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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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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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醒了过来。 

                
            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着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了。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着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床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于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床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呆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见过这人那么多回,惊艳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仿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么,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是,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霎时间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木然半晌,才喃喃道:“谷主!” 
                然而魏晴岚却恍若未闻,静静在榻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过了一阵,人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惶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把手挪开。 

                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终于理出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 
                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 
                
            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那么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说了出来,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 

                
            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呆若木鸡。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沉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 

                
            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后,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床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洪嘉……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 

                
            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这才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 

                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 
                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 
                
            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么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 

                常洪嘉如闻炸雷,连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冷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谷主,你在叫谁?” 
                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着要坐起来。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 

                
            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青筋贲起,枯瘦、苍白,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后,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力气大得惊人,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 

                那妖怪沉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 
                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手。” 
                
            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微漾,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恍惚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一定是弄错了。” 

                魏晴岚看着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 
                
            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仿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终于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 

                
            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着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于能够相守……” 

                
            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定然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根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根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 

                
            魏晴岚看他的眼神柔和了几分,用传音术温声道:“也没变多少。你也对我很好。”常洪嘉脸色煞白,半分看不出欢喜之色:“谷主……有什么证据,就因为我们进了……同一个幻象——” 

                
            魏晴岚见他怒急之下,看着自己的视线,再不复原本的迷恋痴缠,想了片刻,语调愈发柔和:“这样的大事,我不会随便拿来玩笑。世上庙宇众多,修行法门层出不穷,对着真经法卷,诸人又参悟不一,各有妙解,因此每个人所用的法象都是独一无二的。有人指尖现莲台,有人是柳枝,也有钵盂、宝剑。我原本从未多想……直到在幻境崩塌时,看到了你用的法象。” 

                
            常洪嘉听魏晴岚这么一说,才隐约记起自己曾诵过什么佛咒,其他的事,全都忘了。魏晴岚与他截然相反,巨细无靡地复述起当时种种:“洪嘉的法象,是一柄白色的九层罗盖伞,他立志要庇佑众生,那伞也幻化得硕大无比,法象一现,阴霾尽去,青天显露。我见过一次,绝不会认错。那天幻象之内,四处飞沙走石,你也是,诵了佛咒,幻化出一柄白色罗盖……” 

                
            常洪嘉瞠目结舌,高声道:“我是诵过佛咒,也拿到过一把白伞。一定是白伞上面有大师遗留下来的法力,我撑了它,才有什么法象,什么罗盖……” 
                
            魏晴岚轻轻笑了一下:“那是他的法器,你能用,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常洪嘉久久说不出话来,绝望之中,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丝祈求的神色:“谷主,我真的……只是常洪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故意不去看魏晴岚,欢声道:“大师佛法高深,圆寂之后,怎么会入轮回呢!肯定早就证了大道,去了西天净土。”他强装出来的笑脸,只坚持了片刻,就有些挂不住,只敢低着头,一个劲地颤声笑着:“谷主一定是对我厌恶至极,才想出这样荒谬的事来。我那间医馆无人打理,有些不放心,这便跟谷主辞行……” 

                
            魏晴岚听到这话,神情竟是有些黯淡,过了片刻,才用传音入密之术道:“他为了救我,修为散尽,证不了大道了。我修闭口禅,便是……”他说到这里,定定地看了常洪嘉一阵,眼底渐渐又聚起笑意:“洪嘉,你究竟在怕什么?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找你。虽然不知道你伤得那般厉害,能不能重入轮回,也不知道你转世成人,会投胎哪一家,长得什么模样。但我一直苦修,一直禁语,一千年等不到,就等三千年、五千年,总有相见的时候。是你说的,世人的愿力,远大于佛法……” 

                
            常洪嘉呆若木鸡,木然站在原地,木然听着这样的话。魏晴岚终于有机会一吐思念之苦,竟是滔滔不绝起来:“洪嘉,不要紧的,就算样子变了,也没什么妨碍。我早就立过誓,如果还能相见,我都你的,我听你的话。你若是还想修佛,我们便一起修佛,你若是喜欢我,我们便勾留红尘……”这世间最令人心荡神移的话也不过如此,何况这人出言必信,有诺必践。万千色相,春风沉醉,都在那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中。 

                
            常洪嘉终于回神时,只觉喉中一阵血腥味,慌得拿手去捂,还未将那股滚烫的液体咽回腹中,人突然一顿猛咳,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漏出,地上溅满了斑斑血点。 

                魏晴岚怔忪站着,许久才唤:“洪嘉?” 
                
