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刑湮没说过一句感谢。
可碧烟知道他心存眷顾,自己是因为当时的一个善念,所以才能在红蛛门存活至今。
就是这一点眷顾,让她心存温暖,所以到现在仍能笑得坦然,看罗萨时并无畏惧,很是平静回她:“因为这个伤疤,碧烟才能苟活,说起来要感谢门主仁慈。”
罗萨笑,因为仁慈这个字眼笑得花枝乱颤,将她衣服一件件剥落,手又掠过那个伤疤:“所以说我已经仁至义尽,往后怎么对你,你都不会有怨言是不是?”
“是。”碧眼点点头,眼中平静无波。
“好姑娘,真是好姑娘。”罗萨抚掌大笑,将手一指池水:“那你就下去吧,和风竹一对。”
碧烟依言下水,也和风竹背靠背,低头,并不看刑湮一眼。
刑湮打开盒子,里面原来装的都是蛊虫,分冰蓝和无色两种,装了满满六盒。
罗萨伸脚,荡了荡池水,眼里满是兴奋,对刑湮挥手:“好了你去吧,下来场景激烈,你可千万看不得。”
刑湮不语,抱着木匣下水,意思是要亲自给他们落蛊。
冰蓝色的蛊虫是寒蛊,给女子下。而无色的那种就叫做无色,给男子下。
寒蛊怕热,如果宿主受热就会很自然地聚往一处。
而男子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控制无色,在同一时刻催动真气,让无色随着真气的催动将它植入进女子身体。
无色能够吞噬蛊虫,本来也是解蛊的配方之一。可按照羊皮纸上说,四十九条寒蛊加四十九条无色,如果在恰当时机融合,就能生成寒魄,成为克制蛇蔓的解药。相克者未必不能相生,从原理上讲,刑湮并不怀疑这样能生出更强的寒蛊。
所以他冷着脸,对眼前的两个人交代:“我说过的话你们记住,要想成功,必须两个人同时配合默契,女子运用真气催动全身余热,男子则在此时将身上的无色通过相连的针管,将血中含有的无色通过相连的针管传输出去。”
那两人点头,在水中开始运气。
刑湮又往前,替另外两个人种上。他的步子沉缓,走到碧烟跟前时显得十分艰难。罗萨的脚还留在池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没有表情看他。
刑湮的脚步停住,只听见她在上方冷笑,声音无比怨毒:“你惩罚自己来折磨我是吗?一个碧烟,就对你这么重要?”
那一刻刑湮突然明白,自己是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
罗萨的怨毒,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果然,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横空已经有一粒东西飞来。
是一粒剥好的桂圆,黑色,毫无转圜余地飞进了碧烟眼眶。
碧烟摇晃,却没有痛呼,只是静静听着眼珠‘滋’一声碎裂,然后有血从眼眶下落,滴滴答答落到水面。
刑湮眼前发黯,人从水面拔身而起,湿漉漉地站在了罗萨跟前。
罗萨又拈起一颗桂圆,拿眼斜他:“如果要替她求情,你最好是趁现在。”
第256章 时机(6)
刑湮低头,看身上水珠一滴滴下落,忽然间觉得无比凄凉,千言万语在那一刻突然无从诉说。
“我不念旧情,心如蛇蝎是吧?”罗萨笑,将桂圆送进嘴巴:“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好心,又或者如果好心,老天爷会不会把我的青春和幸福还我?”
