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舅沉吟不语,忽然抬眸,和颜霁色,“郑王府真是藏龙卧虎,出了公子这样的人物。请公子转告大将军,老夫虽身在朝中,却只是茶痴,哪日过将军府讨杯茶吃,还望大将军不要嫌弃。”
叫来侍从吩咐几句,便有人捧来一只小小的翠色盒子,揭开,拿出一对小巧别致的玉马。通体翠绿,晶莹亮泽,眼珠子更是两粒龙眼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嵌上的。
“这对玉马,虽然比不上郑王府的,却也入得了眼了。公子人品不凡,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对玉马。”
赵紫唇畔含笑,从容接过,“如此,赵紫谢国舅厚爱了。”
飘然而去,梁国舅笑意骤敛,冷然道:“取我的奏折来。”
侍从递过,梁国舅展开,眼光扫过,一声长叹,点在烛火之上,火焰红舌,映红他的脸。
侍从大惊,“主子,这是您写了一晚上的……”
“住口,你懂什么”,梁国舅低喝,“言辞锋利,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子可畏,此子可畏啊!”
出了国舅府,赵紫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不料文晟仍被皇帝一道圣旨招进宫里。
第七章
架上更漏沙沙,盆中细沙已经过半,文晟还没有回来。赵紫心头烦躁,索性到了园子。见了一地夕阳红,非但不觉得轻松,反倒愈加烦闷起来。什么海棠翠竹,一概入不了眼。几次叫人出门打听,都报说王爷随大将军入了甘泉宫,还没有出来。赵紫大骂混账,但骂过之后又觉得好没来由。甘泉宫是什么地方,便是平常官员也不能入内的,更何况一介奴才。见他们挨了骂又不敢做声的委屈模样,想笑,偏偏又想到文晟还没有回来,一丝笑意登时消散无踪。颓然挥手让他们自行散去,沿了小径慢慢踱步。
圆滚滚的太阳像个蒙了红纱的大火球,低低垂在天地交汇处,就连射出的光也是柔和的。果然临到傍晚,连太阳也没有力气了。忽然厌恶起这漫天漫地的艳红色来。袍袖一挥,闷闷出了园子,正和一人撞了满怀。一身蓝衫,却不是文晟又是谁?
文晟也吃了一惊,“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往里走,“刚刚初春就这么热,若是到了盛夏岂不是要热死人了?”
赵紫松了口气,也随了他往里走,“王爷是骑马回来的,自然觉得热了。陛下知道那件事了么,有没有责罚王爷?”
文晟连早饭也没有吃,一路嚷着肚饿,但入了大厅,见到那摆了一桌子的东西反倒没了胃口。由着赵紫服侍,只穿了一件家常的衫子。懒懒的靠在椅子上,皱眉道:“油腻腻的,谁吃这些。”正巧赵紫从婢女手里接了一盅银耳汤过来,文晟便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
直到缓了渴,才笑嘻嘻的瞧着赵紫,“你不是说父皇不会知道那件事么?我和舅舅一到甘泉宫,父皇便劈头将我骂了一顿,不仅知道我做了什么事,连我在临江楼喝什么酒,吃什么菜都知道了。幸好舅舅说情,父皇才没有禁我的足。哼,你妄自聪明,也有错算的时候。”说着吊起眼角瞅着赵紫,要看他尴尬脸红的模样。但赵紫是何等样的人物,纵是天塌了下来也不会皱皱眉头。当下款款拜倒,口中称罪。文晟见了他这副顺从的样子,反倒没有了作弄的兴致。翘起了二郎腿,雪白的云鞋一上一下的晃着,“父皇就是想得太多,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事了?那些郎官多的是不学无术的人,每日里只知道搬弄是非,这次居然说到了舅舅的头上,我见一次杀一次,少几个这样的人,京城也就安宁了。”不知想到了什么,飞扬的剑眉皱了起来,“我只担心舅舅……父单独将舅舅留了下来不知又有什么事,我也要留,父皇偏又不许……”
赵紫却有另外一番心思:昨天才发生的事,纵是别人碎嘴也不能今天就传进甘泉宫去。除非……皇上果然机心深重!
温温浅笑,凤眸流光,“大将军与陛下是裙带姻亲,又是能臣良将,皇上兴许真有事情同他商议呢!王爷别只往坏处想,皇上连你这祸首都不罚了,还能罚大将军?况且,这又关大将军什么事呢?不过被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带出了名字罢了。若这也要罚,那天底下的人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文晟听赵紫的劝慰,细想一下也觉得自己是多虑了,破颜一笑,“难怪连父皇也说要见你。这么伶俐,连死人也给你说活了。再过十多天便是围猎,到时你随我一同去见父皇,别丢了我的脸。”
正是意料之中。赵紫微微笑道:“那真是赵紫的福气了”,眼珠子转了转,“这些天闹得人心不得安宁,今儿听说街上闹花灯,王爷不如去看看热闹,也好散心。”
“花灯?”文晟奇怪,“又不是元宵,哪来的花灯?”
