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呆怔半晌,自是松了绳子,欢天喜地的用卖身契换过金元宝。
他昨晚上花五两银子买的小丫头,还是从亲戚处借的钱。虽然小贵,但他三十了还未娶妻,方圆几里知道他底细又长得顺眼的哪肯嫁给他一个瘸子,也就是向家那个后娘贪财才肯。如今一锭金元宝摆在他跟前,金灿灿的,足有十两,他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回头给亲戚还了钱,剩下的银子够他去邻村穷人家买个小丫头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围观人群一叹,焦点霎时成了折兰勾玉。
乐正礼忙跑过去解向晚手腕上的绳索。绳子绑得很紧,又是死结,乐正礼好半天都没解开,索性抽出匕首一刀割断。
绳子掉在地上,暗红处分明是向晚手腕上的血迹。
折兰勾玉走近,望着向晚细小手腕上斑斑的勒痕,神色不改,看似亲切实则有一抹疏远,淡淡笑道:“送你回家,或者你自己回去?”
向晚不自觉地身子一颤,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抬头看着折兰勾玉,忽然跪下。
她知道,若她回去,面临的只是再一次被卖而已。
“表哥,表哥……”乐正礼伸手拉折兰勾玉的衣袖,不满道,“表哥,让她回去,她还是会被卖掉的。”
“礼……”
“我不回去。”向晚抬头看折兰勾玉,冲着他摇头,脸上有股孩子气的倔强。
“我们这一路过去还有事,带上你不方便。”他拒绝人的时候脸上也挂着笑容,站在那里玉树临风,优雅而亲切。
向晚身子一垮,跪坐在地上,咬着唇冲着折兰勾玉摇头。眼泪终是忍不住滑下,模糊了她的视线,越发落得凶。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她只记得被贬那天的情景,却不记得其他。不记得她任杏花仙子时的生活,不记得她任杏花仙子前是谁,那些不属于出生孩子该有的常识、经验、见识,统统都埋在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任她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
她只知道自己来这一程的目的,以及与生俱来的那种倔强性格,比普通孩子早熟的心智,和与成年人一样的思考与接受能力。但毕竟只有八年时间,这八年里她以孩子的身份,所能接触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有限。
折兰勾玉看着流泪却没有哭声的向晚,她小小的身子坐在地上,从头到尾都是脏兮兮的。想起昨日初见她时的那一幕,她脸上的平静,她身上的倔强,结合孙员外的讲述,她对自己不幸遭遇的受之坦然,让他这一刻分明感觉她只是将一切情绪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真实存在着,却是压抑着。
他第一次在一个八岁孩子身上看到这么多矛盾的东西。他以为如向晚这样的性子,该是不会哭的。
事实上向晚也没有哭,她不过是忍不住流眼泪而已。
折兰勾玉心里忽然有些不忍。那庙墙上的画像浮现在脑海,那一声“玉弟”浮现在耳畔,他微微一笑,弯腰合身抱起向晚,纵身上马,临行前,对着向晚道:“从现在开始,你都得听我的。做不到,或半路想回家的,现在便下马。”
向晚摇头,小小的身子坐在马上,危危的,有些害怕。
“既如此,回家辞别也无意义,我们直接上路吧。”折兰勾玉一手拉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策马便跑了起来。
乐正礼自是欢喜着跟上。他跟着表哥游学虽有几月,但像今天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碰到。他感觉自己做了回善事,申张了回正义,小脸蛋上满是春风得意。
三人毕竟年小,向晚八岁,身子还没发育,加上她又长得瘦小,哪能让人有男女意识,倒省了不少尴尬。
乐正礼俨然以向晚的救命恩人自居,一路上对向晚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关心得不得了。几次还说要教她骑马,若向晚学会了骑马,他就将子墨——他身下的那匹黑马送给她。
每当这种时候,向晚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一眼乐正礼,又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她拉着马鬃尽量坐得靠前些,小心翼翼,怕自己身上脏脏的衣服将折兰勾玉一身干净衣裳弄脏。
中午落脚小镇客栈,三个人三间房。折兰勾玉让掌柜的替向晚准备几套干净的换洗衣裳,交待完后便先行回了房。
说好是等向晚洗漱完,换上干净衣裳,三人再一道用餐。可是两人在房间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来敲门。
“表哥,我好饿啊,向晚怎么还没好?”乐正礼摸着肚子,又将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再等等吧。”折兰勾玉笑,站在房间窗台前,手中折扇一摇一摇。
又等好半晌,依旧没人来敲门。
乐正礼贴着墙壁细听隔壁房间动静,诧异道:“表哥,向晚的房间好像没动静啊。”
折兰勾玉回身用折扇轻敲了记乐正礼的脑袋,笑道:“女孩子的房间,怎能隔墙偷听,你这礼字忘哪去了?”
乐正礼嘿嘿一笑,索性开门,行至隔壁门前伸手敲门:“向晚,向晚,你好了没?”
