知在高兴什么。
仿佛看出他的不解,秦业出声解释:“今日是四弟大婚之喜,苍岐城里各个街口都在派发喜米喜钱,老百姓比自家婚娶还要欢喜。”
赵佑点头笑道:“下回业王子成亲,一定比今日更热闹。”
秦业扯了扯唇角:“我两年前就娶了皇子妃了。”
“是么?”赵佑张了张嘴,讪笑:“没事,还可以多娶几个的。”
秦业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眼神里带着丝探究之色,似乎有些诧异于他的平静漠视,却也不再说什么,任凭他对着窗外探来看去。
马车又行了一会,锣鼓喧闹声越来越响,道路两旁人也是越来越多,全靠前方侍卫快马开道,这才勉强通过,最后在一处高大华美的府门处停了下来。
赵佑随秦业下了车,只见门里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客从多不胜数,不时有侍女仆妇忙碌来去,一派繁华喜庆的景象。
还没踏进门,迎面冲出来一名粉衣少女,提着裙摆,对着秦业直嚷:“二哥,你怎么才来,娘还一直念叨你呢,四个的婚礼就要开始了!”正是之前险些与她动武的小公主秦莱。
“着急什么,赶早不如赶巧。”秦业摸了下秦莱的头发,啧啧赞到:“今日莱儿真漂亮,小风呢,被你迷倒了吧?”
“他?”秦莱撇嘴道,面露怨色:“他一直陪着容容姐说话,都没怎么理我。”
“小风跟容容一向感情很好,容容嫁人,他当然舍不得,就像我和你四哥,你日后要是嫁去叶府,我们也会舍不得的。”
“谁说我要嫁去叶府?我才不嫁他呢!”秦莱涨红了俏脸,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走。
“好啦,别生气,二哥跟你开玩笑的,”秦业边笑边道,见她跑远了,回头看了下面无表情的赵佑,用力抓住他的手腕,冷声警告:“跟着我寸步不离,也不准跟人说话,知道吗?否则我回去会让你们兄弟俩好看!”
赵佑看了看四周随行的侍卫,默默跟着他踏进门去。
“王子终于来了!陛下和皇后已经就位,请王子赶紧过去!”
见他们进门,一名内侍急急过来行礼,而后领着他们穿过花园,直奔喜堂方向。
喜堂内朱红遍地,灯火通明,左右两边的食案前已经坐了不少人,看那衣饰穿戴,应该都是南越的王公贵族,中间空出一条通道,直通主席,主席上坐着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右首是南越皇帝秦远山,左首则是秦氏兄妹的生母柳皇后。
两人面带笑容,喁喁私语,没有半分架子,底下的大臣贵妇们也是随意饮酒,畅谈说笑。
赵佑眼光一转,注意到主席稍下位置还坐着一名锦衣贵妇,年过四旬,相貌秀丽,面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眉眼看着倒是有几分熟悉,不用说,定是秦冲的准岳母叶夫人。
看着她,不由得又想起今日婚礼的女主角叶容容来,清丽的容貌,温柔的性情,大度的举止,如此佳人,难怪秦冲他会多年深藏在心,念念不忘,这郡主配皇子,佳偶天成,实在登对……
正想得入神,前方身影一矮,秦业找了座位坐下,顺便将他也扯了过去。
“二哥怎么才来?”他身边的女子转过头来,却是一身绿衣的秦月,蹙眉低道:“方才娘到处找你呢。”
“宫里有点事情耽搁了……对了,你可知娘找我什么事?”
“好像是为四哥的事情,四哥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谁叫都不理,险些延误婚礼……”
秦业听的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在跟我闹脾气,不用担心,会想通的。”
秦月点头道:“这倒也是,四哥也就待了那么一会,自己打开门出来了。”
秦业笑了笑,面上一副笃定的表情,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得有人扯开喉咙高声道:“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席!”
