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卿记着李燕歌曾对自己吐露过的秘密,能明白他的苦心,可如果这样下去只会是害了王富贵。所以,得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李燕歌才是,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应该会回心转意才是。
这天贺宇风闲着无聊,晃到花鸟街市上,见着八哥好玩,花十两银子买下一只看上去似乎特别聪明的。
回到家,贺宇风思量着该教些什么话才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下太平,砍死蛮夷」。
「『天下太平,砍死蛮夷』,来,说!说了有食吃!」贺宇风拿鸟食逗八哥,「『天下太平,砍死蛮夷』」
念叨了好半天,那八哥就是眨巴着眼睛不吭气。贺宇风也跟它卯上了,从花厅到饭桌再到睡房一直都带着它,非要它学会那八个字不可。直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贺宇风倒头睡去,鸟笼就被放在床头。
「……娘娘腔……呼……书呆子……」贺宇风开始说梦话,「呼……娘娘腔……娘娘腔……」
笼子里的八哥跳来跳去。
第二天上朝和操练照旧,直到午后贺宇风才坐定下来继续教八哥说话,晚上又把八哥带到睡房里去。
就这样持续了有半个月,那八哥终于张嘴了,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不过速度太快,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饶是这样,贺宇风已兴奋不已,半个月的心血终于有成果了!
可等听清八哥说的是什么后,贺宇风青着脸抓起笼子用力摇,「臭鸟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可怜的八哥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惨叫:「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贺宇风脸色越发难看,这臭鸟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几个字的?难道是老板故意把脏口儿卖给了自己?……不,要是那样的话,买回来不久就应该能发现了,可现在都已过半个月了。他在原地僵了会,似乎想到什么,于是抓着鸟笼抬腿就走。
门砰地被撞开,李燕歌抬头,看见气势汹汹闯进来的贺宇风,笑道:「不知贺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贺宇风把鸟笼往桌上轻轻一放,笑的狡黠:「担心李公子病中寂寞,所以给李公子找个伴儿。」
伴儿?李燕歌顺着他的手看去,望着八哥。
那八哥因贺宇风一路走动,嗓子里直咯咯,直到这会才惊魂初定,松松羽毛,开口叫道:「娘娘腔。娘娘腔。」念了多次,倒越发流利了。
李燕歌心中一刺,再瞧贺宇风脸上表情,已明白他的用意。暗嗤了声:幼稚。笑道:「想不到贺大人能找到会说这三个字的八哥,想必找了很久吧?真难为贺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就光找脏口儿的八哥了。」
贺宇风怒道:「我才没有特意去找呢!」
李燕歌奇道:「哦。这么说大人是故意教给它这三个字的吗?」又微笑,「那贺大人真是费心了。」摇头叹息,「想不到谦谦君子的皇甫大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外甥。真是可叹皇甫大人一世英名啊……」
说完转过脸去面朝床内,不再理会贺宇风。
贺宇风气得直握拳,原想用这八哥来激怒李燕歌,不想反被羞辱了一顿。好不容易忍住揍人的冲动,贺宇风摔门而去。
李燕歌回头,看见八哥被丢在桌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八哥翻翻眼皮,又是一声:「娘娘腔。」
接下来的日子,伺候李燕歌的婢女总是看见贺宇风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地来找李燕歌,然后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
因为他每次来都不是空手,所以李燕歌房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大到摇摇摆摆的木马,小到女子用的镜子和胭脂粉盒,应有尽有。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只八哥,这八哥越发聒噪了。
「……皇甫大人……皇甫大人……娘娘腔……娘娘腔,皇甫大人娘娘腔。」
八哥突如其来的叫唤让正伺候李燕歌喝茶的婢女把手里的杯子打掉了。那八哥还不满意,继续叫道:「富贵、富贵、贵、贵……为、难为、难为……皇上、皇上上、上……上贺大人、人、人……」
听说了这八哥的事,皇甫卿只有苦笑。鸟儿只会断章取义地重复些简单的词语,怪不得它。
现在王富贵不在,宇风愿意和李燕歌多加亲近也是好事,哪怕吵架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毕竟在他周围年纪相仿又能不拘礼仪相处的少年实在少之又少。
李燕歌的伤口在先前本已好了五六成,但因为强行快步行走,才扯动伤口重新裂开。现经过细心调养,痊愈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
月余后,李燕歌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若完全无伤的人,但至少不再感到寸步难移。