既无人开门,也无人应答。乐正礼侧耳倾听半响,方慌慌地跑回折兰勾玉的房间,边跑边叫:“表哥表哥,向晚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敲她门,半天都没动静。”
折兰勾玉折扇一合,闻言不禁也有些担心,疾步至向晚房门前,对着乐正礼吩咐道:“礼,你让掌柜找个大娘来。”
乐正礼莫名,但他对表哥向来言听计从,心里又怀有小小的崇拜情结,于是急急返身往楼下跑。不一会儿便领着个中年妇女过来,说是掌柜夫人,折兰勾玉点头致意,示意她进屋瞧瞧里面情形。
开门、掩门,便听掌柜夫人一声惊呼。乐正礼心一急便欲冲进去,却被折兰勾玉的折扇拦下。
“礼,她可能还在洗澡。”话音刚落,便见掌柜夫人开门急急道:“这姑娘浑身是伤,晕倒在浴桶里,快叫大夫,快叫大夫。”
“大娘莫急,在下略懂医术,麻烦大娘替她穿了衣裳扶回床上,好让在下把脉探望。”折兰勾玉不紧不慢,脸上笑容依旧,谦谦一弯身,君子般磊落坦荡。小小年纪,便让人不由为他的风度折服。
掌柜夫人折回身,掩了门,很快便又开门,冲着门外的两人点头。
“礼,将我房里的包袱取来。”折兰勾玉又用折扇拦下乐正礼。
乐正礼踮着脚尖往里一探,只看到左侧床上躺着个人影,二话不说,转身跑去隔壁。
折兰勾玉这才入内,至床沿坐下,细细打量床上的向晚。
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小小的眉峰似痛苦的蹙着。折兰勾玉伸手探额,有轻微发烧迹象;把脉,看到她手腕上的那两道血红勒痕,脸上笑容不由一敛。勒痕虽已结疤,但没上过药,没清理过伤口,如今有些黑黑红红斑斑驳驳,衬着她腕上孩子特有的细白皮肤,分外狞狰。
折兰勾玉不由有些愧疚。向晚会这样,也有自己疏忽之责吧。虽说“买”下了她,但他显然不会照顾人,明知她身上该有伤,也没及时替她治疗,是因为她一直没喊疼么?她才八岁,小小年纪,竟是对这个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觉伸手撩起她的衣袖,果见上面有更多的伤痕,细的、宽的、长的、短的,颜色深浅不一,该是不同时间留下的。
或者身上会有更多吧!
她左手臂上有个胎记,叶瓣花蕾,栩栩如生,竟是杏花模样。只不过颜色淡了些,接近肤色,不仔细看,便不容易发现。
第四章
乐正礼提着包袱跑进来。折兰勾玉忙放下向晚的衣袖,伸手接过包袱。
其实也不算太严重。向晚的昏迷一半是因为伤口泡水,一半是因为被娘亲关在柴房一夜没睡又经历白天的逃跑奔波,外加一天一夜没有进食。折兰勾玉捏住她小小的下巴,往她嘴里灌了些药,又让乐正礼找来掌柜夫人,替向晚身上的伤口抹上药。
一柱香之后,掌柜夫人抹完药回去,向晚便悠悠转醒了。
“表哥,表哥,她醒了。”乐正礼第一时间发现并汇报。
折兰勾玉转身看向晚。她大大的半月形的眼睛打量着房间的环境,又打量在场的两个人,好像一时有些不清楚身在何处,短暂的迷茫之后,方挣扎起身道:“谢谢。”
这是向晚第一次对他说谢谢。上午他“买”下她,带她离开杏花村,她都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这时候却突然对他说了声谢谢,这让折兰勾玉有些不能适应。
不过他脸上还是挂起了招牌的笑容,声音也分外亲切道:“不客气。”
“你们该去吃午饭了,我躺一下就好,等你们吃完,我会收拾好东西等着的。我不会耽搁你们的行程。”向晚说完,躺回床上闭目。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洗过澡后整个人干净许多,五官精致纤小,头发松了绑,湿湿乱乱地披在枕头上,嘴唇习惯性抿着,有倔强的味道。
“不急这半天,我们明天出发。”折兰勾玉起身,对着乐正礼道,“让掌柜的将饭菜端上来吧。”
看着乐正礼出门,折兰勾玉取过浴桶一旁的干净棉布,回到床边将向晚散落在枕头上的湿头发悉数包在干棉布里。
向晚吃得很少。她一向胃口小,且不习惯与人坐在一起吃饭。以前在家里,她从不被允许与爹娘和弟弟同桌吃饭,要么等他们吃完再吃,要么干脆端一碗白粥,坐在门槛上喝完。
乐正礼往她碗里夹菜,她惊慌失措,拿眼偷偷瞄一旁的折兰勾玉。她不习惯别人的热情,有碗白米饭,她已经知足了。
“向晚,你吃得太少了,怪不得八岁的人看起来还不足七岁的样子。”乐正礼字正腔圆,学着课堂上先生说话的老成口气,将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向晚抬头看他,复又低头不说话。
她习惯沉默。
“你上过学堂,认得字么?”乐正礼觉得自己身为向晚的救命恩人,应该对她多多关心。
向晚想了一下,摇头,看了眼折兰勾玉,将碗筷小心收起放好,方起身离席。
她的头发半干,垂在身后,长及腰下。身上是折兰勾玉让掌柜准备的干净衣服——是套男装,绯色长袍,稍嫌大,宽宽松松的穿在她身上,腰上系了根同款腰带。她走回床前,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又将那套换下的脏衣服与另一套干净的衣服分开打包,放在包袱里。
