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都可大补,你若想……”
常洪嘉颤声道:“不必再说了!”
他从未想过听魏晴岚说话,竟是如此煎熬。人浑浑噩噩地发了一会呆,硬是挤出笑颜:“说了这么多,还不是因为大师……只要是因为大师,便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眼眶一阵湿意上涌,想去拭,又怕丢了脸面。
魏晴岚默默地看着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可称之为难过的表情,用传音术轻声道:“也无妨……我会一直等。”
常洪嘉听到这里,眼睛竟是泛起血丝,不住地拱手,向魏晴岚乞饶,求他免开尊口。那妖怪又是怔怔地站了许久,才点点头,柔声道:“你大概是累了。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找我的时候,便唤我一声。”
眼看着这妖怪静静出门,慢慢掩上门扉,斗室之中如仙人辞去,冰轮骤沉,常洪嘉犹是两手颤颤。几番交涉,那人还不明白,常洪嘉是今生之人,倾尽今生之情,仅求今生之缘。即便转世之言属实,他也会嫉恨自己的前世,艳慕自己的来生……前世可妒,能让那人心心念念,来生可妒,或与那人有重逢之期。
什么“好好休息,找我的时候,便唤我一声”?这样的语气,哪会是为他而起?
常洪嘉想到这里,猛一咬牙,将墙上那副题诗挂画扯了下来,从笔架上取过毛笔,用唾沫润湿,就着残墨在“为君一言,传转九天”后又添了一句“满纸空言,从此休提”,而后胡乱卷了几卷,塞到怀里,准备亲手交到魏晴岚手中。
等他打点妥当,准备推门而出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在窃窃私语。一个声音说:“不知谷主成事了没有。”另一个声音答:“几千年了,头一回看到他这么高兴。昨天一整天都坐在这棵树上,花一落就笑。”
常洪嘉听得变了脸色,稍一用力,将门推开一道缝,想看看谁在说话,恰赶上一阵大风,卷起花瓣无数,迷了人眼。等好不容易风停了,满怀都是淡雅宜人的花香。身前辛夷花瓣铺满一地,红粉芳菲,暗香涌动,瘦长的花枝上反而只剩下零星的花骨头,远不如地上灿如流霞。
窗框下,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卷在花瓣堆上,头抵着头,聒噪地说个不停。
常洪嘉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从它们身边绕了过去。青蝮蛇听见这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四下打量,看见是常洪嘉,呆道:“常先生?”
常洪嘉脸色铁青,慢慢点了点头。不过是偷听到了几句闲话,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坚硬外壳,又开始摇摇欲坠。他伸手往怀里一摸,摸到画轴,像是找回了底气,正要将那些话抛到脑后,那两条小蛇却一前一后跟着游了过来。
“常先生,你答应了没有。”“谷主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变了原形也是威风凛凛……”常洪嘉狼狈不堪地敷衍过去,那尾青蝮蛇嘶嘶着补了一句:“恭喜。”
常洪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苦笑道:“恭喜……什么?”青蝮蛇在花瓣间埋头游了许久,此刻昂起头来,脑门处还不小心顶起了一枚花瓣:“常先生,当初是我说的,就算见了面,不是更伤心么。如今能把这句话收回,太好了。”
常洪嘉听到这里,才猛然记起那场把石墩石桌盖住的大雪,当初是为了什么,明知伤心,还要见面呢?未等回想起答案,人已忍不住驳斥道:“好什么,又不是因为我!”
青蝮蛇听得一愣,与那尾白的对看了一眼,怔道:“常先生何出此言?正因为是常先生,才会这般开心啊。”
“谷主终年不肯离谷,为何到了除夕,都要跑到听银镇上,给你送上一枚压岁的铜钱?”