皇甫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他唤到花厅。李燕歌恭谨地跪拜见礼,感谢皇甫卿的大恩。皇甫卿点头,让他起身入座位。
待奉茶婢女离开后,皇甫卿道:「李公子,令弟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吧?」见李燕歌点头,继续道:「我与令弟虽然只相处了两年,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句实在话,令弟确实不适合战场博杀。」看见李燕歌脸色,急忙道:「──当然,令弟年纪尚轻,见识尚浅,等以后经验积累的差不多了,谁也说不好会如何。」放柔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令弟的心性不在征战中。要他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杀他自己。」
案上有几个卷轴,皇甫卿抬手拿起,道:「这是令弟为我作的几副字画。在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出什么,就请李公子自己看看吧。」
卷轴徐徐展开。李燕歌起身,走近去看。
几枝细竹,数片竹叶,一红一青两支蜻蜓飞来,冉冉落下。恍然间竟见竹枝微晃。
又有一幅游鱼,一幅寒梅。皇甫卿将字画拿在手中举高,李燕歌略略后退,看着看着,双眸中水光盈盈。画中第一笔无不柔和内敛,清雅自得,让李燕歌想起作画者的眼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轻轻吟出画上题诗,那是陶渊明《饮酒》。
李燕歌眨眼,不让泪水滚落,自嘲地一笑:「我竟然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的字画。是我疏忽了……」
皇甫卿道:「我请人看过了,令弟在画上颇有造诣,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难得,如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也未不可知。李公子当初为令弟选择的路,错了。」
李燕歌只是呆呆地看那些画,对皇甫卿的话恍若未闻。
皇甫卿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一个过错,而犯下更多的过错,以至得不偿失代价大而无人满意,这是何苦?但现在看了李燕歌这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他能明白就好,不必穷追猛打。
皇甫卿也能理解李燕歌为何硬要让王富贵从军。先前李燕歌说这是王富贵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确实是如此。如果选择当文官,几乎不可能创造出什么丰功伟绩,因为文官所做的工作都是看不见的;而武将就不同了,上阵、杀敌,一是一,二是二,赢就是赢了,输就是输了,以胜败论英雄,谁能说三道四?
停了会,皇甫卿把画重又卷好,道:「不日令弟就将回京,到时你们兄弟好好聚聚吧。」
有了援军和陆文涛相助,王富贵重整旗豉,战局进展颇为顺利。
李燕歌摇头,微笑,透明无质:「不必了,我哪有脸见他呢?是我又让他背上了无能的骂名。」
他原本以为:王富贵如果失败了,他们最多也不过就是个死字;他们本来已是最低下的男娼,下场再凄惨,又能不堪到哪里去呢?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要接受事实是如此的艰难。
皇甫卿有些不忍:「李公子──」
「不过至少皇上除了他贱民的身份。」李燕歌笑道。普通士兵是无妨,但武将就不同了,承玺要提拔王富贵为将军,就必须先除去王富贵的贱民籍。「就算回来后被罢官,以后他还是能重新去考秀才,考举人,最后考状元。他以后会是状元郎。呵呵,至少不完全是无用功。」
「李公子就没考虑过自己吗?」皇甫卿越发不忍,「李公子既不愿与令弟见面,往后有何打算?」
李燕歌答的干脆:「回三春辉。」
皇甫卿惊道:「你还要回那种地方?」
李燕歌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轻蔑神情,冷笑道,「盗亦有道,何况是娼妓?先前我就说过,倡伎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李家先祖的三春辉,是雅乐的三春辉。把它变成窑子的不是三春辉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我们堂堂正正地开门做生意,不曾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皇甫卿自知失言,面有愧色。李燕歌又轻叹道:「三春辉上上下下一百余口,都是可怜人啊。如果三春辉没了,便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处。」对皇甫卿道:「皇甫大人,我可否为三春辉上上下下一百余口讨个恩典?如果有恶霸寻衅闹事,还希望大人能为我们撑腰。」
皇甫卿道:「这种事情应该由官府来管吧。」
李燕歌冷笑道:「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不变着法子收苛捐杂税就谢天谢地了。」
皇甫卿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如果有不讲理的人,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李燕歌顿时欢喜非常,再次谢过皇甫卿。花厅后,贺宇风靠在墙边,默默无言。花厅内一切他都听得明白。
