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可怖的伤口也能复原如初,若是敷药的人能酌情按摩伤处,那就更好了。”她说得太急,等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关切时,已经来不及了。惴惴不安的看了赵紫一眼,触到他冷清的目光,顿时像个做了错事被抓住的小孩子,惶恐的垂下眸子去。
赵紫却像什么也没有发觉,红红的唇轻轻一抿,竟比牡丹还要惑人,“真是承你的情了,这么好的膏药,也亏了你舍得送给我使。要我说,这宫里的御医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但你到底不是宫里人,频繁出入宫禁,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我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你也不用难过,幸好我住在这里只是权宜,等到这儿事毕,回到府里,见面的机会还是尽有的么!”
沙若听赵紫说这几日不能进宫了,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倘若换成小王爷,公子还会这么说么?轻轻嗯了一声,“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正是那句话,见面的机会还是尽有的。”
半开的窗户外,一轮旭日从蒸腾的云海中冉冉升起,千万缕利剑似的金光刺穿乳白色的浓雾。嫩绿的叶子,娇艳的花朵,甚至官道上挨挨挤挤的人影,一切都浸在梦幻般的云蒸霞蔚里。
远处山头上响起雄浑的号角……
“祭祀开始了。”赵紫声音低沉,看着远处的山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藏青色的窗纱被风吹得拂动起来,如烟如雾,仿若在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屏障。
“若是公子身上无伤,这场盛会自然是少不了公子的,沙若为公子可惜。”
赵紫温柔笑道:“你记住,收敛羽翼,不显锋芒,才能杀人于无声处。”
沙若愕然,但见赵紫神色温柔,就连说话也是轻轻的,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但他说的话却能令人寒彻骨髓。沙若心头笼了一团迷雾,或许她真不该下山来……
赵紫却不理沙若心中想些什么,在他心里,真正在意的只有文晟一人。随手命人将面前糕点撤了去,又让人送了一套茶具上来。真是一应俱全,连那滚开的紫砂壶的水也是用橄榄炭来煮的。赵紫用湿布包了手,握住紫砂壶的提梁,将它从小火炉上取了下来,倒入旁边一个小圆壶中。
沙若本是小孩心性,见了赵紫的举动,登时将那一点点愁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公子怎么想起泡茶了?小王爷一时半会又回不来,将茶泡了出来给谁喝呢?”
赵紫笑道:“待我将茶泡出来了,客人就来了。”
沙若摇头,“公子又不是神仙,哪能这么神准,我偏偏不信。”
赵紫笑而不语,手上动作不停。什么温壶烫盏、乌龙入宫、悬壶高冲,玉液回壶,一个个纷繁复杂的动作由赵紫做来却曼妙非常,直看得沙若目不暇接。
“沙若今天真长见识了。这小小的一杯清茶真比舞刀弄剑还麻烦。”沙若盯着眼前三杯清茶,叹息不已。
三杯上好的茶,袅袅茶香盘旋而上,茶叶在滚烫的茶水中慢慢晕散开来,时起时落,一棋棋,一束束,似剑似戟。沙若笑看赵紫,“三杯茶,还有谁来?”袖中飞刀悄悄滑落。
下
赵紫依旧笑得温柔,眼光从沙若的脸庞慢慢移到门边。
气息流动……
叮的一声,听来像是一声!
赵紫眼睛看着站在门边的人,却是对着沙若说话,“你常说自己的武功和无絮不相伯仲,现今终于知道谁更胜一筹了么?”
沙若咬唇不答,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她手中已经没有飞刀了,而柳无絮的脚边零零散散躺着十三把飞刀,原本该在她手上的飞刀。那一声叮的脆响,就是柳无絮用剑击开十三把飞刀发出的声音,他动作太快,十三声短促的金铁之声,在旁人耳里只不过是长而悠远的叮的一声而已。
沙若的手已经探进腰间的鹿皮囊,只要她抽出手来,她相信一定能将柳无絮射成刺猬。没有人能挡得住她的漫天花雨。可是她的手没有抽出来,只因赵紫说了一句话,“沙若,你退,我和无絮有话要说。”为了这一句话,沙若乖乖的退到门口,她也仅仅退到门口,一扇轻轻掩住的雕花木门阻隔了视线。
柳无絮站在赵紫五步开外,眉目间是少见的舒展柔和,“三杯茶……阿紫,你果然什么都算到了。”
赵紫绽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轻轻地道:“上好的君山银针,只等你来。”
柳无絮长声朗笑,撩袍坐,接过赵紫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饮第一口,舌尖一缕清香,沁人心脾;饮第二口,清香之中夹着一丝苦涩,弃之不舍,留之不能。”顿了一顿,“这茶……真是古怪。”
赵紫指尖转着小巧玲珑的茶杯,声音如烟,淡然无痕,“有人能从茶水中品出纵横疆场的快意恩仇;有人能从茶水中品出人生辛酸无奈;有人能从茶水中品出阴谋诡谲……其实,茶也就是这一杯茶,品的人不同,品出的茶自然也就不同。”眼角一挑,柔柔的看向柳无絮,“无絮,你是哪一种人?”
