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回来了。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样貌:身穿金银丝错盘的白色锦缎,眉清目秀,清眸如水,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你们还好吗?”
云霜害羞的躲在平阳身后,而平阳则默默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点了点头。
“没事就好。”他微微一笑,淡淡的笑弧如一钩新月。
“我们外出遭遇强盗,幸得公子相救,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在下宇文成都。”
他见平阳肩胛处的伤口,忙道:“姑娘受伤了,如不嫌弃,可随我同去太原府,我定找来全城最好的大夫为你医治。”
“多谢公子美意,只是男女有别,我们不便同行。”平阳向宇文成都深深一揖,“公子的救命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我……”宇文成都话音未落,她已然带着云霜消失在风中……
从此,平阳彻底地从太原府消失了……
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第六章 琴清暖阁
初秋,京城,永安渠旁。
红妆流着泪望着渠水,出神。
今夜的她显得格外憔悴,似是很久很久没有休息过,眼睛红肿,未施粉黛,发髻松挽,一缕乌丝垂落在唯美的锁骨上。
沦落青楼十几载,看尽了世态炎凉,饱受了折磨与痛苦,她对着滚滚红尘竟没有了一丝留恋,“我来世再找你们算账!”她大声喊出,纵身一跃,跳入了渠水之中!这一霎那,她仿佛得到了真正的解脱,绵软的身子好似失了重量一般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
待她醒来时,发现一个身穿草绿色粗布衣裳的公子正坐在自己的对面。
红妆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那人冷冷应了一声。
她垂下双眸看了看自己,发现衣服有所不对,似乎吓了一跳,忙问道:“你帮我换的衣服?那我的身体岂不全被你看过了?”说着脸上一红,忙捂捂住了脸。
那公子听后反倒觉得无所谓道:“那有什么,反正你我都是……”他忽然顿了一顿,又道:“放心,我帮你换衣服时一直闭着眼,你不必担心。”
“哎呀,你一直闭着眼睛,那岂不是全身乱摸一通?!”红妆又气又羞。
那公子面色尴尬,脸上微微泛红,正不知如何解释,红妆微微将手指岔开一个缝,偷瞄了他两眼。有的人即使不说话,即使穿着再朴素平常,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却也能淋漓尽致地散发出来,再光鲜亮丽的颜色在其面前都会变得黯然无光,再粗暴无礼的人在其面前都会变得谦恭有礼。
对面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红妆放下双手瞧着他笑道:“你长得真好看,娶老婆了没?你看我怎么样?”
绿衣公子正仰头饮酒,一听这话嘴里的酒登时全喷了出来,连连咳嗽,脸憋得通红。
红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虽然我天生丽质美貌无双,本应嫁给状元郎,但是念在你救了我的份儿上,今天就便宜你了,相公!”说着扑向绿衣公子。
他连忙闪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红妆一面抹着喷在自己脸上的酒水,一面叹道:“果然男人都是一个样,寻欢作乐时说的比唱的好听,一旦说要娶我,跑的比兔子还快!”
绿衣公子哭笑不得,最后只好道:“你误会了……”
红妆冷笑一声,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我没误会,刚才只是试试你而已!你以为我真的会赖上你?你走运得很,我是个要死之人,不用你负……”这个“责”字还未说出口,红妆忽然止住了话语,张大了嘴巴……
对面的他将及膝长发披落下来,柔如锦缎,乌黑靓丽。
“你……你是女人?”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红妆的心顿时安静了许多,问道:“为什么要救我?我铁了心是不想活的,你这次救了我,下一次我还会跳下去。”
那女子叹道:“你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活着吗?”
“我不怕活着,只是,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了!”红妆长叹道。
“明天。”她举起酒袋仰头一饮道:“这个世上最值得期待的就是明天。”
“明天?”红妆秀眉微蹙。
她将酒袋递给红妆道:“喝点酒,去去水的寒气吧。”
红妆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酒。“哎呀!这酒好辣!”一股刺鼻的酒意从鼻子里往外钻,她不禁叫了出来。红妆在青楼里的酒量算得上数一数二,然而她却从来未喝过这样烈的酒,于是忍不住又看了看这位青衣女子,心中十分纳闷,她是什么人?她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嘘……不要吵。”红妆这才发现青衣女子背后的草垛上,伏睡着另外一个人,银灰斗篷盖在她的身上。那婴儿般香甜的睡姿,甚是娇憨可爱。
“她是谁呀?”红妆问道。
“她是我的姐姐。”她幽幽地说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做我的姐姐。”
“妹子,你真是个特别的人!”红妆一时感动,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子流出了眼眶,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真想将自己这一生的遭遇全都说给她听。
青衣女子静静地听着,默默地看着她,良久良久。
夜色沉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红妆的心里,却是无比的敞亮。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青衣女子问道。
“随缘吧,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红妆笑道,“你呢?”