鼓乐声顿时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通道尽头。
他不想看,不愿看,可是眼睛却不争气的抬起看了过去,只见一大群侍女宫人围合下,一男一女身着吉服,绸带相结,手指相牵,缓缓走上前来。
这还是他来此异世,第一回参加皇室婚礼,也是第一回看见他穿这样贵气华美的服饰。
与他想象中的大红锦袍不符,南越的新郎装是红黑相间的颜色,一身正红,胸襟领口和腰带处则是玄黑,衣袖衣摆处还有金边图纹,头上戴着镶着火红翎羽的高冠,再配上他俊秀儒雅的面容,颀长挺拔的身材,在人堆里十分扎眼,犹如鹤立鸡群,风采翩翩。
而新娘叶容容也是一身红黑相间的喜服,颜色款式与他的衣襟都有些类似,裙摆很长,逶迤如浪,由两名童男童女拖着随行,发髻高耸,一层大红的薄纱从头顶罩下来,一直垂到胸前,四周灯光辉映下,头发上的金饰宝珠光芒璀璨,垂下的流苏相互碰撞,叮当作响,清丽妆容在薄纱下隐约可见,每一步都走的窈窕生姿,款款如莲。
许是裙摆太长,她的脚步走得很轻很柔,但有好几次都险险被绊住,幸好有他在,每一次都轻手相扶,携了同行。
他小心翼翼牵着她,唇边仍是一抹温柔似水的笑容,那么深情,那么专注,那么开心,也那么直逼人眼,直刺人心。
曾几何时,他也那么牵着自己的手,体贴入微,呵护备至,而此时此刻,他手中牵的是别人的手,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那个她,再无旁人。
新人入场,掌声如雷,众人面上都带着真诚的笑容,高声恭贺,主席下首的叶夫人更是频频拭泪,感动非常。
木讷看着这温馨喜悦的一幕,赵佑直觉去揉眼,却发现双眼干涩,什么都没有。
没有了,没有了眼泪,也没有心伤,什么都没有,只有麻木,只有空洞,只有无所谓。
掌声一阵又一阵响起,他指甲掐着掌心,振作精神看着他们牵手走近,看着他白净的近乎病色的脸庞,看着他略显消瘦却从容笔直的走姿,看着他与新娘一同在主席下拜倒,按照南越的礼仪一步步完成这大婚的仪式。
整个过程,赵佑都是目不转看着,仿佛要将那一道身影铭刻在心,然后,生生剜去,管他是痛是怒,管他血肉模糊。
之前他是不想来,可是现在他发现他错了,他应该来,他必须亲眼目睹这一切。
要知道,有些伤口是不会自己痊愈的,必须要强忍了痛,祛除里面的毒汁,挖掉其中的腐肉,让它流出新鲜的血液,长出新鲜的肌理,然后才能重获健康。
他不怕痛,也够心狠。
所以,他会好起来,一定会的……
““看着我四弟成亲,心里不好受吧?热乎乎的气息吹在耳边,不知何时秦业站在了身边,端着酒杯,似笑非笑。
“呵呵,还好啊。”他满不在乎的笑,双眼盯着他的酒杯,一瞬不眨。
秦业会意,酒杯朝他晃了晃:“想喝酒是吗?不过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随从,可不能在这喜堂上喝,回去翠庭,我让你喝个够!”
“多谢王子,一言为定!”赵佑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入场内。
大婚礼毕,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则是留在喜堂,一桌一桌敬酒行礼。
眼见秦冲先去敬过主席,又朝贵宾席走来,赵佑脚下微动,衣袖就被人按住。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秦业的声音冰冷的没有半丝温度。
“我没想走,就是腿站的有点麻。”赵佑在心里叹气,他盯自己盯得这样紧,想趁人多开溜的机会几乎为零,再说,元儿还在宫里,他也没法走开。
敬酒敬到这一桌,秦冲刚一战定,秦业就朝他先行举杯祝贺:“恭喜四弟得此良配!”
“月儿祝四哥四嫂新婚愉快!”秦月在旁,也跟着低声贺喜。
秦冲朝秦月笑了笑,目光转过来看秦业一眼,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微笑淡淡:“多谢二哥的厚礼。”
秦业手掌拍上他的肩,笑道:“跟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二哥是真心诚意替你高兴,改日我们约时间再喝酒议事。容容是个好女孩,你答应过我的事,希望你莫要忘记。”
“是,我能娶到容容,是我的福气,我自然会善待她。”秦冲扯了下唇角,有些心不在焉,抬步欲走,忽又停住,眼光在秦业背后的赵佑身上打了个转,眸底似乎有些异色一闪而过,轻声道:“这位兄弟是新进宫的么,看起来有些面善……”
赵佑一动不动,只是垂眸站着,忽然觉得好笑,不知不觉扯动了唇角。
他笑,他也笑,两人互相凝望,目光触及,赵佑心知肚明,秦冲却全然不察。
最熟悉的陌生人……
曾经耳鬓厮磨,温柔缠绵;如今相见不识,真如不见;以后,自然再无瓜葛,从此陌路。
“面善是么?”秦业打了个哈哈,身躯晃了晃,有意无意挡在赵佑面前:“我新提拔的侍卫,今日带他来见见世面,他……”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箭步过来的人影打断:“阿冲,呃,姐夫,来,我敬你!”