她从家里出来没带任何东西,除了身上的那套衣服,别无其他。
收拾准备好一切,她坐回床上,用手一下一下去顺自己的头发。
她没有梳子。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身上根本没有伤。
折兰勾玉放下筷子看着向晚的一举一动。她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她倔强,一般倔强的孩子都不讨人喜欢,但她的倔强让人心疼;她乖巧懂事,一般乖巧懂事的孩子嘴巴很甜,笑容很纯真,但她的乖巧懂事是沉默且不爱笑的。她小小的身子,除了第一次看到她时的举动,似乎一直以来都在默默承受着什么,这种承受,不止是后娘的不善待这么简单。
他不爱管闲事。游学三年,走遍大江南北,看过的听过的故事太多,帮助过的人也不少,但从没有这样累赘的让自己身边多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孩子。
这都该归功于他的表弟乐正礼,或者也有初见时那让他震惊的一幕的原因。
他想,既然他与向家毫无渊源,那么初见时的那份巧合确实诡异了点。一个千里之外的八岁大的孩子,从未见过他,却在墙上画了他的画像,还用枝条使劲抽打他的画像,并且知道他的名字里有个玉字。
直到第二天上路,向晚都没有问折兰勾玉与乐正礼的来历、名字、身份、此行的目的,最后会落脚在哪里。她身上有一种这年龄孩子不该有的坦然,遇事时的坦然,以及接受与适应能力。
她身上是绯色的干净衣服。这一次骑马,她稍稍将身子往后靠,不再担心自己的衣服会弄脏身后人的衣裳。她将小小的身子缩在身后人的怀里,小手紧紧攥着马鬃,骑马的颠簸,她已有些适应,不再是昨日那般受罪。
她已经知道身后人不是玉帝。虽然他们长得很像,但他不是那个冲她发怒贬她下凡的玉帝。被贬下凡,再次修行,再苦再累她都得自己承受,玉帝又怎会出现救她?而且玉帝在天庭,玉帝不会骑马,玉帝的手上不会有折扇,玉帝不会对着他笑。
一路向南,最开心的莫过于乐正礼了。他这一次跟着表哥出来游学,又觉得是自己救下了向晚,心情自是不同了。一路上叽叽喳喳,隔着一匹马的距离与向晚对话。
“向晚向晚,你还不知道我和表哥的名字吧?我表哥叫折兰勾玉,我叫乐正礼。”
向晚在折兰勾玉身前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我们出来游学,表哥明年年满十六,就要上京受封了。”乐正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折兰勾玉阻止不及,回头一想,向晚既是他的人了,知道这些也无妨。
向晚还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向晚向晚,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你听说过折兰家族,听说过玉陵君折兰公子么?”乐正礼对向晚的反应表示不可思议。
向晚还是点了下头,依旧没有说话。
想起这一路过来,包括向晚的娘亲,一听到折兰二字,莫不下跪直呼大人。乐正礼本以为向晚没听过三大家族,不知复姓所代表的权势与尊贵,没想到她听过,知道三大家族的她对他们二人的身份竟是这么平静的表情。
不可思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在风神国,复姓是尊荣、地位与权势的象征。平民百姓遇到复姓家族的人,一般都以大人称呼,断不敢直呼名讳,而不管对方是否真任官职。游历几月有余,虽然两人尽量隐瞒身份,但他二人穿着气度,尤其折兰勾玉手中的那把玉柄折扇,腰际的兰形玉坠,有眼尖的认出他们的身份,莫不伏地以拜,再不济也是恭敬奉承的。如向晚这般,倒真真是头一回碰到。
乐正礼讨个没趣,摸摸鼻子,身下马儿加紧脚步,与折兰勾玉的并行,侧过头继续问道:“那向晚,入冬之前我们得结束游学赶回家,到时候你跟表哥回家,还是跟我回家?”
乐正礼对这个自己救下的人儿充满了好奇,并觉得帮人帮到底,送佛救到西,自己对向晚的未来,对向晚接下来的人生,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向晚终于侧过头看乐正礼,又拼命转过身子看身后的折兰勾玉。他高高大大,坐在马背上,一身衣裳暖白如玉,脸上是惯常亲切温和的笑容,骑马的时候手中的折扇放在怀里。她仰着脖子看他,太阳照在她洁白如瓷的小脸上,额头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脸在绯衣的映衬下红扑扑的。
她的身体该是好些了,折兰勾玉安心的想着。难得她从小经历这些还能有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