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远处隐隐传来叫声,因隔得远了,时高时低,像是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听不真切,只是依稀辨得出“王爷”“大人”这几个字。
众人心中暗叫,“终于来了。”
赵紫文晟对看一眼,又喜又愁,喜的是只要文晟提气一叫,他们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愁的是那些贼人此刻就守在树,文晟若是一叫,那些官兵还没有找来,他们便被这些恶贼害死了。
眼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真恨不得天上滚一个响雷,把这些贼人烧成飞灰。
那些贼人对看一眼,鬼魅一般掠了出去。
见他们走了,躲在树上的两人才敢将憋在心口的闷气长长吐出来,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两手一握,手心里全是汗水,相视一笑,齐声道:“好险!”
文晟看了看,四周只有长草晃动,不见半个人影。丹田凝气,便要长啸出来,却被赵紫一把捂住了嘴。 文晟初时不明,但赵紫软软的手掌捂在唇上,人靠在他身上,虽然脸色苍白,却自有一股卓然清韵。文晟呆了一呆,才渐渐明白过来,暗赞赵紫心细。怎么他没想到那些贼人脚程快,来去只是倏忽?
不知过了多久,赵紫终于松开了手。文晟盯着赵紫颤颤的睫毛,抿了唇笑,“若我有你一半的玲珑心窍就好了。嗯,他们往西南方向去,我们就往东北方向走。我知道有一条捷径,翻过这个山头,再转一个弯就到了须明山了。”说罢背起赵紫,生怕那些人再追上来,当真如飞鸟掠空,迅如疾雷。
赵紫只见两旁长草纷纷向后退去,看了一阵,觉得头晕,便又闭上眼睛靠在文晟肩上。强风掠着鬓边的发,整个人像被云团裹着,又像沉在温泉水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全身一点重量也没有,什么疼痛啦,烦恼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真是喜乐无限。忽然身子一震,从云层顶端跌了下来,想张口大喊,却又叫不出来。猛然一惊,睁开双目,迷茫四顾,云淡风轻,却哪里有什么云团温泉,自己依旧趴在文晟背上,不过是做了一场好梦而已。
全身懒懒的,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用力一掐手腕,神智才稍稍清醒几分。忽然明白文晟眼里为什么会有那挥之不去的忧色了,他不觉得疼痛不是那药草起了效用,而是那侵入身体的毒终于发作了出来。用力揽紧文晟,他一点也不怕死,他不甘心,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他还有那么多大事没有完成,还有那么多新奇古怪的事物没有尝过。何况……他若是死了,文晟怎么办,他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在这风云变化的宫廷里生存下去。
心中千回百转,当真爱怜无限。轻轻吻一吻文晟脸颊,淡色的唇瓣咬出血来。
文晟看不到赵紫的神情,只当他被方才那些人吓到了,柔声安慰,“阿紫不用怕,须明山就要到了,到了须明山,我便禀明父皇,将那些贼小子贼祖宗一咕脑儿杀了,给阿紫报仇。”
赵紫眼中闪过一丝冷戾,不知想到了什么。
文晟行得很快,过了小溪,过了灌木丛,两条小路赫然在目。
“走哪一条?”
“右边。”文晟想也不想。
“好,你撕下一块布条,挂在右边小路的荆棘上。”
文晟素来最服赵紫,随手撕下一块布条挂了,口里道:“若是挂在左边,将他们引上错道,岂不是更好?”
赵紫微微一笑,“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们万万想不到,我们竟然有胆子故意留下破绽。”顿了一顿,“嗯,若他们至善至纯或是绝顶聪明,我这么做就是给自己招祸了。”
文晟笑着接道:“天幸,他们哪一种人都不是。”听出赵紫呼吸急促,柔声劝道,“准备到须明山了,你好好歇一歇,不要耗这么多心神,到了我再叫你。”
赵紫忙忙的道:“不,不,我不能睡。我怕睡了就再也不会醒了。阿晟,你快点和我说话,说什么都好。”
文晟忍下满心酸楚,强笑道:“好,我再说个故事给你听,这次你可不能笑我。”话音未落,忽然耳边呼呼风响,文晟偏头躲过,噗噗两声闷响,两支羽箭扎在土里,末梢还在轻轻晃动。
前狼后虎。文晟飞掠过去,抄起那两支羽箭,朝发箭处掷了过去。身随箭至,那人只见寒光一闪,本能的举手挡住,他那一挡已经很快了,但文晟的手更快。他似乎早就料到他的手会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绕了过去,扣住他的颈脖。那是绝对的力量,没有丝毫取巧之处。
“王爷。”
文晟没有松手,也没有扭断那人脆弱的脖子。眼神如刀,一一扫过眼前一众武人。
赵紫看得分明,那些人腰上挂着廷尉署的令牌。
“你们是哪个大人手下?叫你们领头的出来说话。”
众人单膝跪地,“奴才万死,让大人受惊!”