“那些放在先生门槛外的汤汤水水,先生以为是谁做的?若说全然无情,怕也不是吧。”
常洪嘉大出意料之外,在听银镇过了六个除夕,每次在桌上看到红封,虽猜到和鹤返谷有关,却从没想过是那人亲自走了一趟,大惊之下,连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些素粥,不是你们……”
白蝮蛇一翻眼睛,口气凌人:“没手没脚,怎么做。就算能烧开一锅水,不小心掉到锅里怎么办。”
眼见常洪嘉倒吸了一口冷气,白蝮蛇这才慢慢盘成一团,声音几不可闻:“三千年前,他耗费真元,请一只狐狸算了一卦。卦象说洪嘉和尚死后魂魄不齐,地狱不收,轮回不入。他这才开始修习闭口禅,原本打算修满三千零一年,就到迦叶寺去,在和尚圆寂的地方,将心中所愿由口说出,重聚残魂散魄,一路护送进轮回。没想到期限未至,故人先到。你到底明不明白,因为是你,他才会这般开心啊。就算不喜欢了,也……也多少哄哄他。”
常洪嘉一时怒道:“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只是……”一青一白两条小蛇听到“喜欢”二字,不知为何身上都烧得发红,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把头埋进花瓣堆里。常洪嘉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听的对象,只好又漫步目的地走开,从浮桥到浮屠道,琴声始终叮咚不断,然而等接近沙池,才发现魏晴岚站在沙池边上,瑶琴却横在雪中。
那妖怪往前迈了一步,似乎要跨入沙池,常洪嘉一愣之下,突然猛地扑了过去,从身后抱紧了魏晴岚,把他往后拖去,口中直喊:“谷主,别再进去了!”
魏晴岚骤然被这温度环裹,愣了好一会,才用秘术轻声道:“我只是拿琴……”
常洪嘉怕得厉害,一时之间连他在说什么也未听清,字字句句都在打颤:“谷主,里面都是假的!别再进去了!”
魏晴岚终于猜到常洪嘉的意思,在背对着那呆子的时候,脸上情不自禁地,慢慢浮现起一丝笑容,柔声说:“当然,我还要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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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洪嘉此时如临大敌,只想着把魏晴岚带离沙池,连这样绵绵的情话都不曾细听。他见魏晴岚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试探性地拉着这妖怪向后连退几步,小声重复着同一句话:“谷主,不要去……”
魏晴岚闻言,转过身来,朝常洪嘉认真点了点头,嘴角笑意犹存。记忆里,那和尚总是一脸淡然,目光如静水,言语似清茶,而眼前这人,初见时虽温和,相处一久,便发现全然不是那回事,一如菩提水,一如烦恼火,明明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被这人偷偷望着的时候,心中仍是一片暖意。
常洪嘉见他眼中笑意盈盈,以为他还在敷衍,急得去握魏晴岚的手,然而等握住之后,才发现那妖怪手指微微合拢,根本无意躲闪。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着。
常洪嘉似梦似醒地立在一旁,满身冻伤都隐隐作痛,想要抽手,又怕魏晴岚留念沙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了多久,人才猛地一哆嗦,颤声道:“谷主,我们先回去。那些事,再……商量……”
常洪嘉这句话声音极低,最后几个字差点无人听见,等他魂不守舍地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魏晴岚,欢声道:“谷主,我们走吧!”
魏晴岚已隐约猜到这人为何改了口风,但被常洪嘉这样牵着,心里仍有些淡淡的欢喜。他跟着常洪嘉走出几步,忽然施法,长袖一卷,把瑶琴卷回手上,用秘术轻声道:“你以前,很喜欢跑来听琴。”
常洪嘉只觉得眼眶又开始发热,飞快走着,一步不敢回头。
然而身后那人,仿佛知道怎样能令他更添伤感,竟是极温柔地笑道:“我想着你喜欢听,才来取琴,不是因为要进沙池。”
常洪嘉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使劲攥紧了自己空着的那只手,眼中湿气弥漫,景物都渐渐模糊,直道:“那就好,那很好。”
魏晴岚轻声道:“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我……心里很是欢喜。”
常洪嘉脚下一顿,旋而又大步往前迈了两步,只想把不小心落在雪上的几处水痕遮掩过去。
魏晴岚跟在身后,与常洪嘉相握的那只手恍如白玉雕成,不过几步之隔,一个人心中丝丝甘冽,另一个早已痛得失去知觉。那妖怪察觉到那人手心越来越凉,心中生出些许疑惑,认认真真道:“我也想你……和我一样欢喜。无论是多小的事,只要你说,我都会为你做到。”
