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轻轻一笑,眸光温柔,“无絮,你果然还是忍不住了。”一边说话一边取过旁边小几上的茶杯,拈了茶盖慢慢的拨着浮在水面的茶沫子。“我们情分不比常人,你心中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我懂的,绝不瞒你。”
赵紫说得诚恳万分,眼里眉梢没有一丝作伪,若他不是柳无絮或许就真的将赵紫当作天下第一可信之人了。可惜他是柳无絮,柳无絮自幼和赵紫一起长大,赵紫是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如龙如云,如烟如雾,变幻莫测。赵紫面上越是温柔和煦,心思便越是古怪狠毒。柳无絮一点也不敢小看赵紫,袖下拳头团得紧紧的。盯着赵紫沉沉的道:“我想知道,那三枚飞镖是如何打到阿紫身上的!”
赵紫淡淡一笑,啜了口茶。“那三枚飞镖原是要打着小王爷的,小王爷既然不能动,那自然由我替他承受了去。”笑了一笑,“难得小王爷心性单纯,容易受人摆布。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若要我舍了小王爷这么好用的棋子去就别人,我可舍不得。义父也舍不得。”
赵紫这番话入情入理,确实无可辩驳。柳无絮怔了一怔,闪眼望去,台上红烛忽明忽暗,将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映在墙上,温和亲厚中却又隔着一道看不到的鸿沟。心中凛然,“阿紫,你口口声声为了义父着想,却未必是你的本心。你说为小王爷挡了那三枚飞镖是情势所逼,难道与小王爷生出情意也是情势所逼?”叹一口气,“原来,你以前跟我说的话,都是骗我的。你骗了我不打紧,你骗了义父可就保不住性命了。”
赵紫侧过脸庞,神色温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我对你说的话是真,对小王爷说的话也是真。情与命,我都要。”
柳无絮看着赵紫,“是了,我早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只要你想得到,又什么得不到的?你须知道,虽然义父现下能和燕国王室同处一处,但终不是长久之计,到那时,阿紫你站在那一边?”
赵紫咬着唇儿笑,“无絮,亏了我们一块儿长大,你却还是不懂我。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真情我要,性命我要,江山我要,幸福我也要。谁能给得了我这些,我便相助那个人。可惜,这个人却不是义父。”
赵紫说话的声音一直很温柔,温柔得像涓涓细流无声淌过,至柔至阴,只有此时,才伶伶透出一点点霸气来。柳无絮从来没有见过像赵紫这样贪心的人,他果然很贪心,对权力的贪心,对幸福的贪心。比起那些自命清高或在黑暗中打滚的人,赵紫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一个极具野心的人!将天下都握在掌中的野心。
赵紫眼角一挑,一缕光芒如线如丝,轻轻的刷过他的脸庞,柳无絮额上冷汗滑落,他觉得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人,是一个妖魅。
“阿紫,你说过,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赵紫将蜡芯挑了挑,火焰窜得越发高了。他那黑嗔嗔的眼中也有两簇火焰在跳动。“无絮,我不会杀你!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总是不会杀你的。”他的声音依然很温柔,但柳无絮却觉得必寒冬腊月还冷。赵紫轻轻笑了笑,“义父鹰视猿听,除了自己,旁人一概不信。你纵然将我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他未必就能信了你。更何况,你比我更清楚,义父现在绝不会杀我,我对他还有大用处,义父向来只看重那些对他有用处的人……”眼光一转,“比起我来,或许义父更容易舍弃了你,他是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舍弃的人,更何况区区一个柳无絮?”
柳无絮抿紧唇角,要待什么辩驳却又说不出。
赵紫紧紧盯着他,“无絮,你虽然口口声声说对义父忠心耿耿,但其中有多少真心实意,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是敬,亦或是畏?”
柳无絮似乎站得累了,挪动了一下身子。避过赵紫咄咄逼人的目光。“你不是我,怎知我心中想些什么?”
赵紫笑吟吟,“是了,我不是你,自然那不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只是胡猜,我猜着你必定喜欢我手上的这根簪子。”
话音未落,忽然青光一闪,一样物事朝柳无絮面门直击过来。
柳无絮伸手接住,却是一枚女子用的发簪。晶莹剔透,最妙的是顶上一点殷红,像水一样,在碧绿的发簪里流动变化。他当然认得这支发簪,这是他亲手做的珊瑚簪。再顾不得什么强自镇定,紧紧捏住这支发簪,“它怎么会在你手上,它不该在你手上。”
柳无絮下唇咬得出血,顷刻之间便要扑上来将赵紫撕得粉碎,但赵紫一点儿也不怕,依旧倚在软榻上,嘴角带笑,凤眸流眄,“无絮这么激动做什么,不过就是一根普通的簪子,我从一个小贩手上买了来,怎么知道它的来源出处在哪里?”
