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歆当初买下顾实一家时,晓扬已经是她女儿。听说顾实顾嫂一直窝在厨房忙碌,不通外务,加上他们从没提起,张歆和倪乙都以为他们不会知道晓扬身世。
当日大牛杀人一事,闹得很大,后来石禄想以女代罪,更是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顾实夫妻虽在厨房,也听说了经过,很是可怜晓扬。虽没见过,主要几个当事人名字,他们是知道,见到倪乙,听晓扬叫舅舅,再看晓扬长得不象张歆,倒象倪乙,心里也就明白了原委。他们是厚道人,只会高兴小女孩苦尽甘来,好人有好报,又不爱饶舌,除了偶然夫妻俩关上门感叹两句,从未对人提起。
这一回,程家大事庆祝晓扬及笄,顾嫂看了深有感触,忍不住对丈夫感叹:“那孩子倒是个有后福。想当初被她后娘欺负,受哥哥牵连入狱,又被她爹送出来抵罪,哪知道能有今天?摇身一变,成了程家大小姐。也不知前世积了多少福泽,才叫她遇上这个娘。”
顾实附和了两句,夫妻两个就丢开了。
却不想他二人这几句话,落到了青青耳中。事关晓扬,青青上了心,隔天缠着母亲追问。
顾嫂对这个女儿,又是爱又是怕,拗不过她,就对她说了,嘱咐她事关重大,不可说出去。
青青心底里,一直觉得自己和晓扬应该是一样,甚至比晓扬更出色。可晓扬跟着她母亲进了程家,成了程大小姐,她却不得不回来跟满身油腻,语言粗鄙,抠门小气爹娘生活。人抗不过命,谁让她投胎时没长眼,没有体面父母呢?只好认命。
然而,晓扬竟不是姑姑亲生女儿,真正出生还不如自己,本该是流放千里,为奴为婢,遭人唾弃,凭什么就能换个好母亲,再平白得个好出身?青青世界崩塌了,再看见暗暗相中良人为她忙碌,对自己不理不睬,崩溃了。
张歆又惊又怕,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她太大意了!
阿松看这样子,也知道晓扬身世确实是青青说那样,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好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张歆接过茶杯,手抖得厉害,立时泼出来了半杯。
阿松看不过去,连忙又接过杯子放在桌上,迟疑地开口:“小姨——”
张歆重重地吐出两口气:“昨晚事,后来怎样了?”
“师父赶来把青青带走了。郑化是个懂事,发了毒誓不会说出去。”
张歆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好半天下了决心:“晓扬小时候受了很多苦,可她很懂事很善良。她是我疼着护着养大女儿。我不会让什么人再毁了她。”
“小姨,我明白。”阿松喜欢雕刻,善于观察细节,很早就发现晓扬长得不象小姨。尤其晓舞出生后,姐妹俩放在一处,更看得出差别。他也注意到相比对另外三个孩子放手,小姨对晓扬事一直小心谨慎。惊讶之后,并不意外。
“你对青青——”
终于得到机会,阿松忙说:“我对青青和对阿福是一样看待。”
“那就好。”张歆放心一些,想起姐姐姐夫,忍不住又问:“你也老大不小了,到底喜欢什么样女子?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留意。”
阿松垂下眼睛,不自在地说:“小姨,我还没想这个。”
张歆正有心事,一时也顾不上他:“你留意着郑化就行,别我来处理。”
正好,与顾实说好十年之期也差不多到了。
张歆之前也探听过他打算。顾实夫妻也很踌躇,一方面惦记着南京亲戚,想要叶落归根,回去看看,另一方面舍不得在泉州生活。阿福和青青,在泉州生活这么些年,早把南京忘了。如果青青嫁给阿松,阿福也想留下,他们自己回去也没意思。
然而,昨天晚上闻讯去福寿阁把女儿领回来,听了几句她哭闹中胡言乱语,顾实知道青青不可能嫁给阿松了,泉州他们一家也呆不下去了。一起了这么多年,知道张歆不是个心狠手辣,只盼她看在多年情分上,帮他们安排一下去处。
“顾大哥,事情弄成这样,也是我错。”青青如果不是遇到她这个姑姑,多半不会变成这样。
听见那声“大哥”,顾实眼泪掉了下来:“遇到奶奶,是我们一家福气,更是青青和阿福福气。只怪我们没教好青青,险些给奶奶惹出大祸。”张歆对他对他们一家可谓再造之恩,又能平等相待,可惜青青没经过事,心又太大,不懂惜福。
“顾大哥是想回南京?还是回松江?”
