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爷说话的时候,唇边始终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赵紫毫不怀疑四王爷说的那番话,只是……四王爷这辈子最看重的不是那个雪人,也不是那座梅园,而是和他一同堆雪人的那个人……那人是谁?让四王爷连他的名字也不愿说出来。
太子嘴唇动了一动,文晟却没有看见,拍手笑道:“活该四哥孤独寂寞,只有一个雪人陪伴着你,要是小时候你稍稍对我好些,也不至于这样了。我懂得的事情可多了,掏鸟窝捉蟋蟀,到池子里玩水,装鬼作弄宫女,最后被侍卫当成刺客捉了回来,惹得父皇大怒……”
听得太子抿唇儿直笑,“原来那时候宫里这么热闹,都是你闹的。”
四王爷扫了文晟一眼,“哪里有阿晟在,哪里就不得安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看到前面林子里闪过火光。心中一沉,脸上神色却丝毫不变,慢慢踱到太子身后,对那林中侍卫做了个手势。
那些侍卫奉了皇帝的命来找几位王爷,不想突然在这里与他们碰个正着,正要迎上前去,却见四王爷不许他们上去,当真进退两难,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个人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那一声脆响一点也不大,就是这样轻轻的一声,将难得的温馨恬淡冲得一干二净。
太子望着暗黑如墨的天空,轻轻的道:“该回去了……”
四王爷背对着他,不发一语。忽然稳稳向山下走去,一路拨开乱草枯枝,在远远的前方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
文晟将手中的鱼儿扔到地上,咬唇蹙眉,“该死该死,难得的好心情就被这些不长眼的奴才搅了。”一边说话一边俯身背起赵紫。文晟的脸背着火光,只有那双眼睛是明亮的,文晟声音里带着笑意,“阿紫别以为这样就能逃过去,我一定要想出一件最难的事给你做。”
赵紫笑了一笑,茫茫天空下,他的笑容分外苦涩。轻轻在文晟明亮的眼上吻了一吻。目光从文晟肩上越过,远处四王爷独自一人站在树影下……赵紫心中一酸,忽然觉得四王爷也有些可怜……
第十章
那一夜光景如同太虚幻境。第二日,王公贵戚,肱骨重臣,便随着车马仪仗,再次走向了迥异于须明山的京城。当马车轮声一变为清脆悦耳时,赵紫便知道,他们已入了京城。京城的天很阴沉,几片乌云沉沉的笼在红墙上方,似乎无法承载蕴藏在其中的水汽,低得随时能倾泻下瓢泼大雨。而就在这片阴沉寂静中,抑扬顿挫的吟唱声宛如一阵风,穿过尚未长出嫩芽的枯枝,瑟瑟作响。
赵紫掀开车帘,和列位大臣一道,跪在御道两侧,即便跪着,眼角余光也忍不住找寻文晟的身影。一路明黄幔帐,文晟远远的站在那头,如夏日梧桐,卓然笔直。一片皂白中,只有那一身明黄是显眼的。金丝为边,云海为底,好一派雍容贵重。赵紫抿了唇儿笑,他知道在那低低垂着的宽大广袖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那是昨夜他们戏耍玩闹时,被火盆里飞出的灰烬烧的。这件皇子袍,兴许日后能变成帝王袍,多少人求之不得,而文晟却丝毫没有将它放在心上,只因自己一句话,便将它往自己身上披。这样的人啊……赵紫温柔笑着,目光转开,落在四王爷脸上。四王爷站在文晟身边,腰间束了一道软金腰带。铜狨礼器带起的流光,正滑过四王爷腰间,似血流金。
正在这时,礼官高声宣唱,皇帝从御驾上缓步下来,龙行虎步,俾伲四顾。
赵紫低首垂眸,看着眼前纵横交错的青石板。
随着礼乐,众人齐齐叩拜,三呼万岁。一声声万岁,夹着衣袂拂动的声音,如山呼海啸,在静寂的被红墙围困的京城,层层回荡开去,猛烈拍打着坚固的城墙和汉白玉阶梯,到达天的尽头。
此时天越来越阴沉,待皇帝身影隐没朱红色的宫门后时,豆大的雨珠终于从云层后坠落下来,在薄薄的尘土上,打出一个个的湿润的土坑。李福海慌忙命小太监撑起伞,替来不及进宫避雨的大臣遮挡。这场雨来得好快,点点滴滴,丝丝线线,竟成倾盆。赵紫立在白玉阶梯上,肩头已被雨水打湿,他却浑然不觉。一双丹凤眼里,目光如刀,穿过蒙蒙雨幕,顺着脚下绵延而去的屋脊街道,越过红色城墙,落在远处灰色的如龙般的山脊上。
“赵大人,请保重身子。”李福海本随着皇帝一道入宫,却因见到了白玉阶梯上那抹卓然而立的皂白身影,鬼使神差的接过了小太监手中的油纸伞。
“嗯。”赵紫回头,似乎方才与皇帝如出一辙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是李福海的错觉。“雨越下越大了,京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雨了。”赵紫淡淡的道,踏过阶上积水,往宫内大步而去。
屋下,李富海抚着油布伞上的水珠,看着满天清明的乌黑,慢慢的道:“京城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大的雨了。”
往后几天,那雨一直没有停,似乎天河破了一个大洞,倾斜而下的天河的水汹涌翻滚的,要将那雕栏玉砌的京城变成一片泽国,而皇帝的雷霆手段,却比那雨势更凶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须明山上参与劫杀皇帝的一干人等,悉数斩首。
而皇帝颁下那道圣旨,仅是回京的第二日。
“公子,你见过皇帝,你说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皇帝……”赵紫拨着杯里的茶沫子,“你倒说说,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沙若想了一想,皱皱眉头,“我想,一定是个满脸横肉的人。若他心善,他就不会杀这么多的人。”
“哦。”赵紫拉过旁边的大迎枕,靠在身下,懒懒的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你去刑场看了?”