青衣女子站起身,夜风吹过,裙裾飘飘,她望着远方,话语异常有力:“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漫长的黑夜终将过去,她抬起头,眼里捕捉到天边的一丝光明。回想起那时黑无边界的回忆,心底却异常的平静。
彷徨,痛苦,辛酸,留恋,过去,终于过去了。
因为明天,就要到来了!
东方既白,凝紫的浮云变得通红,如水墨画般的远山的轮廓开始明晰。当第一缕曙光洒向人间时,所有生命都脱胎换骨,犹如黑暗的宇宙一盏明灯亮起,照亮了整个世界。太阳以顽强的意志冲破云霄,把无限的希望注入每个人的心扉,所以人们总是喜欢抬起头带着崇敬与爱戴仰视着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红日。
红妆问道:“对了妹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她望着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缓缓道:“我叫——平阳。”
雪珠子簌簌地打在窗纱上,大堂上悬挂的“晨露凝香”四个大字显得苍劲有力。二楼中空,可以见到房顶的天窗,走廊四周锦笼纱罩,一扇红木紫铜浮雕屏风坐落于一楼大厅中央,一幅《百鸟朝凤图》跃然于其上。四面的墙上挂着光鲜的仕女图,原本烟花之地应当挂些西施、貂蝉、赵飞燕这样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但仔细看来,上面却是妇好、蔡文姬、孙尚香、花木兰等人的画像。
这里便是京城西市边上巷子深处的青楼——凝香阁。它地处偏僻,生意惨淡,少有人来。
平阳坐在窗前,拨动着琴弦。来来往往的行人全都匆匆而过,对于这一点她似乎毫不在意,这琴声原本也是奏给自己听的,多一人聆听都是多余。
他骑着马从从巷子路过。
幽幽琴声从阁楼上雨过天青色的霞影纱中传出,像是风中凛冽的梅香,时有时无,梦一般的清丽。他随着琴声前行,在凝香阁门口下马驻足倾听。
琴声婉转轻盈,似是枝头黄莺,在舒展歌喉。一时间徘徊低吟,似是庭院深处春闺缠绵似诉说心曲。
一曲绵落,他轻叹道:“庭院深深,染柳烟浓,闺中几多怨?”
悠长的音色仿佛缭绕于天地之间,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四下回音愈传愈多,重叠交会间此起彼伏,直奏得树影摇动,清风自来。
他略一沉吟道:“山谷幽幽,天地广阔。”
楼上抚琴之人似是有所动容,隔着轻纱,他却也能看到她似是抬起了手,想要说什么,头上玉簪的穗子轻轻晃动。
随即另一曲已悄然开始。似寒风陡起,寒梅怒放,清香袭人,高洁不染。雪越下越大,压得梅枝弯下了腰。“嘎——”梅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白色的花朵却在凛冽的风中翩然起舞,唯美如斯。
他轻一颔首:“雪中白梅,梅映白雪雪衬梅。”
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走到窗前,他的眼前一亮:头挽百花分肖髻,发际斜插展翅彩凤银步摇,胭脂无染,宛转娥眉,明眸清冷。袭一身烟青撒花烟罗衫,鹅黄色纱帛旋绕于手臂间,舒展飘幔。
“你是什么人,为何能听懂我的琴音?”她目无表情地望着他。那种孤高的冷凝气质,更显其与众不同。
他微笑道:“在下宇文成都,被引来此处,只因姑娘的琴声会说话。”
“宇文成都?”平阳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明亮,仿佛记忆回到了从前。那高大的背影在漫天黄沙中挥舞利剑,如同飘渺的海市蜃楼……如梦如幻,却又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她的心脏好像停顿了一下,又立即恢复正常,真的,只有那么一下。
“公子,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默默瞧着平阳,过了良久后微笑道:“我早该认出你的。”
从此之后,凝香阁里便多了一位英俊潇洒的客人,每天清晨都会有意路过凝香阁,抬头相望,等到阁中的那个女子推开窗向他轻轻一点头,他才安心离开。每天晚上,他都来听同一个女子抚琴,与同一个女子谈论国家大事,品评文学辞藻,风雨无阻。他中规中矩,绝不逾距半分。
后来,宇文成都要随军远行。
有一种眼神叫做不舍,有一种担忧叫做牵挂,平阳复杂的情绪全部被他看在眼里。
宇文成都缓缓握住平阳的纤纤玉手,温柔而有力。她微微一低头,目光变得柔和,脸上红若流霞。
“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牵手,就是今生的约定,一生一世不放手。这话语如涓涓细流,温婉轻柔,却又如滂沱大雨,铿锵有力,让平阳心底的防线彻底瓦解……
第七章 相府寿宴
两年后……
今日下了雪,凝香阁便歇了业,后院里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正在庭院里嬉戏玩耍。
庭院中数棵云根老梅,面皮如夷,杖藤随行,沉枝向阳偷放芯蕊。嫣红的花瓣落入一片素白之中,无声无息。“咯吱——咯吱——”平阳脚踩着新雪,折下一枝红梅,凑到鼻前,寒香凛冽,清新无比。
“嗖”的一声一个雪球飞过来,平阳轻巧地一侧身,躲了过去。
红妆笑道:“打雪仗就要把雪打在身上才过瘾。玩了这么半天,只有你身上干干净净,真没意思!”