顾实其实想回南京,只是一想起那些家人就心惊肉跳。南京是倪乙地盘,顾实这些年经得多看得多,有了阅历,知道倪乙可不象张歆这么仁慈。叹了口气,说:“去松江吧,离南京不远,想回去看看也容易。”
张歆也觉得松江最好,当下说:“大爷有位朋友,在松江有些门路,我这就去信请他帮忙,帮你在松江盘下个酒楼。”
程放在杭州经营几年,兄弟两个在那一带很有些人脉了。只是张歆还没决定把晓扬身世告诉程启知道,不准备借助程家之手安排顾实一家。
两个月后,顾实一家到了松江,被接到张歆送给他们酒楼。听说是李公子帮忙,顾实就以为是当初想请他家去李盛公子,却不知那位李公子名元川。
李元川把自己秘密对张歆和盘托出。张歆便也能放心把晓扬秘密托付给他。
悔之莫及
段世昌坐在茶楼门口不远位子,望着街面,若有所思,下意识地将手中茶送到唇边啜饮一口。
浓重中带着苦涩,这是铁观音,不是他日常喝碧螺春和龙井。这里是泉州。他在等待从小失散唯一嫡出之子乘风。
十多年了,毫无线索,他嘴上坚持玉婕和孩子仍然活着,会有团聚一天,可心里也已经认定他们很可能已不在人世,就算苟活在某处,也不过勉强熬日子。
玉婕再聪明机智,也不过深闺女子,从没独自出过门,在扬州,在家门口,以有心算无心,对付他可能占点先机,真地走进大千世界,面对各种危机险恶,还不是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
算命说他只有庶子送终,原来并不是没有嫡子,而是失落了,留不住。
钱氏生下儿子后,钱家几次三番,明说暗示,要他将钱氏扶正。
段世昌烦不过,索性将当日算命所言明白告诉钱氏,问她是要正室之位,还是要亲儿性命?
钱氏终归不是贪婪野心之人,惊愕之下,哭了一夜,便不再提扶正话。段世昌便也将家务放心交给她执掌。
没有嫡子还罢了,庶子数目不对,也让段世昌心中惴惴不安。
这些年,大小妾室总共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夭折了两个,还剩下三儿一女。女儿就罢了,儿子——当日算命和后来孙老夫子都说他有二庶子送终。这三个儿子,到底哪一个长不大,活不长?还是——有一个不是他骨肉?
段世昌被这些想法折磨着,看哪个妾室都带怀疑,对那个儿子都不敢多放感情。
对命运之说,他年轻时不大信,却是为了求子缘故,渐渐信了,也渐渐畏了。
月桂,当日算命说她有二子,一子为官。那时,他和月桂都以为那两个会是他骨肉,哪知道那几年,月桂不但自己没生出孩子,还弄得他子嗣艰难,妻子反目出走,好容易得嫡子也丢了。不管月桂怎么,他对这女人再无半点情义可言。出于道义,不好丢开,也是怕周璜揪住她清算自己,将她送到徐州附近乡下安置看管。
月桂从来不是个肯安分,竟然逃了出来,跑回扬州找他。段世昌惊怒之下,狠责一顿,断绝情分,拿了徐州那个破庄子给她养老,将她逐出门去,并在官府过了档。经此一番,月桂大约明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回徐州后,下功夫使手段,勾搭上附近一个老乡绅,也不知怎么哄,居然让那老头抬了她回去做填房。
老头孙子都十七八岁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当地县衙做小吏,是朝廷备案最低级官员。月桂命,到底还是应了。
段世昌诸般心思,轻易不敢与外人道,轻易不敢再让人算命。两年前,赵义兄受伤,昏迷不醒,孙老夫子未卜先知,带了个善医术道友,上门来给外甥医治。
段世昌见他鹤发童颜,比多年前还显精神,心中更是敬服,因他知晓自己家中事,更曾为他和玉婕推算,就求他帮自己开解,算算子孙之数到底如何,玉婕母子是否还活着,现在何处。
孙老夫子望着他笑而不语,好半天,反问说:“时至今日,段爷以为命是算出来,还是,算出来成了命?”
