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娘冷笑道:“他的生父还捏在我手里,他怎么敢轻举妄动呢?他上山后又乖乖的把令牌交给我,就意味着对他而言,父亲的生命安全远比获得山庄的统领权重要得多。”
“娘,娘——”小少爷阿桓突然跑进了屋里。
阮秋娘忙收好衣物,温柔地笑道:“桓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阿桓道:“今天不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吗?琴殇姐姐去山崖边烧纸去了,没人陪我玩,我就找您来了。”
阮秋娘听此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几天真是忙糊涂了,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忘记呢?七月十五……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
“娘,你发什么呆啊?”
她只是笑了笑,然后哄了儿子玩一会儿,阿桓觉得乏了,便把他送回房间。回来的路上,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人人都能为亲人烧纸,唯独自己不能。山庄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稍有差池,自己当年的事情就有可能败露……
“勇哥,对不起,娘子不能为你烧纸了……”她心下暗道。
来到山庄已有十年,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享尽了荣华富贵,但自己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欢乐……
十七岁那年,她在花灯会上与一名叫做叶勇的书生一见钟情,便嫁给了他,后来生有一女唤作雪儿。只可惜叶家生活太清苦,相公身体不好,欠了不少外债,加上有个赌鬼小叔子,这种贫穷的日子让她备受煎熬。于是在一个深夜里,她走了……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后来,她凭着姿色终于嫁到了富贵人家,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叶家,待她偷偷回到故居探望叶家父女时,却听闻相公已去世,女儿也被寄养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走在无人的小道上,干净的雨滴落在脸上,化作她清凉的泪。
红妆睡意渐浓,关上窗子准备就寝。忽听游廊边似有呜咽之声,哭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她想着:“必定是哪个屋里的丫鬟受了委屈,夜里躲到这里来哭?”因而轻轻推开门,撑开伞,闻声寻去,隔着走廊悄悄瞥见阮秋娘正临风洒泪,呜咽不止。
阮秋娘正用长袖拂泪时看到了她的身影,因止住感伤轻声道:“让将军夫人见笑了。”
红妆心里对这种口蜜腹剑的女人极是厌恶,但嘴中依旧笑道:“夜里风紧,庄主夫人要保重身子。”
阮秋娘叹道:“多谢关心。不知为何,自打你们上山来,看到你们年轻人意气风发之态,竟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身影。”她兀自叹着:“物换星移,换不掉那许多愁;水去云回,却留下泪迹斑斑。”
红妆暗中撇撇嘴,又立即陪笑道:“我家将军常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主夫人每日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事可烦的?反而像我这样随夫君四处征战,东奔西走的人才真的发愁呢!”
阮秋娘突然问道:“将军夫人,你有没有后悔过?”
阮秋娘前言不搭后语,如此唐突地发问令红妆一时间难以作答:“没有啊,庄主夫人何处此言?”
阮秋娘叹道:“但我的内心中却有一片抹不去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红妆好奇地试探道:“那……您是否能够告诉我?红妆是个热心肠,说不定,我能够帮到你呢?”
阮秋娘含泪看着红妆,哽咽道:“回不去了!二十多年了!”说着长长一叹。
红妆看了那凄凉的眼神,不知不觉间也莫名其妙地黯然神伤起来。
阮秋娘忙擦拭掉泪水,忽然转笑道:“瞧我今天没头没脑的,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李夫人为难了。今日之事,还望李夫人不要告诉他人。”
红妆笑道:“当然,我定会替夫人保守秘密。”心里又补了两个字“才怪——”
阮秋娘轻一蹲身,便匆匆去了。
“奇怪,阮秋娘生活在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山庄里,能有什么遗憾呢?”红妆边走边喃喃道。
“将军夫人,在说什么呢?”红妆一转身,见魏征在身后十分惊喜,笑问道:“魏文书大半夜不睡觉是来找我么?”
魏征低声道:“将军派我监视阮秋娘。”
红妆心里满是失望,叹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说今天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魏大文书也会主动来找我。”
魏征并未看出红妆失落的表情,接着问道:“她都对你说了什么?”
红妆垂首说道:“她很伤心,说她心里有无法弥补的遗憾。其实我觉得这阮秋娘虽然怪怪的,但从她的眼神看来,今天的确很伤心。可是奇了,她为什么跟我这陌生人说这些?”
魏征道:“或许是她放出的烟雾,以弱者的身份博得我们的同情,混淆我们的判断。这件事,还需尽快告诉将军。”
翌日,天气极好,青天一碧,万里无云。
柴绍一早便来到平阳的房门口,大喊道:“李平阳,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自己闯进去了!”
他这一嚷嚷,倒是惊动了附近干活的丫鬟们,一个个走过来,刚要劝来者小声些,却发现是他们的少庄主,故而不敢上前,只驻足在一旁。
“啊——”随着一声慵懒的哈欠,平阳缓缓走出屋,眼睛半闭不睁地道:“是谁呀!一大早的就来打扰本将军?”