柳无絮定定看着赵紫,若他的眼光是刀,赵紫早被跺成一摊肉泥。可惜他的眼光不是刀,四目相对,站着的人依旧站着,坐着的人依旧坐着。柳无絮不再看赵紫,慢慢低头,温柔的看着手里的发簪,他的眼光是那么温柔,似乎他手里握住的不是一支小小的发簪,而是握住了情人的手。
柳无絮不说话,赵紫也不说话。闲闲的侧过了头,半开的窗户外边,湖心一轮圆月,冷冷的照在湖面上。水光反射上来,丝丝缕缕缠上岸边垂柳。湖光月光……一样的冷。
“义父常常夸赞你,我不服,但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到底是你棋高一着。”柳无絮缓缓抬起眼,“你比我心狠,在这个世上,只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就大事。”叹息一声,“你什么都算到了,因此你才会将一切心思都告诉我。你料定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义父。你说得对,我也的确不会告诉义父。你把蝶衣藏到哪里去了?”柳无絮向来心高气傲,绝不肯流露出一点点求人的姿态,但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赵紫微微笑道:“无絮,你何等傲气,却肯为了心中喜爱的人向我低头,将心比心,我的心意你怎么就始终不明白?你要见蝶衣,这有何难。出了京城东门,沿着护城河往东走一里,门口有三棵柳树的红墙小屋就是了。”
柳无絮万万没有想到赵紫竟然会将蝶衣的所在告诉他,蹙眉道:“我若带走了蝶衣,你就再不能压制我的筹码了。”
赵紫正色道:“古人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将心思告诉了你,便该对你推心置腹。若还对你处处设防,哪里还能共商大事?”
柳无絮眼光一凝,深深看了赵紫一眼,飞身掠入黑暗中,转眼已不见了踪影。
赵紫端起已经冷了的残茶,浅浅抿了一口,“沙若,我跟你说过,不要悄悄躲在后头。”
沙若笑嘻嘻的从梁上滑了下来,“有公子在,就是被他听了出来也不会怎的,难道公子不会护着我?”
赵紫扫了沙若一眼,微笑不语。
沙若倒被赵紫看得不好意思,偏了脸,掩去脸上潮红,盯着柳无絮消失的方向,“公子,难道你就这么相信柳无絮?他说得很是,公子将蝶衣姑娘的所在告诉了他,就不怕携了蝶衣姑娘远走高飞,再不顾公子死活么?”
赵紫转着手上茶杯,轻轻笑了笑,“他会回来的。”
他的笑声轻而短促,但这轻轻的、短促的笑声就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打在沙若的心上。不觉疼痛,唯觉冰冷。沙若忽然明白,柳无絮一定会回来的。
第七章
上
沙若的医术自是不用说的了,也不用开什么方子,只从腰间小小的包包里拿出一颗丸药,一盒黄灿灿的药膏。赵紫用了她的药,顿时觉得一股暖意从肺腑中涌了来,涓涓绵绵散到周身各处。整个人就如同浸在温泉水里一般舒服。最妙的是背那被飞镖打到的地方,本来火辣辣的疼得厉害,经那金黄的药膏一抹,火热顿散,清清凉凉极是舒服。
赵紫身心疲惫,一双清澈的眸子渐渐合上,正要睡去,朦胧中只觉有个人正推着自己。想也不想,一手挥了过去,却没想到连那只手也收不回来了。那人的手温暖修长,掌上还有小小的茧子。赵紫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侧过身子,半睁开眼睛看着他笑,“小王爷回来得好早,我原本还想着陛下要打王爷手板了……”
文晟一笑放开了赵紫,转过身不知道在弄些什么,口中说道:“阿紫你这么聪明,原来也有猜错的时候。我本来也想着必定会挨父皇一顿训斥了,没想到父皇一句重话也没说,反倒安慰了我几句。这些糕点菜肴,就是父皇赏赐的。”
赵紫唇角含笑,“陛下没有责罚王爷,这自然是最好的了。”顿了一顿,“陛下见了王爷,都说了些什么?”
文晟漫不经心,一边将食盒里的点心一碟一碟的摆了出来,“那还会有什么事?不过叮嘱着要小心一些,谨慎一些,不要莽撞冒失了。”说到这里便要打住,但眼角偶然瞥向赵紫,见他看似毫不在意,但长长眼睫却掩不住浅浅轻愁,便知道若不将一字字说得清楚明白,这个玲珑心肠的人是断然不肯安下心来的。微微一笑,遂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了。
赵紫听得极其认真,遇到含糊的地方,更叫文晟打住,细细问个明白。举凡皇帝问话的时的神态语气,无一不询问清楚。等到文晟说完,摆在桌上的小菜早就没了热气,赵紫却不在意,心中反复琢磨着皇帝的话,抽丝剥茧,竟是让文晟取太子而代之。不论是或不是,心中总是欢喜,那些冷了的饭菜在他口中真比珍馐佳肴还美味了。
文晟却看不过,怪道:“菜冷了怎么吃?我让那些厨子重新做过。”
赵紫一摆手止住了,“这些就很好了,别说是冷了的饭菜,就是比这些差上百倍的我都吃过,何必再劳动别人?”