刑湮无言,脸色渐渐灰败。
有人下水,替碧烟和风竹都种上了蛊虫。
当碧烟身上的寒盅遇到风竹身上涌进来的无色后,体内的寒盅肆意的乱窜,全身冰凉万分。原本温暖的池水一下子凝结上了薄冰。
碧烟有些痛苦的靠在水池的边缘,然而后面却和水池壁生起了一成冰渣,当碧烟因为体内的寒盅肆意乱窜而痛苦扭动时,身后那一成与冰渣粘在一起的皮肉被生生撕裂开来,顿时一片血淋淋。
罗萨见状‘噗哧’一声笑了,人完全放松,斜躺下来,食指一下一下弹着扶手。
“多好玩,我就知道,在水里面会好玩万分。”
她吃吃笑,双眼放着光,就好像小孩子在街边看猴戏一样开心。
刑湮还是无言,身上池水渐渐冷却,凝成了冰,刺骨寒凉。
“启禀门主,刑湮告退。”
片刻过后他终于开口,那声音虚弱,恍然间已是了无生气——
半夜的习武场,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寒风飒飒。
刑湮走到场地正中,找到那几块染血的红砖,缓缓蹲下了身子。
一年之前,宛然就是在这里丧命,今天是她死祭。
死前她说的那句话,刑湮至今仍清楚记得。
——“你就继续纵容她吧,助纣为虐。看她来日成魔,最终可有好报。”
这句话如今言犹在耳,好像还越来越深刻,无时无刻不在他脑间盘旋。
“她已经成魔,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宛然,除了陪她堕落,是不是就不再有第二个选择。”手指抚过青砖时他低语,指甲沾上砖缝的血迹,慢慢的已是满手血污。
宛然不能回答他,宛然已经作古。即将作古的还有碧烟,所有故人都将作古,这世上就只剩下了他和罗萨。剩下他们两,形影相吊对视成魔。
“我没有第二个选择,当然没有。”到最后刑湮起身,自己说服自己,步伐踉跄而去。
那一夜刑湮大醉,十几年来第一次喝醉。
也是十几年来第一次,他没替罗萨调配养颜粉。
花花绿绿的养颜粉,一共十三包,每个月刑湮会送去两次,一次月头,一次是月中,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十四年。
“养颜粉,吃了不老,这个慌扯得还真是烂。”醉眼惺忪时刑湮还不忘记笑,边笑边趴上桌面。
那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当然不是养颜粉,罗萨说的没错,他在骗她。那些是百蛊,研磨好了口服,会透进血脉,饲喂罗萨体内的蛊王。
第257章 时机(7)
每个月两次,刑湮要做这种研磨。有的蛊虫可以死后研磨,晒干成粉,而有的却是要他种在自己血脉里,到做药的前一天再放血逼迫它们出来。
罗萨从来不知道,她就是靠这个慢慢压制住了蛊王,而刑湮是以身饲蛊,用最笨的法子,最终学会了操控百蛊。
十四年了,除却今夜,刑湮从来不曾怠工。
而今夜无明,天上无星无月,没有光,所以连影子也怠工。
“多好的借口,难怪说一切都有天意。”刑湮喃喃,一转身睡熟,多少年来第一次睡得安宁,一梦到天光。
一夜过去,所谓蛊合根本没有成功,罗萨玩得无聊,于是打个哈欠喊人:“叫挽歌姑娘和萧景来。”
秦若歌和萧景很快来了,垂头站在池边。
罗萨还是笑,将羊皮纸在膝上摊开,一边叹气:“我按照这上面的法子来做,可总不能成功。是不是还有什么要诀没掌握呢?”