众人黑压压跪了一地,鸦雀不闻。忽然一人笑道:“我就说阿晟福大命大,区区祸事哪里近得了他的身,偏偏太子不信,还要亲自来看。”
赵紫抬头,只见鹰视虎步,踏草而来。行走间霸气凛凛,雍容华贵。
文晟见了那人,喜出望外,“四哥,难为你了,竟然亲自带人来。”
赵紫心中一凛,这里虽然离须明山不远,却也不近,别说是区区廷尉署几个兵士,就是建章营悉数出动也未必能找到这里来。冷笑,四王爷果然神通广大!
四王爷看着文晟,像一时之间寻不出什么话说,只是把手压到文晟肩上,凝目而视,良久才轻轻的道:“你也实在任性,护卫一个也不带,就这么单枪匹马的走在山路上,万一怎么……”叹一口气,“你二哥听说你出了事,急得跟什么似的,非要亲自上山来寻你,若不是我拦着,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拍去文晟的肩上的泥,温温笑道:“你也吃足苦头了,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出去了好好梳洗一番,父皇这次是真的着恼了,你得想好一套说辞。”
滚落裂缝九死一生,千里追杀侥幸逃脱,一路过来即使再艰难险恶,文晟也觉得没有什么,但四王爷这几句话轻轻的话却让他眼圈儿红了起来。“四哥教训得极是,千错万错都是我自个儿太任性,让父皇和哥哥们担心了。”
“你知道这么说,我心里也安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骑我的马先回去,父皇最担心你,吩咐说若找着了,就尽快把你送回行宫。这么一场大难,兴许有些伤处隐在内里,肉眼瞧不出来。你到底是天家骨肉,身份不比寻常,太医院的几个医正已经在行宫里候着了”,用手指指几个侍卫,“你们护着王爷回去,这一路还不太平,遇到松石急流就避着走,慢一些儿不要紧,首要的是稳妥。你们可听仔细了,王爷少一根头发丝儿,本王就摘了你们的脑袋”,听到侍卫应得山响,才转头对文晟道:“赵大人身上带了伤,自然不能跟你一样纵马疾驰,我另外备了软椅,舒服又轻便,走动起来也震不到伤处。”
“四哥让我先走,那我可不答应”,文晟一笑,“赵紫是为我受的伤,父子平日就教导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哥虽然是为我好,但万万没有扔下救命恩人自己独自先走的道理。横竖也耗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一道回去,就算父皇发起脾气,也有四哥替我挡着。”
四王低低一笑,“阿晟果然长进了,懂得拿父皇的话来压我。也罢,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你,只是父皇怪罪下来,你也别拿我当挡箭牌。”
赵紫倚在树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们,似乎乍然间见到救兵,心中无比欢喜。只那颤颤长睫下,一双凤目流光潋滟,似开春河面上浮着的丝丝薄冰,涓涓绵绵,却是冷入骨髓。“四王爷不如和我们一道走,这长草茂林中,也不知伏了多少杀手刺客,王爷身份贵重,万一伤着了一星半点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四王爷蹙眉含怒,“天子近在咫尺,居然有人这么大胆,竟然行刺皇子。”嘴唇动了动,似乎要立时吩咐侍卫朝山的那一头追击出去,极快的在赵紫身上少了一眼,又把话咽了下去。”赵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赵紫温温笑道:“山野密林,洞窟无数,纵是将山翻了个身,也未必能将那些贼人一举擒住。不若派人把守山口,那些贼子哪怕武功再高强,总不能一生一世都在山中做了野人。”
四王爷拊掌大笑,“妙啊,赵大人当真与我想到一处了。”转身吩咐几句,那侍卫长俯身领命,与几十名士兵下山去了。随即拍了拍手,立时便有随从抬了一张躺椅过来。当真好大手笔,这样崎岖的山路,居然还能寻得出通身翠绿的躺椅来。赵紫不由得多看了四王爷一眼。文晟却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哪里知道赵紫心里想些什么,见了那张躺椅,登时喜得眉开眼笑,“还是四哥想得周到,难怪二哥总是夸你细心。”一边说话一边将赵紫抱了过来,闪眼见旁边还有一个喜鹊登枝的小迎枕,便拿过来松松的垫在赵紫腰上,笑道:“这竹椅上加了布盖,透风又遮阳的,我就跟在旁边,你略睡一会儿就到了。”
赵紫轻轻点了点头,“既然王爷这么说,赵紫就放肆了。”勾唇一笑,眸光柔得像水一仰,在文晟脸上一扫,若一眼而过也就罢了,偏偏还在文晟微启的唇上停留几分,温温的笑意中添了几许狡黠的媚意。
文晟脸上一红,不由想到数月之前,自己是如何与眼前这人耳鬓厮磨,如何与这人颠鸾倒凤。红纱帐下,柔滑细腻的肌肤,暧昧的水泽之声……想到那酥骨软的销魂处,脸上更是仿若火烧。正在出神,手上忽然一动,原来竹椅已经被人抬了起来。暗恼又是赵紫使坏。怨怨的瞪了过去,却见他安安稳稳的躺在椅上,长发垂肩,失血而略显苍白的唇边兀自噙着一抹笑意,一派的温和纯善,哪里有半点妖媚惑人的模样?