柳无絮心头一跳,只觉赵紫柔如水波的眸光中竟有千万把刀子,直直刺到他心里去。想了想,慢慢的道:“无论我是哪一种人,你救下了蝶衣,我总会将这份恩情还给你。”
赵紫放下茶杯,盯着柳无絮,忽然咬着唇吃吃的笑了起来,“无絮,你要将这份恩情还我,就替我取一样东西。”
柳无絮清楚的看到赵紫眼中滑过一丝阴狠,快得让人心惊,狠得也让人心惊。“你要我取什么?”
赵紫笑吟吟,“人头!”
赵紫声音依然很温柔,似乎他只不过让柳无絮为他再倒一杯茶。确实,杀人对他们就像倒一杯茶那样简单。但柳无絮很清楚,赵紫费尽心机想杀的人又怎么会简单。柳无絮忽然知道赵紫要他杀的是什么人了。冷汗一滴滴沁透衣衫,他的身子很冷,但他的心更冷。
“什么人的头?”
赵紫敛起好看的眼睛,似乎被那片缥缈的水汽迷醉了神智,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了一点怜惜,“谁加害了蝶衣,你就去将那个人的人头送给我。”
柳无絮腾的站起身子,几乎不敢相信的盯着赵紫,“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应承下来?”
赵紫笑吟吟,“你一定会应承下来。昨天,我说你一定会回来,你果然回来了。”
柳无絮负手踱步,腰间三尺青锋铮铮作响。沉思良久,待停了下来,眉尖仍然蹙得紧紧的,或许他这一生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为难,“阿紫,义父虽然曾经加害蝶衣,到底对我们有恩,我可以杀千万个不相干的人,唯独不能杀他。”
“恩情……”赵紫像听到什么笑话,眼角眉梢都在笑,天真无辜得像个刚刚睡醒的孩子,可他的手指缓缓的……缓缓的滑过光滑的杯缘,宛如在抚摸着人的颈脖。“无絮,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柳无絮不知道赵紫心中想些什么,但他知道赵紫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是杀人的利剑,当下盯着赵紫,慢慢的坐了下来。 柳无絮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剑柄。
赵紫却像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只是看着杯中泛起的浅浅的涟漪,“别人只知月下舞剑,雪中舞剑,却不知水上舞剑其实是最好的。尤其是长江的水……长江的水虽比不得冷泉清澈,却自有一股雄奇浩瀚的意味。临江拂袂,踏波逐浪,手中三尺青锋,吞吐捭阖,不单有杀气,更有霸气。三年前,长江上游缓缓驶来一座画舫,那画舫纵然美轮美奂,但最妙的是,画舫上有两个人在舞剑。”赵紫顿了一顿,眼光若有似无,缓缓扫过柳无絮脸庞,“白衣人使的是绵云剑法,着力处似云似棉,不给人留一点空隙。黑衣人手中一柄青锋剑幻出千万寒光,任凭白衣人如何进攻,始终稳如泰山。一时船上剑光大作,猎猎剑气将两旁薄纱荡得如初春飞絮。十招之后,那黑衣人终于出剑了,只一剑,白衣人白色的衣服上染满了血,红色的血白色的衣,比那漫天的晚霞还要好看。这场争斗就像表演了一场歌舞,宴会散了,再没有人理会方才的人是死是活。船主人很高兴,拊掌大笑,重重赏赐了黑衣人,甚至将自己最宠爱的女人也赏给了他。”
柳无絮含笑摇头,“他不会要的。”
“不错,他不会要。”赵紫的声音又快又急,“他不仅不要,还请主人作主,允他和一个叫蝶衣的姑娘成婚。那蝶衣姑娘真是美貌,最难得的是温柔似水,天下男人最爱的莫不是这种女人了。那船主人待属下最慈和,又是自己的最信任的义子恳求于他,当下一口便应承下来了。”声音猛然一顿,山雨欲来,“黑衣人闻得喜讯,绷得紧紧的脸登时露出一丝笑意,旁人也都为他欢喜,没有人注意到那船主人的小指微微动了一下,他心中有了杀意,他的小指头便要动一下。”
柳无絮怔怔的看着赵紫,他的表情像寒冬腊月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
赵紫笑得很温柔,“当然,那个满心欢喜的义子是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他只知道第二日带着彩礼去向蝶衣求亲。无絮,你猜猜那个义子可有娶到那个姑娘?”
柳无絮站得笔直,他的手指在颤抖,如果此时赵紫要杀他,只一掌便要了他的命。只因他不会反抗,他的心完全沉浸在那天见到的情景里,满目都是倒下的被烧焦的木头,散发着阵阵难闻的恶臭。“原来……从那时起,他便要加害蝶衣了……他为什么这么做,我对他忠心耿耿,并没有做一点对不起他的事,他又何必去害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赵紫微微叹息,一脸悲悯。
柳无絮低声道:“你为什么叹息,难道我说错了么?”