秦若歌抬头,抿了抿唇,又将头垂低,看着脚尖回她:“这法子是血莲教的人给我,我看着很玄,所以才没有呈给……”
一句话还没说完,池子里却有了异动。
已经接近弥留的风竹居然挣扎着起身,身子前倾,牢牢看住了萧景。
那目光萧景懂得,是求救外加要挟的意思。
他没有回应。
计划施行到这步,已经没有了退路。
风竹冷笑,由绝望里生出怨恨,慢慢转身,看向罗萨。
“启禀门主,风竹有事要说。”
这句话在池面响起时,萧景阖上双眼,听见了命运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绝杀院,秦若歌在窗前坐下,端起杯子,仰头仰了很久,才发现杯里根本没水。
风竹要说的事很简单,就是宛然试探罗萨最终丧命,一切的一切都是萧景的主意。
萧景当然否认,可罗萨兴致大起,又哪里会放过他。
她说的没错:“到底是不是,有没有受人指使,刑堂里面自见分晓。”
刑堂秦若歌只去过一次,却绝对终生难忘。
听到罗萨这句时,她的手已经按上隐策,所有真气也已经贯上了手臂。
萧景就在这时抬了头,眼波平静,只是看着她。
她能看见他眼底的潜台词,是要她忍耐,只是忍耐一天而已。
今晚就将月圆,刑湮没给罗萨送来养颜粉,那么蛊王必将反噬,三天之内,罗萨功力必定折损过半。为这一天他们已经谋划太久太久。
造羊皮纸,提条件说宿主必须中蛊十年以上,是因为这样人选中就能覆盖碧烟,能够让罗萨灭了自己在红蛛门最后一个故人,同时寒了刑湮的心。
蛊合的日子定在月圆前夜,是因为这天是宛然的忌日,单这日子就能触动刑湮的心事。
刑湮痴枉她当然知道,所以她并不指望他能和罗萨反目。
她要的,就只是他寒心,只是他怠一次工而已。
因为芜女死前跟她耳语:“罗萨的弱点就是刑湮,只要哪天刑湮不再给她送所谓的养颜粉,那么她体内蛊王必然反噬。”
第258章 时机(8)
一切都已经如愿,只要过得今夜,等罗萨功力大损,她就有把握发出挑战,以绝杀的位子挑战并战胜她。
成败就在此一举,那么多坎坷已经过去,又何必在意多这一天的苦痛。
沉默的萧景用眼神这样告诉她,无比的坚定。
因为这坚定,她回到绝杀院,坐到了窗前,开始忍耐,开始如此憎厌白天。
头顶狂阳不落,她就盯着桌前那道光线,看它一寸寸挪移,目光定定,不再有第二个动作。
终于日落星起,终于要等到月圆,她已经几乎不会呼吸,单手握着隐策,握到鞭柄都要破碎。
罗萨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踏碎月色,姿态妖娆笑容妩媚。
进屋后她挑了张舒服的位子坐下,一贯的身子半斜,未语先笑:“挽歌姑娘可知道我从哪里来?”
“当然是刑堂,相信姑娘一定猜得到。”
秦若歌闻言沉默,突然间就恢复了平静,那种风浪绝望的平静。
罗萨的笑又凑到了跟前:“刑堂主现在正在伺候你的影子,拿一把精致的小锤,从脚趾头开始敲他骨头,一寸寸敲得粉碎,目前已经敲到小腿。”
秦若歌还是沉默。
“他已经承认挑拨宛然,但否认是受你指使,对你真是心无二意。”
说这句时罗萨仰头,神色是无比快意。
窗外月圆辉朗,从她脸上,秦若歌根本看不见蛊王反噬的痕迹。
可是沉默终究被打破,她已经身不由己,听见自己在说:“明早辰时,秦若歌挑战门主,还请门主成全。”
罗萨展颜,为她这一句心花怒放,挑起了眉:“姑娘挑战我当然不回绝,我这人一向好相与。”
秦若歌的手开始颤抖。
罗萨看她,叹口气:“说来也巧,我以为自己已经收服蛊王,可今夜它居然反噬,明早你挑战我,还真是说不准谁输谁赢。”
一句话又燃起希望,秦若歌凝目,从她眼底看到红痕,一条条纵横交错。
蛊王反噬,宿主眼底就会现出红痕,这特征绝对无法伪装。
“反噬之后我只剩五成功力,你说,明早我们谁会赢呢?”罗萨和声,由得她去看,又开始玩指甲。
秦若歌不应,已经在盘算将挑战提前。
屋里流过寒风,烛火开始摇曳。在这空当罗萨双眼华光大盛,依次流过七彩,牢牢看准了那根蜡烛。蜡烛燃起熊火,居然在片刻间就被烧尽。
五成功力就有如此,当日她和宛然一战,根本就是在保存实力。
秦若歌通身一凉,从头到脚从手到心,都凉了个透彻。
罗萨不笑了,立起身,将手搁到她肩头:“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萧景下噬心蛊,又为什么把那二十条血蛊赏你吗?”
