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哥儿的声音从窗子里面传了出来,“山东太守张维又来要银子了,其笙拦着不给,两人吵得厉害。那张维前年上书陛下,说是要修黄河大堤!这原本是好事,皇上也答应了的。但修了几年都修不成,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这些年朝廷又是打仗,又是筑城墙,哪些不要要使银子?其笙恨不得将国库里的铜子儿掰成两半来花了……”
小王爷声音含糊,似乎塞了满口糕点,“怎么不报皇上?”
“怎么不报?皇上只说一句;‘这样的小事也来请示朕,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也没定下个子丑寅卯来。”
小王爷沉默一阵,倒笑了,“皇上是不想淌这趟浑水!想那其笙是四哥的人,张维又是太子的人,依着旨意情理谁都没错,皇上任偏了谁都要落个不是,索性两不相帮,只苦了底下的人。”
“可不是这个理?”明哥儿声音急促,“也是张维要的数目太大,一百万两银子,任谁出手也得掂量掂量不是?”顿了一顿,“这么僵着也不是个办法,我想着等盐税的银子交上来了,再给他送去,那时国库也丰盈了,其笙也不好再拦。”
小王爷拍手,“这倒是办法。我只奇怪,你既想得到怎么还不赶忙去办,还跑来我这里,蹭茶喝么!上次那几两铁观音早给你搜刮了去,再多就没有了。”
明哥儿笑了起来,“人人都说郑亲王出手阔绰,无比大方的,怎么竟专记得这点小事?”话音一顿,“还不为了别人说我是什么党,我不过和四王爷略走得近些就被那些小人泼脏水。什么四王党,太子党,我只做我的闲散王爷就是了。我心虽如清水,但众口烁金,不得不顾忌一些。此时也只有你才说得上话,既是兄弟又不是哪个党,再合适不过了。”
“好你个明哥儿,有了好事便独揽,有了烫手山芋就扔给我。”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哪次我有什么好玩意不顾着你?前些日子我才托人带了二两大红袍回来,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那株母树一年才产四两,你就拿了二两,陛下吃什么?”小王爷连声音里也带着笑。赵紫忽然想起,小王爷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开怀大笑过,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陛下不好这个道道,吃旁边树上的就行了,反正他也吃不出味来。”明哥儿跺了跺脚,“你到底去不去,只怕此时他们已经动刀子了。”
“太子和四哥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赵紫不再听下去,走到花丛旁边,海棠开得很美,从树上落了下来,迷了眼。
第五章
看着文晟和睿王爷出了府,赵紫换了衣裳,乘了轿子往临江酒楼而去。
临江酒楼,长安第一名楼。这里的菜做得好,楼上的布置楼外的风景,更是长安一绝。窗叶半支,缕缕凉风从河边扑了进来,带着刚解冻的河水的湿气,舒服无比。
赵紫凭窗而坐,浅浅啜着,不为酒的滋味,只为取那凉意。
“阿紫这么贸贸然出来,难道不怕那小王爷起疑心?”
赵紫含笑,“无絮,我既然与你见面,自然有我的道理。”弹了弹杯缘,声音满是关切,“我走的时候,义父染上了风寒,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叹息一声,将手边的一个小匣子往柳无絮那推了推,笑道:“我听说用燕窝熬成粥,对咳嗽最有疗效了。虽然义父不缺这个,总是我的一点心意。义父吃了这些不成敬意的东西,我心里才安乐些。”
柳无絮接了过来,“物不在精,贵在心意。你这么挂念义父,也难怪义父这么疼你了。你走了以后,义父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也是很挂念你的。”看了赵紫一眼,“义父常说,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你也实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没有任何人相助,短短一个月,居然能坐得牢郑王府大总管的位置,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被人拉下来了。”
柳无絮脸上含笑,话中带刺。赵紫春风拂柳,轻轻巧巧拨了回去, “无絮,你莫要再抬举我了。都是为了义父效力,何必分什么彼此?我成了事,你也可以省些力气!再说,若不是义父相助,我哪里能这么轻易进了王府?你我兄弟,以后莫要再说这些奉承的话了,义父最不爱听,我也不爱听!”
柳无絮想了一想,唇边浅浅一笑,倒没有再说话了。
一时伙计送了酒菜上来,都是极清淡的菜。
赵紫夹了一箸鲜笋,“临江楼的菜,向来做得好。”
柳无絮也夹了一箸鲜笋,嚼得很慢,“临江楼,可不知道我最爱吃鲜笋。”声音很轻,“你费心了。”
话音未落,忽然隔壁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人把门撞破了,紧接着又传来几声惊呼。赵紫柳无絮对看一眼,霍然起身,他们的雅厢设在二楼,一出门便能看到楼下情景。只见一个少年执剑而立,眉宇间满是怒色,顷刻便要出手伤人。
柳无絮看了看,道:“那不是小王爷么,真是巧得很,他也到这临江楼来了。”转头看了赵紫一眼,“你家主子要生出事了,你这做总管的也不去劝一劝?”
