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眼中精光乍现,直直盯着柳无絮,“你说他是失足落水死的,可有亲眼看到?”
柳无絮听他话里竟有疑自己的意思,遂冷笑道:“我骗公子做什么?我虽不是亲眼见的,但那魏尚浑身湿透,面皮青紫,全身又无一星半点的伤痕,显是落水死的,这点确确实实假不了。公子若要疑我趁早将我撵了去,也省得眼前干净。”
赵紫扑哧一笑,“你还是这块爆炭似的脾气,不知道的人还真被你这张面皮骗了。我又哪里是疑你,你我是什么样的情分?你是什么心性,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我只是觉得那魏尚恰恰在这时死了,有些蹊跷……”随手拿了一根银筷在桌上划来划去,凝眸沉思。少顷,将筷子一丢,偏了头笑,“想不出。我心中着实有些疑问,就像滚了满地的珠子,只缺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起来……”眸光一敛,声音无比柔和,“无絮,昨儿夜里侍侯王爷的是谁?你将他叫来。”
只一会,柳无絮便领了小德子进来,赵紫换了一身浅青色的袍子,袖口围了一圈白狐绒毛,雍容华贵。见小德子一进门就摔了个狗啃泥,扑的一笑,“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能把你怎么样?我只问你一句话,昨天是你跟着小王爷的?”
“……是!”
“小王爷昨天怒气冲冲出了上林苑,却又不回来,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么?”
小德子没想到赵紫竟然这么和颜悦色,倒没有先时那么慌乱了,定了定神,“昨天夜里,奴才正在苑外候着,原想王爷要到子时才会出来,没想到亥时就散出来了,脸上怒气冲冲。奴才见王爷心中不快,便将陛下新赐的马儿牵了过来,本想着王爷见了好马就高兴了。没想到王爷推了奴才一把,宁可骑了一匹普通的白马走了。奴才想跟又怕王爷生气,只得回府来等。天幸王爷平安无事,否则奴才便有十条性命也不够抵的。”
赵紫沉吟,“你没有跟上王爷……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眼光扫去,小德子脸上除了惊恐柔顺再也看不出什么!心中失望,看来这个奴才是一点也不知道文晟口中的昊弟是什么人物了!轻轻一笑,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他既然不能上天入地,总有一天会撞在自己手里!
赵紫那一笑,当真如同春风拂柳,小德子呆呆怔怔,哪里知道他心中转的是这样的念头?
赵紫以手扣桌,“你是伺候小王爷的人,不论主子到了哪里你都该跟着,你做错了事,我心虽有不忍,却不能不罚,待会你自行去领十大板子。”顿了一顿,“你月例是多少?”
小德子呆呆答了,“一两银子。”
“你家里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娘,你又常年不在家的,这一两银子够什么使?这样……待会你领完了罚,便到账房支二两银子,就说是我说的,将你月例涨到二两。而后再到药香居去领一包风湿膏药,你老娘的眼睛是不能好的了,身体可不能再有病痛,你瞧瞧还缺什么,自个跟管事的人说。”
小德子伏倒在地,“公子……”
赵紫抿了口茶,眼波流转,“你是服侍小王爷的人,就不该有别的挂怀。涨了工钱,去了心病,家中老娘也有依靠了,若再想些不该想的事,我可容不得你了。”
小德子泪流满面,“以前奴才听说公子是个心肠刚硬的人物,却哪里知道公子比菩萨还好心肠。又是涨工钱又是……”抹了把眼泪,“奴才进府三年,从来没有人对奴才这么好的。若奴才不能报答公子,就真是畜生了。”
“我要你报答做什么?记住,这里是郑王府,你是小王爷的奴才,你只要想着如何服侍得好小王爷就成了。不仅要服侍得好,还要让我知道你是如何服侍的,记着了?”
小德子也是伶俐人,早明白了赵紫话中的意思。虽然吃惊,但此时他已认定了赵紫一个主子,别说是小王爷,就是皇帝的话他也不听了。点头不迭,“奴才记着了。奴才不单单要将小王爷服侍得好,王爷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要跟公子报备,好教公子放心。”
赵紫点头,“好聪明的孩子,就是这个话。这话你要将他烂在肚子里,不能让别的人知道,明白了?”解下腰间玉佩,“你拿着,日后遇到了什么事,只管到赵府来找我。去吧!好生伺候着王爷!”
小德子接过玉佩,出了门。柳无絮闪身进来,笑道:“公子真是闲得发慌了,这样去哄一个奴才。若是不放心王爷,随便赏几个银子給哪个贪心的奴才便是了,用得着费这许多心思去哄?”
