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将头竖直,这夜第一次打破沉默,轻声道:“主子你可以回去了。”
秦若歌扶着门框,用尽身体里全部气力,这才将脊背立直,缓缓转过身去。
刑湮又举锤,在落下之前秦若歌回头,匆匆看了萧景一眼。
第260章 挑战(2)
萧景弯起嘴角,眼半眯,忽然间对她微微一笑。
那笑是无力至极、苍凉至极,转眼就已落下。
可秦若歌忽然获得气力,就像在长寂无明的夜里看到了一颗星子,再不犹豫,踏起脚步快速走出了刑堂——
还是习武场,秦若歌对罗萨,决定宿命的一战。有谁人观战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输赢和生死。
罗萨没有废话,长袖翻转迎风而来,一出手就是杀招。
秦若歌定定,等那流云袖已经到了跟前,这才将鞭抖起,使出了第一式穿云破。
只剩五成功力的罗萨,内力还是在她之上,对敌经验更是她所不能企及的。所以罗萨信心满满,过得十招之后,左手流云袖堆浪,层层阻住了鞭的去势,而右手在袖内翻转,催动长袖伸展,像匹白练般直往秦若歌胸口拍去。
秦若歌还是失神,好像魂魄不在,鞭法也有些凝滞。
罗萨眼里流过七彩,唇角勾起了妖娆的笑,柔声道:“你死之后,我会让你的影子生不如死的活着,人间地下,要你们永不相聚。”
秦若歌受伤,人疾步后退,可神色还是平定,将鞭尾扬在空中,曳出一条无声的黑影。隐策鞭法最后一式,天光尽。
时至今日,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叫做天光尽。
刑室里面相拥,萧景冰冷的手,抵在她颤抖的掌心,内力汹涌而来,那一刻的她,就听到了绝望在命运里狞笑的声音。
天光尽,绝望无声,就如同眼前这道鞭影,悄无声息已经到人心头。
“好鞭法。”鞭尾扫到跟前时罗萨扬眉,将袖卷成一个漩涡,阻住了鞭的去势,笑意更浓:“可惜的是你底子不够,可惜你那伟大的爱情让你心太急。”
秦若歌冷脸,眼斜斜看她,片刻的寂静之后,里面突然杀出一道厉芒。就在这一刻,她的内力暴涨,隐策便像游龙,劈开了罗萨的流云袖,一击而中,像千钧之雷劈上了她眉心。
罗萨立在原地,那个笑还在眉眼间流转,七窍却已经缓缓流出血来。
秦若歌的隐策毫不停顿,上来挽个鞭花,牢牢套住了她颈脖。
罗萨咳嗽,张嘴鲜血狂涌,却仍笑得无比妖异。
“内力一夜之内大进,只有一种可能,是你的影子将功力传给了你。”她边笑边看秦若歌:“那你就应该知道,失去功力,中了噬心蛊又在受刑的他,是必死无疑。”
秦若歌艰难的呼吸,将鞭收得更紧,道:“必死无疑的不是他,是你——”
罗萨还是笑,意识渐渐涣散,连举手的力气也无,却保住了那个讥诮的笑意。
“记住,我不是败给你,是败给刑湮。”死前那一刻她仰头,七窍鲜血淋漓,长发倒飞,模样就有如修罗:“记得告诉他我不悔悟,死后仍将继续诅咒,诅咒这世上有情人和我们一样,最后都不得善终。”
第261章 萧景之死(1)
生时作恶死时无畏,她倒的确是个魔物,不折不扣的魔物。
秦若歌不语,咬牙发力,将隐策收紧。
罗萨颈骨应声折断,倒地时阖目朝天,长发上鲜血纵横,就地开成一朵邪恶的血罂粟。
头顶青天破晓,第一丝光线终于挣扎着突破重云。秦若歌赢了。
一顶黑色的软轿吱呀呀而来,来得不早不晚,恰巧是输赢分晓这刻。
从始至终,轿里的公子都只是个看客,一个了然一切的尽收于心底。
有人将罗萨的尸身抱到轿前,割破她手腕,开始给她放血。
鲜血再一次将场地浸没,公子从轿里伸手,在罗萨腕间拂动十指,真气缓缓流动。待罗萨身上的血流尽时,公子十指也停止了动作,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蛊虫落在了公子掌心,被晨光映照,隐隐流出七彩。普天之下只有三只,能克制百蛊增人百年内力的蛊王,如今就这样被他握在手心,有点百无聊赖的把玩着。
“百蛊之王,原来就长这模样。”他喃喃,朝秦若歌招了下手:“伸手,记得内力倒流,我把它给你种上。”
秦若歌顿首,依言伸出了手腕。蛊王潜进她血脉时众人跪地,齐声称颂:“恭祝新门主荣登宝位——”
一切都像场虚无的梦幻。秦若歌始终低头,像被定了身,直到公子声音清冷说了句:“现在你已经是蛊王的新主人,百蛊皆服,当中包括那条引虫,噬心蛊已经失效。”
一语惊醒梦中人,秦若歌双目亮了起来,开始朝刑堂狂奔。
刑房,光线昏暗,满室都是血腥味。
刑湮埋头,拿笔沾碟子里的鲜血,在新做好的团扇上面写诗。一首五言绝句,二十个字,他却写了很久。写完之后他在原地静坐,额角白发轻轻拂动,很耐心的等待结果。
结果半盏茶后来了。秦若歌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声音打颤在问他:“小景呢,他人在哪里?”