赵紫柳眉一扬,眼中闪过几缕精光,“我去劝什么,乱中求胜,我就怕小王爷不生出事来。”
那楼下少年正是文晟,明哥儿和另一个少年拉住了他,似乎对他说了什么,没有想到文晟反倒更怒了。剑眉一扬,手中银剑如雪。血红色的大红羽纱飞扬起来,漫天的红……银光落定,红艳艳的血从几具死尸下渗了出来,染了一地的红。偌大酒楼,所有的人都怔怔的看着文晟,所有人都忘记了惊叫呼喊。
赵紫微微笑着,回转入房,端了残酒啜了一口,“不愧是小王爷,当众杀人眼也不眨。那些人……一定是惹恼他了。”
柳无絮看着窗外,花红柳绿。
“阿紫果然金口,你说小王爷会闹出事来,果然他就闹出了事。”转头,“方才你手上扣了几根竹签子,现在怎么不见了?”赵紫淡笑不语。柳无絮叹息一声,“我想,在那些死了的人身上,一定能找到那几根竹签子……”忽然笑了,“那小王爷遇上了你,当真可怜。”
或许如此,赵紫忽然很想知道那单纯的小王爷到底是如何解决这间事的了!
回了府,没有他想像中的那般忙乱,小王爷惹出这一场天大的祸事,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见了他进来,便要他倒茶。等倒了茶来,又嫌水太凉。赵紫苦笑,这小王爷啊,果然见不得他有一刻安宁。刚换上了温水,门房便领进了一个人!,赵紫一见到他,只想得到这四个字,温润如玉。小王爷原本懒懒的,但见了那个人,居然一蹦起来,连衣裳被水弄湿了都毫不理会,像个孩子一样抱住那青年,“舅舅,你怎么会来。也不让人通报一声,我好去接你!”
原来那人就是当朝的大将军了,却不曾想居然是这般模样这般气质。让赵紫更为惊讶的是小王爷对大将军的神态,如此亲密……心口闷闷的,小王爷就是提到皇上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孺慕尊重!
“我怎么来了?还不是为了你才来?”
大将军淡淡扫了文晟一眼,文晟登时乖乖坐在椅子上,吭也不敢吭一声了。
“你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有心思喝茶。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梁国舅就能把天掀翻了。”
文晟哼了一哼,飒然起身,大声道:“梁国舅算什么东西,他要闹就让他闹去,天就在头顶上,我就看着他怎么翻。”顿了一顿,“舅舅是没有见到那种情景,那些人满口溺物,说的话都是听不得的。他们骂我不打紧,但他们骂的是舅舅,我杀了他们还是便宜了的!”
大将军盯着文晟,慢慢地道:“他们骂的是我少卿,又不是你郑亲王!”
文晟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是我舅舅,他们骂了你就该死。”
“你舅舅,你舅舅便骂不得。”少卿声音低沉,却不是因那些人说了什么话,而是因文晟居然做出这等莽撞的事。
文晟梗着脖子一脸倔强,“舅舅是大将军,凭什么让这起些小人作贱。我只不懂,出生入死也比不得皇帝一句话,他高高坐在金殿里,哪里懂得舅舅的苦处,还要疑你防你,我不甘心。”
少卿扬起手掌,赵紫以为他要教训文晟,不知为何心中一紧,他却只是拍拍文晟肩膀,淡淡的道:“他是你父王,你不该这么说……”
文晟沉默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沉的道:“舅舅不用担心,我惹出的事我自己担着!”
少卿眉头一蹙,刚要问个清楚,门外忽然报说凝夫人的贴身侍女荷露来了。
“原来大将军也在”,荷露笑意盈盈,掩不去眼中忧色,“娘娘命我来问一问,事情究竟怎样,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还能怎么,左右不过削爵罚俸。”文晟满不在乎,说得轻松。
少卿一边将文晟散在额前的发拨开一边道:“晟儿想一个人将事情抗下来,也要看别人许不许。朝廷上的事远比你想的复杂,不要意气用事!”