半个月后,皇甫卿才派人送李燕歌回三春辉,李燕歌临走时,将贺宇风留在客房里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又是月余,这天承玺如常批阅奏折,翻到西京府尹的折子,承玺抬手伸了个懒腰,取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随意地瞄。
西京府尹说是四品,但在京师是最小的,别的官谁的事他也管不了,于是折子里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经意瞄到以下内容:三春辉……李燕歌……自称进宫服侍过皇上,习得帝王功……制成招牌挂于门前,一时间嫖客盈门……
承玺一口茶全喷到了折子上。
第五章
李燕歌是被笑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不愿睁眼,那远远传来的狂笑声却见鬼似的怎么也不肯停止。不耐地翻过身,抬手将账子掀开一点,怒道:「谁笑个没完没了?吵死人了!」
侍童夕落听见呼唤,进来答道:「是贺宇风大人,进门就对着招牌大笑,进了大厅也是这样,还敲桌子踢凳子的,笑得累了就稍微停歇下,然后又接着笑。」不满地嘟哝,「真是,他自己不怕笑断气,大伙儿可被他吵得都没办法睡了!」
李燕歌皱眉,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午前就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才申时。」
李燕歌迅速坐起穿衣。
夕落讶道:「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再说你今天不是不见客吗?」见李燕歌只管穿戴,赶忙去扯他,急道:「慢点慢点,那有你这么乱来的?!我要是你呀,今儿个就是知道哪里有平白等人挖的宝藏也懒得动了!」
李燕歌一边忙乱一边道:「好不容易等得贺宇风上门来。不抓好就可惜了。」
「既然在等他,那你昨天还陪那位客人玩木马?」
「不只木马,还有鞭子呢。」李燕歌飞快地梳头洗脸,「人家出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不挣白不挣,挣了也白挣。人家是看了招牌特地找上门来的,我总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吧。」
夕落嗤笑道:「是哟,名声,婊子还有名声,婊子的名声哟……」又道:「对了,那客人究竟什么来历?这么阔绰,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
李燕歌对镜左右检视,随口道:「有钱人。」没什么好提的,反正又是冲着招牌来过皇帝瘾的。自己被反捆双手跪在地上朝他山呼万岁的时候,瞧他那副陶醉的贱样儿,简直就像是抽了福寿膏。人人都有皇帝瘾,这个瘾头特别大。
夕落知他不愿说,嗔了声:「废话。」
梳洗完毕,李燕歌往外走。临到门口,眼角瞥至角落里给孩童玩耍的木马。原本,只上了层清漆,圆圆的木头身子,一推就摆啊摆,像个白白胖胖的囡囡。
李燕歌继续走,夕落跟在他后面。李燕歌笑道:「贺宇风送我那个玩具木马,是因为听说窑子里会用木马惩罚不听话的娼妓,所以娼妓见了木马都会害怕。他想拿木马吓我。可他哪里晓得,窑子里的木马岂是这种孩童的玩意。」噗嗤一声笑开,「他没见识过,自然是不晓得。就是想破头也不成。一个雏,能想得出来才怪。」
李燕歌到了厅堂,贺宇风依旧前仰后合笑得不停。连李燕歌行礼问好也没注意到。老鸨在一旁有点气呼呼,不管她怎么殷勤招呼,贺宇风都不答腔,而只管笑。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李燕歌向老鸨颔首示意这里交给他了,然后轻移脚步挡到贺宇风面前,笑道:「贺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贺宇风抓住李燕歌的肩头,拍拍,憋着笑指指门口,又指指李燕歌。
「……死娘娘腔,你厉害!我甘拜下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宇风真笑得趴倒在李燕歌肩膀上。
见了皇上脸色,才听说三春辉招牌的事,跑来亲眼看见,贺宇风又想起皇上的脸色了,于是越想越想笑。
李燕歌也不着急,慢慢地等他顺过气,道:「贺大人不是受命来拆招牌的吗?」
贺宇风抬头道:「谁?我?」摆摆手,「怎么可能?我要这招牌高高挂起,越多人知道越好!」又道:「对了,我已经命人照这招牌印了大量传单,在京城里四处抛洒!」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李燕歌似笑非笑,道:「贺大人都知道这招牌的事了,想来拆招牌的人也快来了。」
贺宇风瞪圆了眼睛怒道:「谁要是敢把这招牌拆下来,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皇甫大人怎么看呢?」
「我看舅舅他根本是假装没看见。」
李燕歌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贺大人了。」作了一揖,道:「就快傍晚了,贺大人请回吧,一会我就要正式开门迎客了。如果让人看见贺大人在这种地方流连,那就不好了。」
贺宇风眉头一皱,「开门迎客?你?」
「贺大人原来当我门前招牌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李燕歌扬眉一笑,「街上卖东西的,都是拿最好的当样品,然后用次点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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