他定定地看着她。
平阳的脸庞顿时变得火烤一样难受,那灼人的目光刺得自己浑身不自在,明明穿的严严实实,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暴露给他看一样。
淫贼,看什么看?少拿那种眼光来看我!她心下暗骂道,狠狠瞪了他一眼。
“平阳,我好喜欢你!”他一双浓密眼睫忽然离自己很近,很近,蓦地一下,那红润的薄唇亲到了平阳的脸颊!
“天哪——”一旁的丫鬟们登时惊呼,“这少庄主,怎么去亲一个大男人?”
“来到山庄十几年,我到今天才发现少爷是断袖!”
“不会吧?这事有没有谱啊?”
原本惊呆了的人群开始沸腾了,甚至有丫鬟在尖叫着。
红妆听到屋外的尖叫声,走出屋子向外一瞧,只见平阳的脸霎时骇成了惨白色,而与她近在咫尺的柴绍,却只是狡黠地笑着。
红妆一时看呆了,竟说不出话来。
“原来最可怜的是将军夫人,遇上个这么样形同虚设的郎君,简直是守活寡!”
“哎呦,你快看看她的脸色,简直比铁还青!”
“枉我暗恋了少庄主这么多年,他居然……”说着说着,竟有丫鬟当场晕倒在地。
“少庄主这个样子,我也不活了!”又有丫鬟要撞墙,好在其他人及时拉住,她抽泣一通后竟也晕过去了。
“你发什么神经?你在做什么?”平阳压低声音怒目相视。
柴绍笑了笑道:“打是亲骂是爱,看来你对我很上心啊!”
“淫贼!”平阳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一拳头将他打倒在地。这还不过瘾,她又将他拎起来,往树干上一甩,他疼得哇哇乱叫,满地找牙,可是她仍旧不解恨,冲上前拳打脚踢后,又一连扇了几十个巴掌,扇得他鼻青脸肿,两颊多了一条条的血印子。他一面哭一面求道:“姑奶奶饶命,我这辈子都不敢了!”
“叫祖奶奶!”平阳吼道。
他扑通一声跪地,立即喊道:“祖奶奶!”
平阳正正衣襟,对众人道:“这种无赖,就该这么惩罚才对!”一旁的丫鬟们都喊道:“李将军威武,李将军威武!”
平阳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中间有谁被他欺负过的,尽管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此话一出,众丫鬟们像泼妇一般一股脑冲过来,挽起袖子,围着柴绍噼里啪啦打个痛快,龇牙咧嘴,完全没了平时淑女的样子……
平阳暗中笑着,忽听有人说道,“你一定想把我揍扁吧?”
她脑中一阵混乱,眨了眨眼,发现柴绍依旧近在眼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发什么神经?我几时让你做的这么过分了?”
柴绍挑眉笑道:“我要是不夸张一点,怎么能够惊动整个山庄?”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山庄里就已经流传出好几个版本关于平阳与少庄主的关系。
年轻的丫鬟们说:“咱们哪里长得差了,无论是身段还是样貌都是顶尖的!那个李平阳,长得女里女气的,浑身透着一股子狐媚劲儿,少庄主是一时昏了头才会被他这个娘娘腔给勾了魂去!这种人要是不被夫人杀头,全山庄的人都不干!”
厨房里喜欢东加长西家短的婆子们说:“哎呦,我就说那个少庄主整日阴阳怪气的不像好人,原来他真的有这样的癖好!可惜了人家将军长得白白净净的,居然被这小子给坑了!还有,那天晚上我居然看见那个宇文将军私自会见李平阳将军,莫非他们也……”
柴房里干活的男家丁们说:“这下可便宜了兄弟们!往日里丫鬟们个个心高气傲,眼里只盯着少庄主一个人,咱们只有眼巴巴望着的份儿。可谁知道少庄主竟是个龙阳癖!如今她们全都像蔫了的茄子,咱们正好可以趁机出手,攻下她们!”
琴殇对阮秋娘说:“听说今早少爷只是在庭院中散步,脚下有石子一不小心险些摔倒,被恰好路过的李将军扶起,两人当时只是挨得近了些,下人们就开始风言风语地流传开来。”
众说纷纭,也不知谁真谁假,一时间李平阳成了山庄里最热的焦点。
阮秋娘站立在正厅中,惴惴不安,宇文成都在一旁幽幽地喝着茶,仿佛这闲言碎语丝毫不能惊扰他的心,或许,他这样尊贵的身份,也毫不在乎别人在他身旁说这些奇闻异事。
但这一次,他却放下了茶杯,微微一怔。
柴绍来了,他的伤似乎全好了,面色红润,步履轻盈,还向大家一一问好,翩翩有礼甚至胜过宇文成都。柴绍微微一笑道:“宇文将军,你好!”
