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那几人边笑边起哄,什么老相好,什么常逛的窑子,全然将绿衣女子当成了空气。
不过两文钱而已!
向晚看着楼下这一幕,绿衣女子神色还算平静,垂着眼,却是不敢再争。孤身一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卖唱的,家境遭遇可想而知。向晚并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她自己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去,但见绿衣女子为了两文钱辛苦一场,现在挨了一下站在原地依旧等着,而那一桌子人吃吃喝喝不再理她,整个酒楼白听一曲的食客也没一个出来说话,便觉得有些气闷。
“可以给我两文钱么?”向晚问,眼睛却是看向乐正礼。
自从那次扬州城买东西之后,向晚觉得乐正礼花银子特别爽快。
“你要做什么?”乐正礼红着脸,话是这样问,手已经伸向荷包。没有两文铜板,乐正礼找了块小碎银。
向晚伸手接过,起身便往楼下走。红红的衣裳,如瓷的面庞,霎时成为众人注目焦点。
向晚径直走到绿衣女子身前,将手中的小碎银递至她跟前,道:“你唱得很好,这是我哥哥赏你的。”
身上虽是男装,声音却是娇娇嫩嫩的女声。
绿衣女子看向向晚,眼里有丝疑惑,倒也不惊不乍,伸手接过银子。
刚才点曲那桌子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向晚目的达到,转身便往回走。
“小丫头……”那中年男子脸上一阵青红,坐在位置上就想叫住向晚。
向晚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爷叫你呢!”中年男子起身,几步拦在向晚身前。
向晚停步,却是指了指二楼折兰勾玉的方向,平静道:“我哥哥在楼上,你看他那身衣裳,你能对我自称爷么?”
中年男子一楞,向晚绕过他便上了楼梯。
周围陆陆续续有人笑场,中年男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抬头又看了眼折兰勾玉,闷着头就走回了原位。
二楼坐上那人一身白衣如雪,优雅雍容的气度,恣意从容的神情,与生俱来,非一般富贵人家就能拥有,那是天生的贵族。中年男子自忖惹不起,自然只能躲了。
向晚回到座位,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
乐正礼两眼冒心,对于向晚刚才那一句看衣识人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崇拜:“小晚,你一句话掐中死穴,真不像是个八岁的孩子。”
向晚斜了他一眼,他这话是说她长得老气么?
“如果吃完了,我们走吧。”折兰勾玉自是听到了向晚刚才的话,没想到她也会管回闲事。不过向晚面对那中年男子时的表现,倒是让他颇感欣慰。礼说得没错,刚才的向晚,一点也不像个沉默的八岁小女孩,她身上似乎隐藏了某些东西,如果爆发出来,该是会让所有人傻眼。
三人起身,结账走人。
第十二章
一路依旧平静,速度不快不慢,两天之后便到了玉陵城。
一到玉陵,情形大不一样。把守城门的官兵一见三人身影,慌地跪身迎接。向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伏地跪拜,封地与准领主,跪拜之礼亦不为过。
折兰勾玉也不停马,只在经过时飘过一句“起吧”,便不停步的往前赶。在回府之前,他得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乐正礼跟着,一般临近新年,他没办法才回家,两表兄弟的感情很深。
三人在近郊一处竹院停下。折兰勾玉抱着向晚下马,乐正礼背着那架凤首箜篌跟着下马。
竹扉虚掩,折兰勾玉推门入内,两侧竹林悉悉作响,秋冬时节,黄黄的竹叶随风飘飞。没走几步,对面迎来一小书童,扎着书童髻,脆声脆语道:“折兰公子快请,家师就说你今日会来。”
折兰勾玉笑着点头,小书童跟近几步,却是将向晚与乐正礼拦下。
“呃,表哥……”乐正礼当然不干了。
“小彦,她与我一道。”折兰勾玉拉住向晚的手,转身却对乐正礼道,“礼,你在外面等一下吧。”
说完也不等他二人反应,拉着向晚向竹屋行去。
小书童回神,紧紧跟上。留下乐正礼一人在原地干瞪眼。
竹屋左侧是方小空地,中有竹桌竹椅,桌上有茶具,椅上背对着坐着个人,灰袍长发,看不到脸,却只觉得自有一股儒雅气质。
“先生。”折兰勾玉微弯身。
“你来了。”那人徐徐转身,三十有余,四十不足,清雅绝尘的智者形象。
“让先生久等了。”折兰勾玉笑,摸了摸身旁向晚的头,道,“小晚,快跟先生问好。”
“先生好!”向晚乖乖照做。
“这位是?”先生困惑。折兰公子身边除了他那位表弟,向来无人。
“她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向晚。”