“小风,等等我!”秦莱也跟着那人影过来,站在他身边。
秦冲眸光一闪,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没有说话,叶霁风举杯又道:“我姐姐从小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否则我绝对饶不了你!”
“是啊,四哥你要是对容容姐不好,我也饶不了你!”秦莱也在一旁帮腔。
见他不答,叶霁风急了,握住他的手臂道:“我姐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固执,待你的一片心世间少有……她盼了那么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你一定要保证好好对她,阿冲你快说话,跟我保证婚后不会亏待她,你说话啊,说啊!”
“我保证。”秦冲笑了,大口吞咽下杯中酒水,还杯于案,说的认真恳切:“我跟容容保证过,她如此对我,我一定不会亏待她,尽我所能,让她……幸福。”
他的笑容那么纯净,那么澄澈,就好像是世间最精良的克敌武器,没人会怀疑,没人能抵挡。
叶霁风卸去急躁,不住点头,拉着他朝一旁走去:“我之前还有些担忧,毕竟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故……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阿冲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都是这些年我在苍岐认下的,你虽然不在,但我结交的时候把你也算了进去……”
“好。”秦冲朝秦业这边深深一瞥,笑意吟吟说声失陪,跟着叶霁风漫步离开。
那样明朗的笑容,灿若朝霞,扣人心弦,赵佑毫不掩饰的看着,近乎贪婪的看着,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这样看着他,从今往后,路归路,桥归桥,再无交集。
叶霁风一走,起来气得跺脚,被秦月拉着在座位上坐下,附耳说了几句,方才破涕为笑。
宴席完毕,众人恭送帝后回宫,王公大臣也各自散去,只剩下些年轻人,不知是谁提议,疯疯癫癫闹起了洞房,秦冲也不阻拦,脸上仍是脉脉温情,含笑问了新娘的意见,然后任众人灌酒发疯,闹了个够。
秦月不走,赵佑也没法离开,默默站在他身后,将这些深情的,温柔的,热闹的,喜悦的场景,一幕一幕尽入眼中。
他发誓他不会在意,可是为什么眼还是会热会红,为什么心还是会酸会痛?
是上辈子欠了他的吗?是吗?
即使明白两人之间不可能,还是会这样伤,这样怨,这样恨……
胡闹到半夜,才得以尽兴结束,秦冲亲自送客到门口,脸色晕红,眼神迷蒙,目送一干人等上轿登车。
“四哥你喝醉了,快些回去吧,容容姐还在等着你呢……”秦莱掩口,吃吃的笑。
“我没喝醉,你们相信我,信我……”
马车缓缓启动,透过车帘的缝隙,可以看见他立在府门边,口中微动,不住低喃:“信我,信我……”
秦业放下车帘,哈哈大笑:“他当然没喝醉,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好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
月夜如水,坐在翠庭冰冷的地板上,赵佑念着秦业这句话,胸口钝痛的麻木,忽觉耳蜗一烫,大股暖流倾泻而出,手指抚上,毫不意外摸到一手黏湿。
又来了,这可恶的毒!
算算时日,这一回,当是真正的发作,再没有半途停住的好运。
血越来越多,根本止不住,鼻端充斥着血腥之气,他手足无力,斜斜倒下。
意识逐渐迷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得院门咯吱一声,有人立在月色里,手一挥,一颗圆圆的丹药抛在他脚下,距他一丈之遥的地上,冷笑着拂袖而去。
空中飘散着一丝熟悉的气味,那是解药,没错。
远远地,风里飘来一句:“要活,就自己去捡;要死,就躺着别动。”
要活,当然要活!
他要好好活着,带元儿回赵氏王国,他日还要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将下唇咬的渗出血丝,剧痛使得神智恢复些许清醒,赵佑双眼盯着那颗解药,慢慢爬过去,一点点靠近,再靠近。
片刻之后,终于爬到了目的地,抓起药丸,连上面的泥沙都没擦,一把塞进嘴里,吞入腹中,然后躺在地上不住喘气。
对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微弱的喘息由细变粗,最后变成抽噎,忍了许久的那滴泪终于流出眼角。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为他流的最后一次眼泪。
他的洞房花烛,他的剜心重生。
月落日升,黑夜总会过去,而真正让人痛苦的考验,却将随着旭日的曙光,无声无息到来。
后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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