秦若歌生,那么罗萨就死,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他还是很平静的,将半旧衣衫掠了掠,抬头,看住秦若歌眼睛。
“小景死了,昨天他将真气渡给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他是绝无生机。”
这一句说完满室寂静,他们甚至听到了彼此血液流动的声响。
秦若歌觉得自己踩上了云,人和心都一样缥缈,连说一句话都已经不能。
“他的尸骨在哪……”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发问,声音遥远像来自天际。
刑湮不答,将手拢进衣袖:“萧景死前有句话让我带给新门主您,他说他终不负你。”
秦若歌的心应声碎裂,恨极痛极甩起了长鞭,‘忽’一声扫下他脸上一条皮肉。
“我问你他的尸骨在哪。”她高声:“你记住我没有太多耐性。”
刑湮冷笑,额头鲜血滴落蒙住了他眼,他就带着血色看住秦若歌:“那么门主你可知道,我也曾是罗萨的影子,也曾和她甘苦与共,发誓永不负她。”——
【作者:写这章的时候我自己眼眶都湿了。虽然写的很心酸,可为什么我又觉得那么畅快呢?好吧……我承认我有虐人倾向。】
第262章 萧景之死(2)
“我问你他的尸身在哪?”秦若歌又是高声,皮鞭如雨落荷田,一记又一记落在刑湮肩头却好像疼在秦若歌的心上,每抽刑湮一记,她的身体就颤栗一分。到最后刑湮体无完肤,她都以为再也要不到那个答案,却看到他终于自袖拢里抽出了手,对着四壁遥遥一指。
“看见那些血迹了吗?”他沙哑着嗓子笑得邪魅:“看清楚了,这里四面墙上到处都是,每一处都沾着他的血肉,至于骨头嘛,我已经让人碾成粉,早就喂了狗。”
“您为他收尸吧!门主——为这个血肉成泥也不曾负您的影子。”见秦若歌失魂,他又靠上前来,贴住秦若歌耳根,一字一句,求死无畏。
秦若歌在原地抽气,最终却不曾哭出声来,只是上前抚住了墙,手指滑过那些暗红色凝固的血肉,就如同滑过那些形影相偎的岁月。
耳畔刮过夏风,她依稀听见了那夜秋千上萧景的耳语。
——我不会负你。
你放心我不会负你……
一诺虽轻却如山,他的确是个君子,不枉不负深情如斯。
昨夜那最后的一笑仿若还在眼前。
无力至极,苍凉至极的一笑,却还不忘告诉她要她不放弃希望。
那一笑好似在说:也许他能撑过这夜,那么他们就真的战胜了命运。
“命运……”念及这两个字秦若歌痴狂起来,鞭如狂风横扫,每一下都深深击进刑湮血肉:“命运就真的不可战胜吗?你既然也曾爱过罗萨,那为什么就不能将心比心,放我们一条生路。你知道我喜欢了他多少年吗?你知道我在16岁那年就差点嫁给他了吗?你知道我好不容易放下了杀父之痛,只愿此生与他一生相伴,为什么就没有人肯放过我们?为什么?我要的幸福,难道真的就那么奢侈?”