“是个女娃?”先生眼尖,虽尽量掩饰,神色还是有些不平静。
折兰公子在信中只提及收学生之事,并没说那学生是男是女。他本想折兰公子推荐的孩子,该是没什么问题,如今竟是个女孩子,不免就有些为难。
向晚困惑,并不明白原由。
折兰勾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小晚去找礼。”
向晚依言,折兰勾玉看着小彦领着向晚消失在拐角处,方微一弯身,对着先生施施然道:“为难了先生,但请先生首肯。小晚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只是我之后会很忙,抽不出这么多时间教她,希望先生能收下她。”
“折兰公子……”先生犹豫。他与折兰勾玉六年前认识,那时九岁的折兰勾玉已是名满天下的天才儿童了。他虽自诩满腹诗书,也颇有才名,却并没这个资格成为折兰勾玉的老师。不过折兰勾玉一向对他尊重,六年下来,书信不断,每年更是会登门拜访几次。
他知折兰勾玉是未来玉陵的主,折兰勾玉知他的毕生梦想是让更多的孩子读书识字,今年年初开始,两人便为玉陵第一所学堂的事筹备。他很期待,期待满堂学生那朗朗的读书声,而不是有钱人的私塾。
“我已经开始教她书与画,先生若实在不愿破例,可以不担师父之名,对小晚从旁稍加指点即可。”不知怎么的,折兰勾玉明知道这事为难了先生,但说起话来,语气神情虽温和,温和中却有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张力,似乎这已是极限。
“可是……”
“先生的理想不是让更多的孩子都能读书习字么?或者先生先看看小晚的资质再作决定如何?”折兰勾玉说完,不由一笑。幸好向晚不在,不然这番话听在她耳朵里,不知会作如何想。她沉默且敏感,这一点,他一早就看明白了。
“折兰公子……”理想诚如此,但历来传统皆是男子读书谋职,女子不过在家相夫教子。他其实也是个传统的人,而且小有名望,一时让他收个女学生,到时生出些是非,不定会被天下人笑成何地步呢!
折兰勾玉退后一步:“请先生考虑,改日我再登门拜访。学堂年底落成,明年招生开课,到时还要劳先生多多费心了!”
折兰勾玉的话并没问题,只不过落入先生耳里,似乎有了那么点不一样的味道。这是先生之前不曾经历过的。
记忆中,少时的折兰勾玉锋芒毕露,意气锐发。之后参加科举,金榜题名、大魁天下,成为风神国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状元郎,一时名动天下,盛极一时。只是高中状元的折兰勾玉从京城回来之后却开始变得低调而内敛,三年游学,更是让他学会了许多,人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脸上永远带着笑,手中折扇一摇,好一个风流贵公子,却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她几岁开始读书习字?”先生不由松了些口。既无师徒之名,从旁指点,似乎也无不可。再则,折兰勾玉也说了,向晚现在由他教导,才冠天下的折兰勾子都不介意,似乎他再拒绝便有些矫情了。
“就一月前吧。”折兰勾玉笑得甚是无邪。
“若她资质不输小彦,便让她过来吧。”先生最终让步。
小彦今年八岁,六岁时跟着潘先生,名为书童,实为师徒,如此已经两年有余。折兰勾玉略一沉吟,欣然应允。
他对向晚是有信心的,稍加时日,向晚定能成才,胜过小彦也不无可能。再则,就算到时小晚输了小彦,他还是相信潘先生会喜欢小晚的,喜欢中有欣赏。
真正接触过小晚的人,都该有这样的体会。
先生自是不信向晚能胜过小彦了,不免客套一句:“折兰公子看中的人才,想必定有其过人之处。届时潘某亲来拜访公子,便即兴安排小彦与这位姑娘小试一场吧。”
约就这么定下了,折兰勾玉带着向晚与乐正礼满意而归。
向晚也是从一旁乐正礼的唠叨不满中得知先生姓潘,是个很有名望与声望的学者。少年成名,这些年来,也不知有多少富贵人家求了他去教书。刚开始潘先生还欣然前往,三五年后,便再也不出门授课了。
潘先生本也是有家底的人,不必为生计奔波,闲来到处走走,或者回到竹院清闲过日子,年长了也没娶个媳妇。六年前认识折兰勾玉之后,两人素有来往,年前一次品茶论道,两人突然有了个共识:开学堂广收学生,让更多的孩子读书习字。两人相惜已久,是一对人人称道的忘年交,学堂的事年初在折兰勾玉的安排下,便正式筹备了起来。
向晚想,才一进玉陵,都赶不及回家便先拜访了这位潘先生,且明明白白带上了她,相互介绍及初见时潘先生的神情话语都是相当诡异,折兰勾玉领着她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向晚告诉自己,她心目中的师父非折兰勾玉莫属。潘先生再有名望,她向晚也不稀罕。想起之前折兰勾玉的承诺,“这样吧,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这些不是重点”,又想起他那句“回到玉陵,给小晚请个先生吧”,以及此前明明白白的说什么只是教她东西,不足为师的话,她该不该试着趁早将名分定下?