赵紫伸手拉他,“谁知道呢!他们闹他们的花灯,我们看我们的热闹。”
问了人,才知道是梁国舅的二表姑的三姨婆的小儿子娶亲,又是大财主,才这么大张旗鼓的。赵紫肚中暗笑,梁国舅这么个步步算计的人怎么就有这样的亲戚,不过娶个媳妇就唯恐天下不知道了。幸好不是做官的人呢,否则一折子上去,编排个扰乱京城治安的罪名来,还不知道怎么收拾!
转眼看文晟,平日出入都是佣仆成群,车驾相随的,哪里有过和平民百姓一样的致趣,不时伸手拉拉别致的花灯,连呼新鲜,倒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贵公子。
其实这种样子也很可爱呢!
手悄悄的伸过去,握住他手。他的手心很暖,握起来很舒服。文晟正专心致志的看着挂在竹竿上的花灯,一点也没察觉。
“是凤凰。”文晟大叫一声,奔了过去,赵紫也被他拉得飞奔起来,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大笑,血液沸腾。
不过是只扎得有点好看的花灯罢了!赵紫撇嘴,自己扎得比它好得多了。文晟却像看稀世珍宝般,拉拉它长长的尾翼,再摸摸它的头,叫道:“好奇怪,还会动的。”
像个孩子。赵紫不知道此时自己流露出多么温柔的眼光,只想着若能让文晟一直这么笑,就是将整条街的花灯全部买下来也值得!
问了摊主,不过二十文钱,买下来递到文晟手里。文晟接了过去,却不知怎么点上蜡烛。脸蛋红通通,眼眸亮灿灿,好似漫天的星子都落了进去。
想把他搂到怀里,再不让别人看到。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竟怀了这样的心思。手指颤抖,火折子一下灭了。
文晟笑话他,只推说是风。
好容易燃了起来,火光映着凤凰,五彩的羽毛,晶莹透亮,浴火重生。
走了一会,文晟说肚子饿了。也难怪,本来就没用晚饭。赵紫见大树底下有一家馄饨铺子。几张桌椅,收拾得很干净。
便和文晟过去,要了一碗来尝。
文晟尝了一口,问是什么馅的。
赵紫笑答:“还能是什么馅,不过是猪肉馅,韭菜馅。”
文晟嗯了一声,倒还吃得下。虽然只吃了一碗,但已是极难得的了。
忽然人多起来,怕被冲散了。赵紫紧紧拉住他,被人推着挤着来到一座高台前!台上也扎着花灯,灯上题着字。
文晟口中说道:“又不是真的闹花灯,居然连灯谜也写上了。”脸上却是兴致勃勃。看了一会,忽然指着一个花灯道:“这个简单,是个‘孙’字。”
顺了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灯上提着一句诗“孔雀东南飞”。
‘孔’除去东,剩了‘子’字,‘雀’除去南,剩了‘少’字,一合起来不正正是孙字?
可惜文晟说得慢了一些,那边早已有人说了出来。是位文弱书生,从这边看去,只见到那人的半张脸,但只这半张脸就让人惊艳了。
文晟看了看他,又转头看看赵紫,只觉得梅兰竹菊各有一番风姿。笑道:“我猜那人定是位官家小姐,穿了男装出来瞧热闹的。”
赵紫眼睛犀利,早看到那人颈间有一个小小的突起,也不和他辩,只道:“已是中夜了,王爷要不要回府歇一歇。”
文晟抬头,一弯新月挂在空中,银钩一样,泻下一地水银。
“这么好的月色,岂能白白浪费?”挤出人群,信步便走。挂在竹竿上的灯越来越少,人也渐渐稀疏。赵紫心中奇怪,却不得不跟。
左转右转,脚上踏到软软的泥土,才知不知不觉竟到了城外树林。此间巨木遮天蔽日,纵是白日也难以见到阳光,更何况深夜至此?暗沉沉的辨不清方向,险险被石子摔倒。突然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身旁脚步习习,心知是少年刻意放慢脚步。
心中滋味复杂,像打翻了杂货铺子,什么酱醋盐酒一应混杂,酸甜苦辣的味儿全都涌了上来。
好奇怪,自己该当是他心里第一厌恶的人了,怎么忘得了他被压在身下时如何信誓旦旦的说绝不放过自己,言犹在耳,手中的温暖却又是真的。赵紫,赵紫,你自负聪明,怎么便连这少年的想法也猜不透。
“我记得以前走的就是这条路,到了。”
文晟放开手,跑了过去。
手中空了,心中也空,竟是说不出的难受。但赵紫最惯掩饰,脸上笑吟吟,看着文晟跑在前头。
细长青草,微微摆动,波浪一般起起伏伏,只到腰间,恰恰能让人看清,恍若站在浪涛之上。群草围绕处是一条长河,流水淙淙,渐或一两声蛙鸣,清静幽寂。远远人声依稀传来,飘飘渺渺,竟像是瑶池仙乐。
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住,惊慌之下来不及抗拒,倒在地上,碰到一个温暖的身体。
“别动,歇一歇!”