文晟还是第一次听赵紫说起自己的事,不由起了兴致。“从来没听你说起这些事呢!原来你是做什么的,你的父母呢,你进了王府,怎么没接他们进来?”
赵紫执着银筷的手稍稍一顿,慢慢放下了,“这些事有什么好说的……”,轻轻一叹,“也不过是还不起债,被人逼得家破人亡罢了。”,目光幽幽,似是追忆当年的繁华胜景,但这迷惘眷恋也只一闪而过,如水明眸慢慢的转向文晟,轻轻一笑,空灵缥缈,“但若是没有这些人,赵紫也不能和王爷相遇呢。福祸只在一线之间,又有谁能勘得透呢?”
文晟剑眉一皱,“你家欠了债,欠了多少,这些银子,大约我还出得起。”
本来只是闲谈,没料到几句话竟勾起尘封已久的往事。赵紫素性刚硬,大小便明白一个道理,世间千事万物,唯有自己才是可信的。见多了落魄时的白眼讥笑,富贵时的逢迎巴结反倒更让自己鄙薄。但此时听到文晟这句毫不做作的问话,心中一热,登时像滚了一个火球;蓦然又是一疼,像有人捏了自己心用力揉搓。
眼前水雾涌动,微微笑道:“那是多久的事啦?赵紫那时还只丁点大呢!我家虽说也是世家,但也只是一个空架子了,对头势力又大,别人见我家糟了灾,逃的躲的都来不及。也就是短短几日,我家便败了,家人逃的逃,散的散,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看各人的因缘造化吧!”
文晟见赵紫长长的眼睫上挂着几颗泪珠,在跳跃的烛火上闪耀着莹光,分外醒目,眼角泪痕宛然,知道他方才哭过,但赵紫既然不说,他也不便说破。只是心中暗暗埋怨,“你心中不痛快,为何不对我说?”
正在胡思乱想,不觉盯着赵紫多看了两眼。赵紫见到了,轻轻一笑,“王爷今晚是怎么了?舌头被哪只顽皮的猫儿给叼了去?” 说话间长长的眼睫上悬着几颗泪珠,似坠非坠。赵紫本就生得倾国倾城,此时眉间那几缕轻愁,更将平日的凌光锐气收敛得涓滴不剩,犹如空谷幽兰,凭风弱柳。
文晟心中一动,明明知道赵紫心计如海,八竿子也和弱字沾不上边儿,但此时却被赵紫难得一见的悲伤落寞勾出了心中保护弱小的天性。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柔柔的看着着赵紫,手指轻轻揩去赵紫眼角的泪痕,“你那时才多大呢?十岁的孩子……一定闷在心里很久了吧!我就是见不惯你这副逞强的样子,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能人么?有什么难事你就和我说,我好歹也不是不通事务的俗人,总能为你分担一些忧愁的。”
文晟显然不常安慰别人,虽然已经尽力表现出温柔体贴,但依然掩不住笨拙质朴。指腹上磨出的茧子刷过柔嫩的脸颊,痒痒的,痒痒的,一直痒到赵紫心里去。
反手覆上文晟的手背,文晟的手温热滚烫,真像他的人。阳光明媚,即便一时被乌云盖住,转眼之间便现出朗天晴日来。这么清澈可爱的人儿,这么单纯质朴的人儿,正是自己这种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人汲汲渴求的。一向以为自己最憎恨的便是这些不知人心险恶的温室兰草。他们一出世便什么都拥有了,不用自己去争,不用自己去夺。可是啊,这些人又哪里能和文晟相提并论?天下只有一个文晟,能让自己如此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文晟……双手染上血腥,游走于权谋之间,累了,倦了,只要能和他像这样絮絮的说几句闲话,浮躁的心也会立时平静下来……
深深看着文晟,柔柔的眼光慢慢巡过他刚毅的脸庞、挺直的鼻梁、稍稍带一点稚气的灿亮眼眸……心里像滚了一团火球在烧,轻轻笑道:“是赵紫错了,以后无论什么事都该同王爷商量才好!”话音未落,面上一凉,两行清泪滚了下来。
“你……你哭什么?”文晟立时慌了神,文晟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落泪,更何况赵紫又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手脚登时没处放,只一叠声的道:“若是我说错了话,你只管打我骂我,我绝不回嘴。”
赵紫怔怔的用手去擦,指尖湿漉漉的,抬头对文晟笑了一笑,“我哭了,怎么竟哭了呢?”
这一句话就像刀子,硬生生的剜着文晟的心。只是平时拙嘴笨腮,事到临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里见一颗颗泪珠儿珍珠似的滑过羊脂白玉般的脸庞,落在淡紫色的袍子上,了无痕迹。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种错觉,一旦这泪水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