身下马儿前蹄腾空,一声长嘶,向晚回神,幸好折兰勾玉揽了她腰扶住她身,不然只怕此时早已掉下马去。
“在想什么?”折兰勾玉停马打量,看着马鬓被狠狠揪过,柔软中还有来不及褪却的揪痕,自是明白了爱马失态的原因。
说实话,也是有些心疼的,这马可是他的心爱之物,历来都是被人好生侍候的,哪受过这般待遇?可是向晚历来也不是这样的孩子,肯定是心事想得出了神,忘了手中抓着马鬓。
“我可以叫你师父么?”想得太投入,又小惊了下,一听问话,向晚直觉回答。
“可以啊。”折兰勾玉还沉浸在心疼爱马的情绪中,听到问话,随口回答,说完才想起自己当日在画舫所言,不由怔了下。
“师父!”向晚欢天喜地,难得的满脸甜笑。
“啊,表哥表哥,你收小晚为徒了,这是真的?这怎么可以?”乐正礼耳尖,听到这个消息咋舌了半晌之后开始愤愤不平。他想收向晚为徒,向晚不同意,退一步认她为妹,她也不甘不愿的样子,怎么一碰到表哥,向晚就巴不得拜师呢?他虽然才不如表哥,但教教向晚也是绰绰有余的嘛,凭什么好事全到表哥身上?
可是任凭乐正礼如何愤愤不平,折兰勾玉与向晚都是无视之。
三人就这么到了折兰府。
向晚此前八年,从未离开过杏花村。如今跟了折兰勾玉,自觉也是长了不少见识。杏花村最有钱的孙员外家曾经是向晚见过的最富贵的人家,光是那道大门,就比普通人家的一间房子还值钱。后来陆陆续续经过各地,大的宅子见得多了,就觉得孙员外家不过如此。
不过这些都是在见到折兰府之前。
向晚抬头看着身前的建筑,目瞪口呆。青砖小瓦马头墙、朱门金钉狮门环,向晚知道,金色的门钉,可不是光有钱就行的,那是尊贵的象征,只有皇亲贵族才能享有。连绵数里的围墙,大门中开,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跪着一群人。
好吧,向晚承认,她被眼前的场景有些惊吓到了,心里不由有些紧张起来。
折兰勾玉自是坦然,抱着向晚下马,率先向里走去。乐正礼来得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再则乐正府也差不到哪去。唯有向晚,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
黑压压跪着的一群人伏首,倒也没喊天喊地,只对面迎来那人,一迭声的叫着:“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
“沈管家……”折兰勾玉停步,将向晚拉至身前,道,“她是向晚,就住晚晴阁,你准备一下吧。”
管家是个大叔,头发已有些花白,身板看起来倒硬朗,闻言看了向晚一眼,又慌地低头,直道:“老奴这就去办。”
不知向晚是什么身份,折兰勾玉没点明,也不好妄加猜测。
少主总是这样,交待了办事,不讲明原因。不过这些年来,倒是第一次往府上带人,还是女的。沈管家吃不准这层原委,只知向晚能住在晚晴阁,是绝对不能怠慢的。
晚晴阁位于折兰府的西厢边,阁前小河桥下过,前庭还有个小花园,白墙粉瓦,清静秀美。
一路也算是风尘仆仆,向晚被人领着穿过大片花园,又过小桥流水、亭台水榭,方到了晚晴阁。第一站便是浴池。是浴池,十尺见方的浴池,上面撒满了花瓣,给人无限瑕想的空间。池中冒着热气,暖暖的,两个丫环伺侯着向晚沐浴,向晚虽有些不适应,总算没有拒绝。
穿衣服的时候又被那套华服惊住,之前那两套衣服虽质地不错,但与现在这一身衣服一比,又不是一点两点的距离了。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向晚一下子从杏花村被后娘欺负的小可怜成了折兰府有实无名的小千金。
第一章
有了那一句约定,向晚的小千金生活也不是太闲适,不过向晚并不知情。
学堂年前落成,明春正式招收学生开堂授课。折兰勾玉估算着在这之前,潘先生定会登门拜访。
开始几天,折兰勾玉忙得没空理向晚,只每日一早布置了些功课给她,之后便再难见到人影。向晚得闲,在乐正礼的热心招呼下,将折兰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逛了个遍。
向晚的记性很好,折兰府很大,但一处一景她都记得很仔细。
折兰府佣仆一堆,主人却只折兰勾玉一人。玉陵本也是折兰老爷子的封地之一,因从折兰勾玉出生开始被划定为他的封地,只差成年之后正式下旨受封,所以玉陵城的一应事务,折兰老爷子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帮助打理,他只抓个大头,只等圣旨一下,便全交由折兰勾玉。
事实上,这两三年,折兰勾玉已经开始处理玉陵城的一些事务了。特别是每年初冬游学回来到新年,这不短的时间他一向是留在玉陵的。严格说起来,折兰勾玉名义上虽还没正式接管玉陵,事实上却已经是玉陵名符其实的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