赵紫轻轻的道:“无絮,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人,没想到你这么不通事务。连乞丐都明白天下没有公平的事,你怎么偏偏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在义父眼里是什么东西?喜欢呢,就和我们说几句不相干的话,当小猫小狗似的哄着玩儿,不喜欢呢,立时就撂开手去,或杀或剐,就是尸首烂成了白骨也没有人知晓的。无絮,你以为你对义父忠心耿耿他便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么?你是奴才,义父是主子,天下哪有主子和奴才讲公平的道理?因此我说你这话不但错了,还愚不可及。”
柳无絮眼神茫然,“我仍是不懂,他要权势又何必着落在蝶衣身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就是她死了,义父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赵紫啜了口茶,盈盈笑道:“你这话又错了,蝶衣姑娘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顿了一顿,看向外边蓝得骇人的天,“十五年前,西羌新君即位,于祖庙前发三大恨,你可知那是什么?”
柳无絮想了想,“姜泷涣叛臣贼子,杀我父祖,此一大恨也;姜泷涣裂我国土,自立为王,此二大恨也;姜泷涣强占我定亲女子,此三大大恨也。”顿了顿,“西羌皇帝发此三大恨,自然是对那姜泷涣恨之入骨了,但现今西羌叛乱已平,姜泷涣也已被车裂,你忽然提起这些事来,又是什么道理?”
赵紫微微一笑,“姜泷涣被车裂时,他的爱妾恰恰生了一个女儿,因是庶出,当时也没有人留意。现今这个孩子也该长大成人了,若是被他的部属找到,再以此为凭,重燃战火,也不是不能的。”
柳无絮紧紧盯住赵紫,“你胡说,那个人怎么会是蝶衣,即便是蝶衣,她也不是那种醉心权欲的人。”
赵紫笑得温柔,“我并没有说那个人就是蝶衣。那些熬不得刑罚的人说,那孩子的脖子上挂了一块九龙飞腾形状的玉佩,精工琢制,天下仅此一块。姜泷涣一门都是三阴绝脉,那孩子自然也承了他这个禀赋。如果蝶衣身上没有这些东西,她自然跟这件事没有半点瓜葛了。”
柳无絮脸色越来越难看,只听赵紫继续说道:“且不论那孩子日后会如何作为,斩草不除根,对上位者已是不可恕的大罪,因此西羌皇帝颁下诏书,举凡擒获姜贼余孽,必有重赏。义父富可敌国,自然不会将这点子赏赐放在心上。义父是国手,棋上征战犹如两国交战,他手中既然有了这么个有用的棋子,如何能不善加利用。若我是义父,又该怎样做?嗯,我定会将那孩子送还西羌皇帝,慷慨陈词,正气凛然,为此番杀戮粉饰太平,那皇帝必引以为知己,待为上宾。此后诸多往来,或馈赠财物,或通书信。介时我若起兵举事,只须对那皇帝晓以利害,那皇帝必不能坐视不理。”赵紫叹息,“也只有义父那样的人,才能以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谋划出这件大事来,我终究比他不上。”
柳无絮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我不会让她死!”
赵紫叹息,“无絮,我说过这世上本没有公平的事,成者王侯败者寇,你本事再大,轻功再好,也逃不过义父耳目,更逃不过那西羌皇帝撒下的天罗地网。唉,天下虽大,却也没有你们容身之地!”
柳无絮眼中有一股寒气,“你说过,你想要一个人的人头。”
赵紫眼中在笑,唇上在笑,“不错,你给我人头,我给你蝶衣。”
柳无絮黯然垂眸,“我虽然能为蝶衣舍命,但能保得住她的性命的,当今世上,也只有你了。”伸指一弹手中剑,铮的一声,悠扬龙吟不绝于耳,“阿紫,你果然聪明绝顶,这三杯茶,是三个锁套,你解了我心中疑团,却更让我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阿紫,你委实令人可怖。”说罢再不看赵紫一眼,大步而去。
赵紫柳眉一扬,直到再看不到柳无絮扬起的衣袂,黑嗔嗔的眼中才伶伶的露出一点杀气来,无絮,只要沾上欲望,再好的人也成了鬼了。
第九章
上
宫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赵紫眉头一皱,暗道沙若那小丫头也不知道哪里玩去了,居然让不相干的外人走得这么近。正在思量,那轻轻掩着的宫门已被人推开,一人大步走了进来。那人一进来,赵紫便觉得方才还是昏暗的室内登时明亮起来了,立时坐直了身子,笑道:“小王爷怎么回来了,难道那封禅大典也能这么快的?”
文晟知道赵紫腿不便,他也不耐烦慢慢搀扶,索性拦腰将赵紫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