文晟被少卿说破了心思,脸上一红,转头正与赵紫眼光撞个正着。心头一股无名火登时发在赵紫身上,“你好大的胆子,我在这里烦恼,你却在那里笑……”
赵紫笑意盈盈,“王爷且莫动怒,赵紫有一个法子,只怕还能试一试。”
少卿打量赵紫,穿着像王府的管家,说话谈吐却又不像,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番风姿,见之使人忘俗。
文晟不信,睨着他,“好大的口气,我就不信你有什么法子。”
赵紫神色淡定,“若是有人说动了梁国舅,将事情化解了,皇上自然就不会知道,大将军和王爷也不会被削爵夺位了。”
文晟呸的一声,“你说笑话么?那梁国舅是出了名的窄心眼,要是有人能说动他,明天太阳就该打西边升起来了。”
少卿却不说话,默默审视赵紫。“你既然这么说,心中必定有了人选了。”
赵紫盈盈拜倒,“赵紫愿往梁府一行。”
文晟呼吸一窒,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顷刻之间,少卿心中已转了许多心思,眼前少年虽然身属下乘,但谈吐气质皆非等闲之辈。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姑且便信了他。沉声道:“好,你往梁府走上一遭。不论成败,尽早回来。”
赵紫一笑,转身离去,衣袖飘飘,仿若一只玉蝴蝶。
文晟跺了跺脚,迟疑一会,终究还是追了上去,挡在赵紫面前。
赵紫声音柔和起来,“王爷拦着赵紫做什么,再站下去,天就亮了,天亮了,就该被人掀翻了。”
文晟朗声一笑,“很多人都说要掀翻了天,但从古到今,这天还是好好的!没有人能翻得了它!”说着将一样物事塞到赵紫手中,“这是我郑王府的令牌!有了它,至少你能活着回来!”
赵紫看着文晟,心里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任凭往时如何伶牙俐齿,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深深看了文晟一眼,踏着一地月光,大步而去!
第六章
入了梁府大厅,一眼便见到几上摆着两杯茶,白烟袅袅,茶香清幽,显然要等着谁来。
赵紫心中警觉,脸上笑意盈盈,“郑王府总管赵紫,见过国舅。”
梁国舅饮了口茶,眼光在赵紫腰间令牌上转了一转,笑意盈盈,“难得有贵客来,快快坐下,刚刚进贡的西湖龙井,陛下命人赏了一些,公子品一品,滋味可还好?”
句句不离皇上,是想昭示自己多么的圣眷隆宠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大凡这样的人,行为处事无一不是循上意而动,若能好好利用……
“恭敬不如从命”,赵紫撩袍上座,揭盖一看,只见茶叶一旗一枪,簇立杯中交错相映,茶叶直立,上下沉浮,栩栩如生,呷一口,闭目细品,半晌睁眼,“好,果然上品”,转眸一笑,“只是香气却又及不上狮峰龙井了。”
“唔?”梁国舅是爱茶之人,语含惋惜,“狮峰龙井产量极少,如果能够得上几两,品上一品,此生足矣。”
“狮峰龙井虽然产量极少,却也不是没有。前儿陛下才赏了大将军五两,国舅爷若是喜欢,上大将军府走动走动便尝得到了。”
梁国舅眼中精光一闪,自从大将军打完南越一仗后,陛下无论大小事务一律打压,连虎符也收了回来,削夺军权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自古帝王最忌功高震主,防他忌他也是情理中事。而皇上却在冷落大将军的同时将最名贵的狮峰龙井赏给了他,果然圣意难测!
心中思虑万千,脸上却不现出分毫,淡淡的道:“是么,我倒不知大将军也是此道中人。”
赵紫放下茶杯,指腹在光滑的细瓷上慢慢摩挲,“别说国舅不知道,便是陛下也是不知道,却单单赏给了他……正应了那句话,物以稀为贵,这背后的用意,难道国舅爷当真猜不到?”。
初初见他,不过以为这赵紫仗着面貌俊美才得了郑亲王重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坐下之后,品茗论事,似乎句句漫不经心,却句句暗步杀局,入情入理,明明知道要诱得自己上了圈套却又心甘情愿的任由他摆布。
顿时敛了傲慢,“愿闻其详。”
赵紫正色,“皇上是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有为之君,所思所想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想得到的。但即便苍龙翱空,也有蛛丝马迹可寻,国舅细细思量,皇上下令用粟米喂马,将士筑城,为了什么?皇上素来不将南越放在眼里,上月为何派兵出征南越?”
梁国舅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赵紫几句话却不由得他不想。脑中电光火石,想到皇上当初决断时的神情……正如赵紫所说,南越一介小国,皇上何必让大将军亲自去!势在必得!地图饱蘸朱砂,箭头直指……
眼光波动,“公子这些话该对大将军说才是。”
赵紫冷笑,“国舅既知道军国大事该找大将军,皇上岂能不知?边疆狼烟再起,皇上除了大将军又可用何人。其中利害,国舅爷可要想得清楚明白!”
梁国舅沉吟不语,忽然抬眸,和颜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