平阳道:“你们玩儿得快乐就好!”
红妆叹道:“这天底下要是有谁能够博得平阳一笑,我就立即嫁给他!”
“是么?”平阳说完故意用手指在嘴角两端向上拖起了一个弧度,问道,“现在你博我一笑了,那你要嫁给谁?”
红妆尴尬地道:“嫁个大头鬼!”
凝香阁里人人都怕平阳,唯独红妆敢把玩笑开到她头上。在她看来,平阳的骨子里其实是风趣调皮的,只是痛苦的经历和悲伤的记忆带走了那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心上的阴霾。她了解她。
平阳拿开手,脸上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少时,一个丫鬟匆匆跑来道:“掌柜的,凝香阁有客人来访。”
红妆挽了挽袖子道:“你没告诉他今天歇业,不接见客人吗?”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道:“他……他不一样……”
“平阳。”众人身后传来一个清雅而有力的声音。
“呦,原来是宇文公子。”红妆微笑道。众女子轻蹲身,微微低下头行礼。
宇文成都淡然一笑,走到平阳跟前道:“姑娘们雪里赏花好兴致。”说罢眼睛看向了红妆。
红妆立即会意,忙带着众位姑娘回屋里去了。
平阳微笑道:“今日你怎么找到后院来了?”
宇文成都轻轻拉住她的手道:“三日后是父亲的五十岁大寿,我希望你能够在寿宴上献艺。”
她秀眉微蹙道:“京城里那么多鼎鼎大名的琴师,为何选我这个不知名的歌姬?我素来不喜热闹……而令尊一定不会欢迎我……”
宇文成都诡异一笑道:“只因我有特别重要的事,还需你亲自到场。”
雪断断续续地下着,直到第三天傍晚,雪势稍歇,平阳伏在靠窗的几案上。红妆想着她读了整整一下午的书,估计这会子累了,睡着了,于是关上窗子,将衣服替她盖上。见她双臂之下压着那本被她看过不知多少次的《鬼谷子》,恐她睡得不舒适,于是将那本书缓缓从中抽出,谁知刚刚抽出一个书角,忽然听平阳闭着眼道:“我没睡,不用盖了。”红妆“哦”了一声,刚要说“今晚老丞相的寿宴,你去是不去?”话还没出口,只听平阳起身对着楼下的小厮喊道:“备马,去相府。”
今日是丞相宇文化及的五十岁寿辰,丞相府早已在一个月前已然发出请帖邀请众大臣参加酒宴,连隋炀帝都说要亲临祝贺。宇文化及的长子宇文成都为此日夜忙碌,花灯烟火,妆蟒绣堆,各色绫幔,金银器皿,椅搭桌围,直至昨日,方已停妥。只是不知为什么,宇文成都总觉得相府里有一种奇怪气氛在蔓延,似乎有一些阴冷的目光躲在暗处,但今日守卫人员乃是自己亲自从军队里调来的虎头军,绝对可靠,而且府里没有查出可疑人士,方略显心宽。
天色渐晚,雪势稍停,宇文成都命人点燃通臂巨烛,柱旁的银骨炭哔剥有声,整个殿堂亮如白昼,温暖如春。朱门外马车成群,玉堂间嫔娥贯列,金屋内凤箫声动,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红妆望着远处一个身穿锦缎宫服的年轻女子,锦衣罗裳,步态端庄,只是脸上还尚待几分稚气。她羡慕地道:“这女人长得真好看,发髻也好看,皮肤也好看,衣服也好看。我要是她该有多好!锦衣玉食,高高在上。”
平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道:“她是瑞宁公主。”
“啊?”红妆脸色微微一变。听说上次宇文成都陪皇帝去打猎,随行的瑞宁公主一眼就看上了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宇文成都。从那以后便时常偷跑出皇宫来丞相府看他。此时红妆夸奖她,平阳心里一定不舒服。
平阳淡淡地问:“她真的好看吗?”
红妆忙道:“谁敢说她好看?我第一个灭了他!那个小蹄子简直丑死了!眼睛就像是两个窟窿里塞了两颗核桃,鼻子那么扁,擀面杖在上面轱辘都没问题!”
平阳略一沉吟道:“睁眼瞎子刚才说的。”
红妆撇撇嘴道:“是啊,连我这个睁眼瞎子都能看得出,你站在这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平阳道:“那你呢?你是鹤还是鸡?”
红妆想了想笑道:“我既不是鹤也不是鸡,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