            常洪嘉双目无神,一面咳着,一面笑说:“谷主,当真是很喜欢大师……”他眼眶红得厉害,像是害怕人看到里面已经有了水光,目光四下游移:“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谷主不是因为……看上常洪嘉,才跟常洪嘉在一起……而是因为喜欢别人。这样的施舍,谷主还想让我高兴起来……” 

                
            “先前谷主只是不肯接受我的心意,现在却打算把我这些年的痴缠都一笔勾销,去算在别人身上……常洪嘉成了子虚乌有的人,他所作所为,都成了别人对你的恩情……” 

                
            魏晴岚脸色微变,正要说些什么。常洪嘉嘴角又溢出了一丝鲜血,眼中痛苦藏也藏不住:“我原以为,倾尽此生,总能让谷主勉强记得,谷里有过我这么一个人……难道这也是痴心妄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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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晴岚怔然站了许久,才用传音秘术道:“你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为什么硬要区分,我不明白。” 
                常洪嘉那样一番剖心之语,只换回这样软绵绵的回应,脚下发颤,几乎站不住,最后只好道:“不明白……也没事。” 
                他到了此刻,才真正开始筹划起离开鹤返谷的事。当初也是这样,心灰意冷,匆匆出谷七年,意气磨尽,匆匆折返。这次不知又会有什么出路。 
                
            然而就在常洪嘉拱手求退之前,魏晴岚怔怔地又续了几句:“还有痴想那一句,你怪我不记得你,我也……听不太明白。洪嘉,我记得你的前世,也记得你的今生。是你忘了我啊。” 

                常洪嘉瞠目结舌,从未想过魏晴岚会这样作答,登时怒道:“我忘了谷主?胡说什……” 
                
            他正要反唇相讥,突然想起什么,竟是呆了一呆。此刻留神细想,才回味过来魏晴岚话中真意。三千年前,江边相逢,佛珠缚妖,强行度化,俱是甘之如饴的旧梦;这么多年与梦魇相伴,出入幻境,真真假假之间,俱是故人若即若离的音容。这么多年闭口不语,独居深谷,枯坐抚琴,即便等来了那个人,中间已是几番轮回,那些离愁别绪,也无从倾诉。江山换代,沧海成田,这妖怪还心心念念记得旧事。 

                究竟是谁负了谁,谁忘了谁? 
                
            魏晴岚见常洪嘉脸色越发苍白,渐无人色,慌忙道:“洪嘉,我绝不是在怪你。孟婆汤下肚,爱恨尽消,神仙也逃不过,能够重逢,已经很好——” 
                
            常洪嘉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方“啊”了一声。魏晴岚这番话,再铁石心肠的人听来都难免动容。自己为情颠倒,如痴如狂,那人受的罪,同样细数不过来。只怪天意捉弄,各人有各人的块垒,哪怕常洪嘉想硬着头皮受了,到底意难平。 

                
            那呆子扶着桌子,静静站了好一会,才感觉浑身忽冷忽热的症状褪去了几分。魏晴岚站在一旁,等着他说些什么,见常洪嘉直如老僧入定,只得先开口道:“你先前提到出谷,是想去散散心吗?谷中万般无聊,也难怪。附近有不少天材地宝,洪嘉出去的时候,最好带上一些。我修行已久,皮、肉、鳞、目、胆都可大补,你若想……” 

                常洪嘉颤声道:“不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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