赵紫看着小德子远去的背影,像没听见柳无絮的话,温和的眸光一点一点在沉淀下去,薄唇似笑非笑,“无絮,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永远挑简单的事做。”
虽然赵紫口口声声说他们自小儿便一块长大,待他的情分与别人不同,但柳无絮自从来到赵紫身边,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团雾,一阵风,看不清,摸不着。三年,便能使人变得如此之大。三年,赵紫究竟遇到了什么。或者……赵紫一直没有变过;或者……是自己一直错看了这个人……
脸上强笑:“无絮可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不好。”
赵紫一拂衣袖,姿态优雅利落之极,“你又多心了,我可没有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我是好心提点你,有些事可是贪图不得简单的呢!”飒然一笑,“白花花的银子虽能轻易买到一条狗,但赵紫想要的却不是一条谁都可以收买的畜生”,眼光如箭,“在我手底下做事的奴才心里只能有一个主子。无絮,你且想想,有忠心,有血性的人哪里是银子能够轻易收买得了的?银子买不得,惟有用情来换。”
柳无絮含笑点头:“我确是想得简单了,难怪义父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孩子。论谋略,论心计,我确是比你不过,但再聪明的人也有愚笨的时候。阿紫,情与命,孰轻孰重,我只愿你能分得清。”
赵紫脚步一窒,声音缥缈如一缕游丝,“我也回你一句,赵紫绝不负义父所托。”
第十一章
出了房门,满园春色一忽儿全扑在眼中。艳红的杜鹃,雪白的海棠,淡紫的紫藤……但凡枝上开的,柱上绕的,水中浮的,无不争奇斗艳,开了满园。
缓步而去,鼻间花香更是浓郁。赵紫轻笑,手指一折,已将一朵大红杜鹃拈在手里。
情与命……
命与情……
无絮到底不是蠢人……
笑比花艳,“无絮无絮,且不论你知道了什么,只盼你不要说出来……”
手指略一用力,花瓣被掌力震开,却被风一卷,飘飘荡荡不知何处去了。
夜空一样的眼,泛起幽冥鬼火一般的紫色来。
杀意!
杀气!
红艳艳的花汁沾湿了手,殷红似血,肌肤莹白,妖艳惑心。
“无絮,只盼你不要说出来才好……”
天上浮云变化,游移不定,郑王府比之更甚。赵紫一刻不管事,王府里便乱了阵脚。本不想去,无奈拗不过一众奴仆,只得到了文晟房前。文晟房门大开,什么酒杯茶碗,烛台银盆,倒了一地。手掌扶在门框,不知为何竟有些犹豫,有些心痛。长长叹一口气,赵紫,好没出息的东西,尽管人前从容淡定,怎么到了文晟跟前便是这副模样……
失神怔然,不妨踏上一个烛台,格的一声,蜡烛断裂,声音虽然轻微,在静寂的屋子里却无异于滚雷打过。不能再躲,跨过满地狼藉,入了房内,摇头叹息,也不知道那小王爷有什么神通,竟然能将房子弄成这样。拂去被人撕去一半的帐子,坐在床边。静静看着那鼓起的大包。
那大包动了动, “是小德子么?我让你叫赵紫那个狗东西来,你怎么不去?”停了一会儿,口气愈发恶毒,“好,好,当真不知道这王府里到底谁是主子了。赵紫让你们做事,只需哼一声你们便紧巴巴的赶着去了。本王让你们做件小事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搭理的”,越说越是委屈,团得紧紧的被子动了动,呼的一声掀了开来,露出一张气哼哼的脸,“本王要你们这些……”
淡紫素袍,浅笑盈盈,绝代风华,不是赵紫又是谁?
文晟口唇半张,连话也忘了说,只是怔怔的看着赵紫。赵紫本来满心怨毒仇恨,见了文晟瞪着大眼睛发呆的可爱模样,什么都忘记了。捏捏文晟脸颊,带了些许调笑的意味,“王爷怎么不说话?不是想着用千百种方法来折辱赵紫么,怎么这会子却又说不出话来。让赵紫瞧瞧,王爷的舌头是不是被猫儿叼走了?”
文晟怔怔的,一动也不动。赵紫吻上他的唇,他也只是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似乎被惊呆了。赵紫乐得大吃豆腐,现在的文晟乖乖的,一点也不张牙舞爪。眼中没有怒火,像雾笼山川,迷蒙起来,眼角却渐渐染上情动的晕红。
赵紫看到文晟这般可怜可爱的模样,哪里还耐得住。慢慢合上双眸,全副心神放在那两片温热的唇上。文晟的唇很软,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气息迎面扑来,青涩而媚惑,让赵紫简直想就这样融化在那份火热里再不醒来。
狂风暴雨一般的赵紫,温柔似水的赵紫……
赵紫的唇便如他的人一般,清清冷冷。柔和的舌头在唇上拂来拂去,痒到心里。蓦然惊醒,用力推开赵紫,立起身子虎了双眼,恶狠狠的瞪着他。“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是早该到宫里去了么?皇宫里的宝贝不比这里的多?你又是最重功名的,为了升官,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赵紫被推得歪在一边,也不逼近。一手撑了床沿,一手随意拨开额前垂落的发,挑了眼角去看文晟。
纤纤长指,紫袍玉颜,眼波流转,妖与艳,从骨子里一丝丝透了出来。
文晟看着赵紫,连动一动也不能,能挺直腰杆而不被赵紫媚惑,完全凭一股心气支撑。
只听赵紫格格一笑,声如骊珠玉石,“王爷果然聪明,将赵紫的性情禀赋都摸得透了。皇宫赵紫会去,功名赵紫会拿,但让赵紫最舍不得的,却是小王爷。小王爷滋味这么美妙,赵紫如何舍得离开?”