常洪嘉听到这里,视线彻底模糊起来,泪水一时之间竟要夺眶而出。世间多少甜言蜜语,都是指天盟誓,说要摘星揽月,从来未想过有人会这样低声细语,说愿意做小事。然而不知为何,听这人娓娓道来,只觉世间最动听的话也不过如此。
那呆子飞快地拿袖口在脸上胡乱一摸,再睁眼,才发觉已身处浮屠道,左右俱是凿满大小佛像的陡峭石壁,天如一线,金光爆射,人仿佛暴露在睽睽佛目之下,再也无处遁形。他呆了片刻,才颤声笑道:“谷主,我一直庆幸人心隔肚皮,私心再不堪,也有遮掩的余地。”
魏晴岚有些不解,发现常洪嘉想松手,下意识地反手握住。常洪嘉身处千佛壁下,万念俱灰,惨笑着将真话全盘托出:“谷主生平最敬爱的人,是我生平最嫉恨的人,就算勉强去学大师,也学不像。我怕自己学着学着,连常洪嘉都忘了常洪嘉,更怕有朝一日,谷主认清了我,知道我终究不是大师,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魏晴岚听得愣愣的,许久才用传音术道:“你……”
“不过,我跟谷主一样,只要你想,无论多小的事,我都愿意为你做到,”常洪嘉直到将这句话说完,耳中才渐渐听清自己的声音,自己居然真的在笑,还笑得像一个心满意足了的人:“我跟谷主对大师的心一样……如果谷主真想,试试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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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晴岚久久没有回应。常洪嘉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挂不住,木然等魏晴岚决断。原本以为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吐尽,那人就会明白珍珠鱼目之别。然而等了许久,竟听见魏晴岚用秘术道:“常……洪嘉。”
常洪嘉初时只是喃喃应下,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猛然醒悟,愕然看着魏晴岚。那妖怪两弯睫羽宛如好妇,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俯视时将眸光水色遮去大半,如果不是他眉宇清正、浑身俱是出尘如仙的敞朗气韵,真不知这眼睫一颤,眸光一扬,会惹来多少凡心。
魏晴岚见常洪嘉看得出神,又唤了一声常洪嘉,见那人如梦初醒,才道:“我以后都会连名带姓地唤你。这样,会不会好些?”
常洪嘉呆在那里,半天,双肩微微颤抖起来:“谷主刚才说什么?”
魏晴岚道:“我说,如果你怕,我以后都叫你常……”他刚说到这里,看见那呆子低着头,不由一顿,以为他又伤心了,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不好?”
常洪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眼角虽有泪痕,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不是……入谷十多年了,从未听谷主叫过一句常洪嘉。”
魏晴岚应了一声,常洪嘉提到的事,他自己也有些印象,此生虽漫长,叫过的名字,只有那个人的法号。想到这里,这妖怪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随着常洪嘉笑了一下:“只要你……开心,就好。”
常洪嘉听了这话,似乎大受震动,等回过神来,颤声道:“虽然先前有什么为君一言,传转九天的胡话。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愿意为的是哪一言……”
魏晴岚只听了个半懂,笑着问:“哪一言?”
常洪嘉话到嘴边,又有些吞吞吐吐,垂着头道:“叫常洪嘉的那一言……”说到这里,试探着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如潭双目,脸上一红,生怕魏晴岚有所误解,话也结巴起来:“我是说,这一世,只想让谷主记住……记住我的名字。”
醒来短短数个时辰,听过谷主无数好话,然而那些温声细语,因为猜不透是说给谁的,反而让人如避蛇蝎。直到现在,他肯叫他常洪嘉……那呆子说到激动处,手足无措,连连拱手,一卷画轴竟不小心从怀中落地,轴绳散落,挂画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寸寸展开,画上新添的墨迹再明显不过。
常洪嘉手忙脚乱地想合拢画轴,塞回衣襟内,魏晴岚比他更快一步,弯下腰去,静静拾起挂画,翻来覆去地看了良久,而后手指一点,蘸着积雪在画上一抹,再一抹,转眼之间,那“满纸空言,从此休提”几字就不翼而飞。常洪嘉站在一旁,窘迫交加,刚想说些什么,魏晴岚已经仔仔细细地将挂轴重新卷好,交付到他手中,用秘术道:“再把它挂回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