“我就是要你急。”停顿片刻后,她将唇凑上秦若歌耳朵:“因为假以时日你必定超过我,我就只好推你一把,要你急不可耐来救你的影子,要你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实力来挑战我。”
“今夜是最后一夜,我恩准你去刑堂,凭吊你们伟大的爱情。”说完这句罗萨心满意足,终于又踏月而去,姿态还是风流无比。
第259章 挑战(1)
听竹院,凤凰竹四季常青,竹浪还是一波接一波。
可是那里面没有公子,秦若歌满怀希望的来,等到的却是他随从的一句:“公子最近不在,只有一句话转告挽歌姑娘,说是姑娘如果连这关都过不了,那么以后也不必再来听竹院。”
希望瞬时落空,秦若歌在那竹浪声中站着,听竹听了很久,这才转身,朝刑堂方向迈步。
刑堂是间半地下室,弯腰进门后,潮气扑面而来。
一进又一进刑房在身侧掠过,一色的黑暗无声,好像幽冥的鬼眼。
秦若歌往前,无声低头,心事太多反而沉寂。
最后一进刑房的灯亮着,她顿住脚步,将肺里空气统统吐尽,这才转身。
灯下果然有她的萧景,五官清秀眼底淡淡青痕,白衣依旧干净。
刑堂主是个艺术家,上刑上得毫不破坏美感。
萧景只是坐在地面,袜子被褪干净,两条腿固定在一张矮凳上而已。
秦若歌进来时刑湮也正恰巧举捶,落力无比精准,一记就将萧景左踝骨敲得粉碎。
萧景吸气,抬头看着秦若歌,将那声痛呼又生生咽了回去。
而刑湮则是头也不抬,将锤举起,道:“还有一边,事情不能只做一半,麻烦挽歌姑娘稍等。”
语毕锤落,右踝骨应声粉碎,比刚才那一记还要利落干脆。
这次萧景连气都没吸,只是薄汗聚集,‘滴答’一声从额头坠落。
“好了。”做完事情后刑湮立身,人往门口退:“半个时辰之后我来敲另外两根,挽歌姑娘你有半个时辰说话。”
秦若歌在门口摇晃,被他撞了下肩,这才如梦初醒,一步步挨到萧景身边。
萧景坐在原处看她,冷汗如瀑,抵死的沉默。
秦若歌将唇凑到他耳边,头搁上了他肩,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缓,道:“我现在就救你出去,如果出不去,那么就一起死。”
萧景怔怔,目不转睛看她,无比疑惑。
秦若歌于是苦笑:“罗萨保存实力,我估计错误,就算她只剩五成功力,那也在我之上,明天我是毫无胜算。”
说完她就抽出隐策,鞭尾横扫,忽一声就击碎了萧景脚上的铁铐。
萧景脸色苍白,将腿往里收了收,缓缓将手臂张开。
秦若歌笑了,将身子蹲低,让他将自己环抱。
那双手臂收紧,将她抱了片刻后松开,向下捉住了她双掌。
刑室之内突然起风,烛火顿灭,一切浸入黑暗。
半个时辰过后刑湮归来,将烛火点燃,两人已经分开了。
萧景还在原地坐着,脸色已见灰败,而秦若歌站在门口,人半跪,一双手瑟瑟发抖。
刑湮往前,对那断成两截的铁铐并不表示惊讶,一转眼又找来一副,将萧景双腿放直,喀嚓一声重新铐上矮凳。
萧景将头竖直,这夜第一次打破沉默,轻声道:“主子你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