文晟呆了一呆,用力揉揉眼睛,嘴角一撇,快步跟了上去。
四王爷虽然看不到他们的动作神情,但他是何等伶俐机敏的人,眼眸一转,已是明白。
负手而立,看着文晟赵紫渐去渐远,薄唇勾笑,冷若寒冰。
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羊肠小道上,三人三种心思,和着叮咚水声,迤逦而去。
第六章
一路众人簇拥,沿途所见皆是极尽巧思的宫庭楼阁,庭台水榭,或引来一道激流,或搬来一座飞来峰,清新古朴中又隐现潢潢大气。夕阳西下,红彤彤的阳光洒在湖中,烟波浩淼,红霞万丈。当真如梦如幻,究竟是走在白玉小桥上是走在蓬莱仙境?也无从考究了。赵紫文晟相视一笑。那时在山洞,虽然看不见对方面容,想来也是这样的……小小的影子倒映在对方眼里,温柔缠绵……
文晟的宫殿一如他的人,粗旷古朴,丝毫没有华丽眩目的装饰。赵紫沐浴已毕,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又哄得文晟亲手喂他,真是连神仙也比他不上了。笑吟吟的就着文晟的手喝了一口燕窝粥,“我以前来过这里。”
文晟自然不信,“阿紫又骗我,我什么时候带你来过了?”
赵紫若有所思,“或许是在梦里。”
“嘻嘻,阿紫连做梦也想到这里来。这里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虽然建在山林之中,却和京城的皇宫一样沾了皇家的贵气,也变得庸俗寻常了。那江南才是真正的人间蓬莱。舅舅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是鲜花绿草,到处都是小桥流水,尤其是桃花开的时候,漫天漫地……”文晟停下动作,眼睛清得像泉水。
“江南……”赵紫声音缥缈,眼光穿过窗外,似乎看到了漫天漫地的桃花,“我们一定会到那里去的。”待这里的事了了之后,唉,这里的事什么时候能了。赵紫忽然觉得很累,推开了文晟递上的汤匙。
文晟放下了碗,以额抵额,“怎么突然没有胃口了,也没有发热,难道是身子不舒服么。”转头对那些侍女喝道:“怎么御医还没有来,难道小德子跑到天边去了么?”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小德子匆匆从门外跑了进来,文晟立时指住了他,“你这奴才,请个御医都要请这么久,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把御医叫进来?”
小德子磕了个头,“因太子宿疾又犯了,皇上将医术最好的张太医招到了碧落宫,那张太医想是一时半会过不来的了。”
文晟哼了一哼,“好没用的奴才,连一件小事也办不成,那张太医既然来不了,难道别的太医也来不了?你就这么急巴巴的回来领板子?”
“……王爷错怪奴才了,奴才听太医馆的随从说王太医往储药轩去了,正要去找。却没料到撞见了李公公。李公公让奴才转告王爷,皇上要招王爷往永和宫去呢!”
文晟微微一惊,对赵紫笑道:“我就料到父皇要见我,只没想到这么快,太子还病着呢!”想了想,“小德子,你赶紧往太医馆跑一遭,好歹要将几名医术最好的太医请过来。若是晚了迟了,赵大人的伤势有什么变化,我不找别人,单单找你。”几句狠话一出,小德子自然惊出一身冷汗,忙忙连滚带爬的去了。
文晟眼光温柔,“我去去就回,父皇也不过是问些无关紧要的小事。阿紫身上还伤着,好好歇一歇,这宫里都是我使惯了的人,不会有人存歹心。”
赵紫靠在大迎枕上,眉间带笑,神态慵懒,“王爷只管忙正事去,赵紫又不是风一吹就折的兰花,哪里这么娇贵了?”
文晟又细细吩咐了一阵,才放心去了。
赵紫见文晟出了宫门,眼光一闪,“我倦得很了,不惯周遭这么多人服侍,你们自行散了吧!”那些随从早知这位赵大人是比主子还主子的人物,哪敢不听他的话,当下脚步轻轻,鱼贯而出。柳无絮本也要走,看了赵紫一眼又顿住了。赵紫似乎也没有觉察,只是慢慢的用小匙子拨弄着文晟放在小几上的燕窝粥。诺大宫殿顿时寂静无声,只那烛火爆出一两声脆响。
柳无絮静默半晌,终于还是耐不住,踏前一步,“阿紫,我心中存了一个疑团,想了好久也解不开。义父时常夸你绝顶聪明,这个疑团也只有你才能帮我解了。”
赵紫轻轻一笑,眸光温柔,“无絮,你果然还是忍不住了。”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