原来不是山精鬼怪!
舒缓身子,躺了下来,身侧呼吸浅浅。
点点星子闪在头顶,很近很近。
赵紫伸手,真想抓下一个来,看看是否当真如琉璃珠子那般美。
“很美的地方吧!”赵紫像是从迷梦中惊醒一般,骤然收手。被他看到了,这么孩子气的举动。
文晟笑得纯净,那对光华流溢的眸子便是天边最耀眼的星子也比不上,刚想很吻上那对眸子,他却又转开了眼,看着夜空,“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和三哥一道来的。到得大了,什么经书武功,规矩礼仪,拘得人再得不到自由。难得今天再到这里来,却想不到是和你!”
“除了三王爷,再没有别人来过?”
“嗯,我只带了你来。”文晟合上眼,细喘微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只带了你来……
赵紫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心脏跳动得这么剧烈,声震耳膜,真怕身旁的人听到。赵紫,真没用,不过是一句话……
以为文晟睡着了,刚要起来。一只手掌却按住了他。转头,文晟并没有睁开眼,“舅舅说越是聪明的人,心事越重。我瞧你就是这样的人。上次那件事,我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你……我真是不懂你!”
以赵紫的口才,要消除文晟的疑问再容易不过了,但此时他却什么也不想说。清风朗月,长草沙沙,赵紫与文晟一同枕在青草根下,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唇含浅笑,声音淡淡,“赵紫所为,均是心甘情愿。”
是真是假,连他也分不清了!
第八章
经过那晚,文晟和赵紫相处得比以往平和许多,能干的总管与虽然娇纵实际却很孩子气的王爷,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府里的下人已经很习惯事事请示赵紫了,王爷要吃什么菜,王爷要穿什么衣,只有这个总管吩咐的才合了王爷的心意。
似乎一切平静下来,只有赵紫知道,平静的水面底下,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一月之后,上林苑
上林苑,这三个字隐含了太多意思,抽丝剥茧,赵紫只想到权贵身份这四个字而已。
那一晚,赵紫在床上辗转反侧,望着窗外一闪一闪的星星,居然睡不着。上林苑该是什么样子?树木荫庇,鸟兽成群!更重要的是,皇帝在那里。
索性起身,王府的人已经熟睡,只有那守夜的人,执了一盏灯笼来回走动。火光微弱,在夜风中勉强挣扎,像鬼火。赵紫靠在一棵树下,手背落上一个个圆圆的银钱。抬头去望,明亮的月亮不再是圆的了,被枝叶分割成无数块,四散开来,绿色的嫩叶被镀上了一层银光!
或许,皇帝也像这月亮一样,清冷孤远,触摸不到!
一片绿叶飘飘荡荡,落在掌心,将之碾碎,染了一手的绿。
“哪怕他是神,我也要将他踩在脚下,我要将天下人都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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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到了上林苑,文晟兴高采烈,一马当先。赵紫也忘了他的小王爷,眼中只看得到这座向往已久的皇家园林。入目皆是绿,看不到边际。以为是海洋,细细看去却是草!交错参差,随风舞动起来,青色如水,黄色如金!浩浩波澜,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了,心里满是赞叹。
忽然一支羽箭射了出去,正正贯穿一只梅花鹿的脖颈。一箭过后,大地震动,万马奔腾,隆隆响声惊出林中野兽,雁鸣,鹿啼,兔悲。
文晟双腿一夹马肚,奔到赵紫身边,笑出一口白牙,“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猎些野味回来。你喜欢什么?熊掌还是虎皮?”他也不等赵紫开口,眼睛盯着前面的红缨黄蹬,“瞧着,我一定比他们打的野味多。” 狠狠一甩马鞭,风驰电掣的去了。
赵紫勒马伫立,直到再看不到那银色的身影了才拨转马头,不想被一个内侍模样的人阻了去路。随了他到一座亭子,四周薄纱舞动。白虎皮上,一人黑袍玉带,发束高冠,正微笑着看着亭外密林。
赵紫知道那人就是皇帝,俯身叩拜。
皇帝命他起身,赐座。眼神交汇,赵紫不若旁人那般张皇回避,反倒坦然对视,动静之间显其本色。皇帝起了兴致,随口问了几句。
一番话过,皇帝立即收起轻慢意味,以上卿待之,对座纵谈天下局势。亭外野兽嘶鸣,箭声啸啸。亭内两人口舌如剑,谈到酣处,不分君臣。直至日落西山,仍不餍足。
赵紫见皇帝恋恋不舍,心知时机成熟。起身,献上韬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