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便是苦海,那么多人,哪里助得过来?”
对答之间,只听见风声飒飒,人影分合,手上已过了四五招。和尚声音平和,依然是娓娓道来:“我辈虽以度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又有何难?”
那妖怪嗤了一声,举手如风,依稀看见他墨绿色的衣影一掠:“明明是你说的,富贵贫贱都是自身果报,自己不消受,还要我去助,难道不是违了你的佛法?”
和尚从容避开,右手攀住青竹,脚在竹枝上一点,腾跃间又避过魏晴岚的扫腿:“你若真助得了他,说明他冥冥之中该有此善报。心怀慈悲,总不为过。”
“要是他们反咬你一口呢?要是他们恩将仇报?”
“助人怎能求报。”
常洪嘉在竹下见他们各执己见,人影乍分乍合,已看不真切,急急劝了几句,却无人肯听。此时忽听和尚温声道:“既然如此,还像过去那样,登顶即是我对。”
“落地即是我对。”
常洪嘉怔然立在竹下,看见魏晴岚双腿绞着一根细竹停在半空,额角出汗,胸口起伏,明明落了败象,眼睛却湛然发光,眼底有一抹藏得极深的喜色,种种悲痛眷恋失而复得酣醉沉迷,都在那双深绿如墨的眼眸中,再想细看的时候,那妖怪已转过身去,跟着那和尚向上振臂一跃。
僧袍被风鼓满、念珠噼啪作响间,和尚往上又攀了两丈,眼看着碧竹顶端近在咫尺,魏晴岚猛地伸手去拽,仍差着数寸,晃了两下竹干,也于事无补,无计可施之下,一掌将翠竹劈折。
那和尚这才直直往下坠去,到在半空中方身形一转,僧袍下摆一扬,人已攀住另一根竹枝,再次往上攀爬。魏晴岚已觅得诀窍,瞅个空档,手肘一拐,将翠竹击折,待和尚上了第三根竹子,复伸手一拧,轻易将竹干拧裂,一根根竹片纵向断开,哗的一声向一旁倒去。
只是这一次,和尚还顺着碧绿竹干向前疾步而行。倒下的竹身很快撞在了亭亭而生的另外几株成竹上,群竹簌簌摇摆,竟把这坠落之势缓了一缓,断竹紧接着又是一偏,倒在辛夷树树干上,恰好卡进繁茂的枝杈。
那和尚僧袖向后一甩,竟是负着双手,脚下不停,片刻之间便站在了那株翠竹尽头。四面八方,都是葳蕤葱茏的凤尾竹,比肩而生,聚而成林。他就这样静静站了一会,才淡笑着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妖怪脸上。
他果然仍是愤愤不平,横眉竖目,输得不情不愿。
和尚看了几眼,笑意似乎浓了几分,温声道:“孤竹虽断,竹林之所扶。”
“蛇妖,助人者自助,我为助众生,自有众生助我。我向四面八方而倒,四面八方皆有助我之人。你难道不想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
10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下走去。
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混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他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他那位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仿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副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
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着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仿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
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
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身三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此乃口四恶业;贪、嗔、痴,则为意三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于佛法。”
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问:“你可记得地藏王菩萨?”
魏晴岚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之力相比,犹有不足。”
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着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众生的愿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无稽。”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低笑道:“蛇妖,你若肯一心向善,等你过不了天劫之时,我也会替你在佛前发愿。”
魏晴岚仍侧着脸,只有耳根慢慢染得通红。
常洪嘉一时间默然不语。和尚转过身来,见他还立在一旁,笑着颔首,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常洪嘉等和尚走出几步,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
11
魏晴岚一脸不屑一顾,大步走到辛夷树下,将双手往前一伸:“若是盛世,怎会生妖怪。你赢了!捆起来吧。”和尚只是微笑,祭起念珠,把他重新捆好。
竹林间正好一场岚雾刮过,常洪嘉绕过一地竹叶、四五株断竹,慢慢朝辛夷树下走去。
自入幻境起,许多事情都露出冰山一角,看那人此时张狂,想他来年落寞,见他如何装作混不在意,来年又如何行善助人,不由暗自替他感伤。等到常洪嘉走近了,雾气中才渐渐露出那两人一怒一笑的身影。
他那位谷主一身墨绿锦衣,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仿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和尚倒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袍上斑斑露水,目光柔和,身形沉稳。
两人站在一块,恰如一副出尘的画卷,无关情天恨海,更像是骑鹿走到雪顶,发现能尽览山川;在东海之滨对弈,看棋友落下妙子;身处茶庐,炉上水正沸、烟正起、茶香正溢;又如孤舟画舫轻擦而过,萍水相逢之人遥遥举杯。
那妖怪听见脚步声,朝常洪嘉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去盯那和尚,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突然笑了:“和尚,我来考你一题。若是你答不上来,是不是也该向我认输?”