刑湮不争辩,只是沉默,动也不动任那鞭声呼啸。
血肉在刑房四溅,一路猩红,打湿了本已干涸的四壁。
秦若歌突然清醒,将鞭收住,挽一个鞭花托住了刑湮下颚,冷冷看他:“你在求死是吗?虽然你对你的主子失望,但仍想下去陪她。”
刑湮身子微晃,垂下眼帘,许久才道:“你错了,我没有资格对她失望,只是觉得她的罪孽应该到此为止,如此而已。”
秦若歌闻言拧眉,拧成了一个邪恶的结。
“那我就不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们人间地下永不相聚。”说这句话后她隐隐微笑,恍然间已是又一个罗萨。
刑湮黯淡无神的眼却在这时亮了,里面跃出一道雪亮的光,杀进秦若歌内心深处。
“恭喜门主成为又一个罗萨。”他轻声,那话却力有千斤:“我想小景应该庆幸,自己没有变成第二个刑湮。”
秦若歌心神一荡,眼里的魔意因为‘小景’这两字顷刻破碎。
隐策又被挥起,这一次是直指刑湮心脏。发力之前她看住刑湮,看他半头的斑驳白发和眼角鱼纹,叹了口气:“罗萨这样一个人,却有你这般爱她,可真是没有道理。”
“当然是没有道理。我愿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景愿意为你去死,只是愿意,没有道理。”刑湮神智清明说了最后一句话。
隐策破风而来,穿过他心房,终结了他的苦痛。刑房之内万物皆空,只得他那一句久久回荡。
——“当然是没有道理。我愿意下去陪她,就如同小景愿意为你去死,只是愿意,没有道理。”
第263章 世间可有后悔药(1)
听竹院,竹浪静,秦若歌更静,蹲在地间,只是抱紧那把团扇。
扇子是她在刑房捡的,一看就知道是人皮扇子。皮子上面有颗她熟悉的红痣,原本长在萧景胸前。
还记得那年年幼的萧景在洗澡时,她恶作剧的跑进去说男孩子不应该有下面多那多余的东西,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找人帮他洗澡。
她记得那个红痣,甚至都记得那个红痣原本是没有的,而是她那一次乱配药后他能说话后留下的一个小斑点。
那时候为什么,自己就没有再坚持和他在一起呢?如果那时候坚持就和他成亲,如果那时候不顾烈青木的死,那么他们是不是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呢?
一把用萧景皮子做成的团扇,这就是刑湮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景,姓沈名景,好名字。”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发话,是公子微沙倦怠的声音。
秦若歌闻言回头,一时间醍醐灌顶:“你早知道他是谁对不对?因为他和罗萨有仇,所以才不杀他,容他和我相爱。这样的话,我就会因为他,永远和罗萨不能一条心,永远如你所愿的争斗下去……”
公子不语,以行为默认。
秦若歌的泪终于流了下来,步步近前,走到他跟前,‘忽’一声挥动隐策。
博命相杀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个局棋,秦若歌对公子的愤怒可谓理由充分。
公子低声咳嗽,右手张开,一下穿过鞭影,卡住了秦若歌颈脖。
那只手冰冷,更冰冷的还有他的声音:“所谓情爱只会妨碍你前程,你要明白,萧景存在的意义就是成就你,他的死就是对你最后的成就。”
秦若歌笑,头后仰,不挣不扎,巴不得他将掌收紧。
“你既然知道他叫沈景,那么你一定知道沈家,知道沈氏剑谱。那么你也一定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可是你呢?你是谁?为什么你和碧落有一样的脸?你是谁?”那声音里有着秦若歌的癫狂与无畏。
死,其实也不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只要黄泉有人相伴,即使是死,也一点都不可怕。或许在另一个世界,她就能见到她的萧景,见到那个陪着她青梅与竹马的少年。
时间沉默着流逝,公子叹气,将掌松开,声音里终于有了暖意:“失去了他,不代表失去一切,跟着我,你的天地才广,挽歌应当倾城天下。”
秦若歌还是笑,嗤之以鼻。
公子又叹气,声音开始无奈:“那要怎样你的愤怨才平,才肯抬头朝前看。”
“让萧景站在我跟前。”秦若歌想也不想的回答。
院里这时开始起了风,柔风荡过竹尖,一声声恍如叹息。在这叹息声中公子扬手,指握莲花缓缓拂动。屋里飞起了荧蛊,满屋都是,无穷无尽。银色的亮光在秦若歌跟前聚集,影像渐渐清晰。
白衣如雪眉目如画,那是她的萧景,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笑得无力苍凉而温暖至极。
秦若歌的泪坠了下来,不是流,是一颗颗无比沉重地下坠。怀里那把团扇也一起跌落,正面朝上,被荧光照得分明。
第264章 世间可有后悔药(2)
扇面上字迹殷红,秦若歌凝目,终于看清那是一首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犹记得那天,他教自己练字,她写下的就是这一首《将进酒》,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小景就是萧景。那时候她是怨恨他的,怨恨他的残忍,怨恨他为什么明知道她活得艰难,却不放自己走。
可后来她知道他就是萧景了,也怨恨过,埋怨过,甚至恨他毁了她穿越来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一切生活。以至于让她的世界从此以后一片血腥。可……最后心中封存的爱还是如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她爱他爱的那么辛苦,可为什么最后还是夺走了?——
刑堂里的那一夜,刑湮知道,是自己的最后一夜。
秦若歌已经离开,四壁空空的刑房,又只剩下他和萧景相对。
半个时辰敲碎一根骨头,现在时辰已到,他知道自己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锤子在他手间,很小巧,却很沉,完全是黄金打造。
隔了这么多年,他仍记得很清楚,最早罗萨很爱使这把黄金锤,用它将核桃一颗颗敲碎,攒许多核桃仁,攒到满把的时候才开始吃。
“你有没有使过这种小锤?”落锤之前他突然问了句:“敲没敲过核桃?”
萧景的神智这时已经不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