沙若呸的一声,“公子不提还好,公子提了,恐怕今晚沙若就吃不下饭了。唉,那天街道上的青石板竟被染成了红色,红色的水,恐怕流遍了整个京城。沙若真不知道那皇帝是什么样的人,当了皇帝就要杀这么多的人么,杀了主犯也就罢了,竟然连他们的妻儿老人也不放过。”
赵紫看着沙若,少女清澈的眸子让他想起房中那环洁白纯净的玉璧,“倘若我没有在那场劫杀中存活下来,你会不会为我报仇?”
沙若想也不想,“公子再说这样的话,就是侮辱沙若了。”
赵紫点头,“是了,你是这样想,难道那些人就不会这样想?他们死了,他们的妻儿兄弟会为他们报仇,只有断绝了他们的最后一丝活路,我们才能活得安心。情势律法,迫得皇帝不得不如此做。你问我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只因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而皇帝的面具,却比我们更高深莫测。”
沙若怔了半晌,她本想问“公子,若你是皇帝,会不会这么做?”现在,沙若看着赵紫平静淡然的脸庞,她已不需再问了。
檐下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欢快,沙若支起窗户,一股冷风迎面扑来,在黑色的案几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珠。“恐怕是仆人忘记喂食了,叫得吵人。我去将它移开!”
赵紫看着鸟笼里焦躁不安的鸟儿,“不必,就让它在那儿吧!我喜欢听它的叫声。”
沙若不明所以,但见赵紫丝毫没有恼怒之色,也就不再问了。让仆人拿了鸟食清水来,放到笼里。
赵紫半靠在榻上,眼眸似合非合。小鸟清脆的鸣叫,淅淅沥沥的雨水,让他想起了须明山的草,须明山的水,须明山的人……
雨越下越大,落在树叶上,一滴滴落了下来,像一条发着白光的线。鸟儿在笼里叫得很响,像人临死的惨叫。赵紫眯着眼睛,他一直在找一条线,一条能够将周遭事情串联起来的线。库银失窃,其笙死亡,山上遇刺,以及近来朝廷官员莫明其妙的死亡。他想……他终于找到了这条线!
忽然大门发出哐的一声响,唬了赵紫好大一跳。定睛望去,一人正大步进来,旁边的小丫头要为他打伞,却哪里跟得上他的脚步,他也不理会头上淅淅沥沥的雨水,就这么直直朝他走了过来,溅得雪白的裤腿上星星点点的都是泥印子。
赵紫一把拉了他过来,取过旁边丫头递上来的雪白的手巾,为他抹去额头上的水珠子。“这么大的雨,连伞也不打,要是淋病了,可不能叫着药苦。”
文晟胡乱抹了一把水珠子,“要说生病,也不知道现今是谁病着。今儿的药可吃了?伤口的药可换了?”
赵紫含笑应了,“我这府里也没少下人,谁不是尽心尽力的服侍我,哪里用你唠唠叨叨?”
文晟换了湿衣裳,一边系腰带一边道:“我唠叨?你去朝里问问,有哪个能得我一句唠叨的?哦,李福海来了没有?”
赵紫凝目,“没有,怎么忽然问起他来?”
文晟在赵紫身边坐了下来,撩了他的衣衫看伤口,“也没有什么,只是我听着父皇话里的意思,要见你一见,恐怕是问劫杀的事。”
赵紫漫不经心,“不是都查清了?西街上的血已流成了河!”
文晟把玩着赵紫的长发,慢慢的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赵紫趴在榻上,侧过了头,“你想得多了,皇上既然没有说出来,我们就不该多想。”顿了一顿,按住文晟的手,慢慢揉捏,“伤也看过了,你还要怎样?”
文晟呸的一声,抽回了手,“你说的话,跟莫丞相一样,像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