一点温柔顿时烟消云散,文晟双目茫然,定定看着赵紫。
“王爷这么看着赵紫做什么?啊,王爷想必是不记得那时的模样了。不打紧,赵紫一字一句,慢慢的说给王爷听。王爷口口声声说是赵紫强迫了王爷,但赵紫却记得是王爷缠住赵紫,凄凄哀求赵紫进来!”
“你住口。”文晟用力咬住下唇,嘴角染上红艳。
赵紫觉得他不是在说话,而是拿着一把刀,慢慢剜着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杀人也不会这么痛。停不下来,嘴角扭曲,头突突的痛。“也只有王爷才能有这般娇媚可人的模样,那柔软的秘处无论赵紫进去几次,仍如处子一般紧窒。王爷绝对想像不出那是怎样的销魂滋味,宛如要融化般的……“
一声脆响终结未尽的话语,只外边隐隐传来鸟鸣人声。
赵紫头偏过一侧,雪白的脸上赫然浮起几道指痕,口中腥甜,鲜红的液体顺着嘴角滑下,滴在雪白的被褥上,刺目的红。赵紫无声的笑,到底是小王爷,力道十足。
文晟一把揪住赵紫的衣领,闷头闷脑的打, “住口,住口,你算什么东西,我打死你,我非打死你……”
赵紫任由他打,毫不反抗。被文晟推倒在地,看着文晟张牙舞爪,泪流满面。
喉头腥甜,又强硬咽了下去,丝毫没有想过还手。
文晟打了一阵,忽然用力掐住赵紫颈脖,眼神凶恶,“我到底哪里对你不住,非要这般折辱我。是了,你一定在记恨当初我毒打你的事,可谁让你杀了我的马儿,那是你活该。你仔细想一想,进了王府后,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比你先前使的强,即便我有什么不对也该还清了。为何你还这么对我……”
泪珠儿断了线般的落下,滴到赵紫脸上,滴入赵紫眼中。
颈上力道慢慢松开,赵紫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知道再也不愿见到文晟的泪。揽过了他,埋进怀中。衣襟已被打湿,文晟仍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倔强的文晟。
单纯的文晟。
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光是看着便有一种烧灼的痛感。不期然闪过义父温和慈爱的脸……激灵灵打个冷颤……
笑了,“王爷想得太多,赵紫是什么身份,怎敢记恨王爷……”
文晟身子一颤,手撑在赵紫两侧,眼角犹带泪痕,咬着牙道:“你莫要拿这些混账话来糊弄我,你若当真恭顺,怎么又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赵紫细细为文晟揩去凝在眼角的泪珠儿,“王爷便当赵紫被鬼迷了心窍,王爷这般诱人,赵紫又不是圣人,哪里能把持得住?王爷若怕此事泄露出去,只管杀了赵紫。王爷应该明白,这世上嘴巴最严实的便是死人。赵紫只怕,王爷下不了手。”
文晟咬牙,掐在赵紫颈间的手渐渐收紧。手指压到脉动的血管上,只要轻轻一掐,这张可恶的嘴便再也不能说出冷硬的话来气自己,只要这么轻轻一掐,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赵紫这个人……
再也没有赵紫这个人……
牙齿咬得格格响,手指却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赵紫浅浅一笑,毫不费力便推开文晟,“王爷当真舍不得下手?也是了,赵紫若是死了,谁能給王爷极乐的欢愉?”眼光闪动,看向文晟,“王爷若无吩咐,赵紫便失陪了。”
文晟怔怔的靠在床上,双目迷蒙,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又像什么也没想。眼角未抬,却在赵紫拉开门的一刹,淡淡的道:“我只问你一句,那夜树林里,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
赵紫手指紧握成拳,眼眸深沉,缱绻万端。“那夜,王爷是主子,赵紫是奴才,奴才奉承主子,王爷何必当真。”
文晟点头,要笑,只扭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原来如此。”
赵紫拉开房门,脚步虚浮,踉踉跄跄,扑鼻花香,姹紫嫣红,映在眼中却是秋意萧索,暗沉无光。茫然四顾,来往人们目光怪异,却不知他们在嘲笑着什么。忽然想到,若是方才文晟真要杀了他,他会不会还手……想来想去,竟只得出“不知道”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