和尚淡笑道:“正当如此。”
常洪嘉走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却不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只是木愣愣地听着两人问答。魏晴岚问得洋洋得意,仿佛已胜券在握:“你既然总说佛法无边,有大法力、大智慧,是否能举出一桩比佛法更大的事来?”
常洪嘉在一旁听得抿嘴一笑。若是这和尚答不上来,自然是输了,若是他答了上来,之前说的那些“佛法无边”也不免成了笑谈。
魏晴岚似乎也觉得自己问得极妙,脸上神采飞扬。那和尚听了,仍是笑:“你学会问,已经了不得了。”
那妖怪自觉受了嘲弄,愤然道:“究竟有没有?”
“自然有,”和尚答得断然:“众生的业力。”
他见魏晴岚愣在那里,缓缓道:“一行一言,心中一念,这都是业。淫欲、杀生、偷盗,此乃身三恶业;妄语、两舌、恶口、绮语,此乃口四恶业;贪、嗔、痴,则为意三恶业。众生的身业、口业、意业左右诸人轮回命数、所得因果。这因果业力,远大于佛法。”
和尚见魏晴岚还是不解,轻声道:“我曾提起过地藏王菩萨。”
魏晴岚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人满口大话,说不把地狱里的恶鬼渡空,就不成佛。”
和尚不以为忤,淡笑说:“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是吗?地藏王菩萨虽佛法无边,但和恶鬼所犯的身业、口业、意业之力相比,犹有不足。”
那妖怪这才应了一声,原本是想着考倒这和尚,不由自主便又听他说起佛来,半天才重拾斗志,扬眉道:“那你说说,还有比业力更大的东西吗?”
“有啊,”和尚眼里笑意未减:“愿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以我辈听闻地藏菩萨立下大愿,只觉钦佩,不觉荒诞无稽。”和尚说到这里,看魏晴岚已经扭过头去,不肯再听,似是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间黑白分明,却极温和。
12
常洪嘉等和尚从身旁走过,才低声问:“大师可听过闭口禅?
他讪讪笑着说:“适才听闻大师说起身、口、意三业,忽然想起此事……”
恰逢一阵清风吹过,把落叶卷起,那和尚静静看着满地竹叶或落进清澈水洼,或隐进草丛,温声道:“是佛家一种修行法门,施主从何得知?”
“是我一位恩人,修了多年的闭口禅……”
和尚淡淡笑了:“不错,闭口禅正是为减少口业而来。也有不少信众为了心愿得偿,发愿后便禁语,经年累月,也是常事。”
常洪嘉不知想起什么,眼睛一涩,颤声道:“闭口不言……未免太不人道。”
和尚听他说完,才轻轻笑答:“和穴居、食秽、鸡行、倒立、瀑下冥想、自残其身相比,闭口禅并不算得最苦。”
常洪嘉不由看了魏晴岚一眼。那人捆在树上,一番争斗后长发散了一肩,虽也在听这边的问答,眼睛四处顾盼,心神不知飞到了何处。他这才低声问:“大师,禁语多年,真会灵验吗?”
见和尚不答,苦笑着又加了一句:“我在山下呆了数年,也曾翻过不少古籍,曾听闻禁语数千年,年限一满,将心愿说出……可使大愿得偿。”
和尚静静站着,许久才缓缓笑说:“我辈自是活不到数千年,真伪也无从得见。话虽如此,三千年苦禅,定然能学会不少神通,偿愿想必不难。”
“若是活死人、肉白骨,改轮回命数、救魂飞魄散之人呢?”
和尚听了这话,沉吟道:“或许是假的,凭空捏造一个慰藉,让人多活几年。”
常洪嘉一时面无血色,半晌复看了一眼魏晴岚。 “就是说,是假的?”
和尚温声笑道:“或许是真的。”
常洪嘉低头想了一阵,才苦笑道:“也对,大师方才说过,愿力。”
那和尚竖着右掌,慢慢念了声佛号。
等和尚走远了,常洪嘉一个人回到辛夷树下,把已经晾得半干的外袍取下,抖了两抖,静静穿过身上。原本垂着眼睛的魏晴岚见他过来,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眼睛抱怨:“那和尚烦人得紧吧?”
常洪嘉正低头整理衣袍,闻言嘲道:“那谷主倒是回去啊?鹤返谷中,一年四季耳根清净。”
魏晴岚不明不白地碰了个软钉子,愕然良久,才用腹语愤愤道:“你和他一样,都莫名其妙,我不同你说话。”两人默然以对了一阵,那妖怪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问:“你这人,先前明明对我恭恭敬敬的,怎么越来越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