宇文成都道:“见过少庄主。”在他眼里,少庄主只是个文弱书生,不足为虑。
“真不好意思,我们来迟了!”屋外忽然传来红妆的巧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两个女子款款而来,一人是身披丹纱的红妆,至于另一个人……
头上青丝绾就了坠马髻,上插一只玲珑翠花钿,雪青色的短襦,莲青色撒花百褶裙,整个人就是一根清嫩的水葱儿。那种与生俱来的冷凝高贵气质,更衬其清雅圣洁。
“李将军?”阮秋娘试探道。
不仅是她,全屋的人都惊住了,最近山庄里怪事很多,像这样的怪事还是头一次见到!
“小女平阳见过各位。”她轻蹲身,慢行礼。
段志玄看傻了眼,张着嘴巴,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魏征使劲摇了摇脑袋:“李将军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要把自己是女儿身的事情轻易说去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平阳疯了吗?
第五十二章 犹如此案
昨天晚上……
柴绍神色倦怠,推开房门,又缓缓将门关上。
“你终于回来了。”漆黑的屋里,赫然有人坐在靠椅上!
柴绍仔细一看,好奇地问道:“李平阳?你深更半夜来到我的寝室做什么?”
平阳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等我?这么冷又安静的夜,一个失落的男人和一个寂寞的女人……你说,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他嘴角又堆起坏笑。
“既然都承认我是女儿身了,还不赶快从实招来!你是谁?”她眯起凤眸。
“我当然是柴绍。”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到底是谁?是夜无痕,还是柴绍?”平阳追问道。
他沉默片刻后,嘴角带着一种释然:“我叫柴绍,字嗣昌,号……不正经!”
平阳听了“扑哧”一声笑了:“你也知道自己不正经啊!”
“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柴大公子,快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平阳斜睨着他。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父亲姓柴名慎,乃是原本是朝中将军,因得罪了小人而隐姓埋名来到了这玉麟山上,为了躲避仇敌,更名柴正卿,而我因为年纪又小没有人知道名字,于是仍然叫柴绍。我的名字还是母亲给我起的。”
平阳问道:“是什么样的仇家?”
柴绍思忖片刻后道:“你不必再问,等以后时机成熟了自然告诉你。”
“好吧。”平阳撇撇嘴顿了顿道,“柴绍,你为什么又承认你的身份了?”
柴绍道:“如今我在二娘面前已经泄漏了武功,就没有必要再伪装下去的必要了。”
“来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我去找你,你为何不承认,非要等到现在才说?!”她抱怨道。
柴绍道:“你那晚来找我时,我二娘就躲在梧桐树上,虽然很隐蔽,但那晚的月光极好,地面上大树的影子里我隐隐露出了她的身形。其实你在梅林里也见过她一次。”
“你是说你二娘就是紫衣罗刹?”平阳眨了眨眼。
“嗯。”
平阳叹道:“你们山庄的秘密还真多啊!”
柴绍道:“听说二娘家原来是开武馆的,自幼就学得了一身武艺,后来家道中落……再后来,就嫁给了我爹。”
平阳道:“你那么怕她,想必是可以左右你性命的人。一个强势的母亲,一个外表假装柔弱的儿子,这里面必定有很大的渊源。依我看是你二娘控制了令尊,你势单力孤又怕令尊的性命有危险,只得韬光养晦。是这样吗?”
柴绍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没想到你还不算太笨!”
平阳扬眉道:“那当然!”
柴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娘亲在生我时难产不幸去世了。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娶了二娘,她一直待我很好,视如己出。直到十三岁时,她生下了弟弟阿桓……”
“她对你就不像以前那么好了吗?”平阳插话道。
他沉声道:“弟弟一出生,我爹就染了重病,生活不能自理,神智也变得越发不清楚了。二娘她仍旧待我很好,只是山庄的大小事务全部交给她来打理。蓝叔偷偷告诉我说我爹发病的事多有蹊跷,他暗中跟踪二娘,发现她经常深更半夜去密室里,去和我爹说话。我这才知道她使用了邪术让我爹变得痴傻,而山庄上的人大部分都已换做她的死士,我势单力孤,根本无力抗衡!”
“她用什么办法使得令尊大人一直神志不清?”
“这件事一直是个谜,我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我想,这是她能够操控山庄唯一的筹码。因为山庄旗下很多元老都对她口服心不服,一直希望我这个少庄主能够早日接管山庄。我如今已是及冠之年,按理来说她现在就该把山庄事物转交给我来处理。若不是我爹还在她手里,我早就……”
平阳叹道:“你也真不容易,每天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来打消她的疑虑,另一方面还要以为父寻医为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