段世昌无言以对。看结果,命似乎是算出来那样。可细想来,要不是当初那场算命,就不会有后来许多事,他和玉婕之间就不会有红蔷,不会有月桂,也许今天玉婕仍是他贤内助,夫妻恩爱,子女绕膝。这么说来,倒是算出来成了命。
不过,最后,孙老夫子还是给了他一点希望:“那日在农庄所见那位夫人,福泽深厚。段爷与她,还有再见之缘。”
段世昌追问小强下落。
孙老夫子笑道:“她母子缘分极深。母亲无事,孩子自然也是好好。至于那孩子以后能不能姓段,只看段爷如何了。”
看他?不管他们母子在外面遇到什么,只要找到他们,他自是想让他们回来。
十多年没有头绪,半月前在松江吃了顿饭,竟意外地找到了线索。
玉婕出走后,家中一片混乱。过了些日子,对方上门讨要欠款,管家们才想起来,呈上宜兴送来奶奶定做陶器。
那器皿形状古怪特别,段世昌问过白芍黄芪才知道叫气锅。玉婕孕中喝了不少鸡汤,某日想起叫厨房蒸鸡汤,又嫌蒸得不好,就画了图,写了个大概,叫人去做。前后做了两个,玉婕都不满意,重新画了图。后来儿子出生,上下忙得昏天黑地,都把这茬忘了。好容易做好送来,玉婕已经不在。
说不清怀着什么心情,段世昌命玉婕两个厨娘按照她描述烹调气锅鸡。那汤果然很鲜很香又很清淡。段世昌把张嫂子留下,隔一阵让她做一回气锅鸡。他都是自己享用,不曾拿出来待客,更不许家中厨子外传。
没想到在松江那家开张不久,还不甚出名酒楼,见到了以为独他一家拥有气锅,吃到了气锅鸡。气锅和鸡汤都胜出他家。
单只气锅和菜肴,还有可能是巧合,可当知情人介绍起主人兼主厨,说是南京人,十多年前就曾跟着一个姓张寡妇在松江开了个食铺,虽然小,却很快打响,后来食肆关门,他送张氏南下寻亲,又在闽南帮着开了间极赚钱酒楼,年长思乡,不回南京,就在松江落了户。
时间颇对得上,段世昌上了心,留意打听出来一些细节,越发确定那厨子从前东主张氏就是化名张歆玉婕。
那厨子口风颇紧,可他女儿——那丫头心怀妒恨,兜底说出了玉婕养女身世,虽不知晓玉婕根底,却帮他确认了张氏名歆,爱子叫小强。
玉婕还是心慈手软,这么个祸害,竟然放她一家到松江来。不过,也幸亏这样,才叫他得了消息。
得知奶奶在南京收养女儿舅舅是捕头倪乙,重阳就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在南京什么也没查到。
找到奶奶和大少爷要紧,段家和周氏名声也要紧,大爷隐了踪迹,匿名来到泉州。原以为需要费些力气才能打探到奶奶消息,却不知奶奶与那后夫竟是此地名人,才不过问了一句,就招来客站伙计长篇大论。
先说到不久前,程四老爷和夫人为孙辈大小姐选婿。虽然最后还是家世不显,曾青梅竹马,双方母亲早有默契陈二少得中雀屏,过程中却有闽南一带好几个名门望族提亲。
伙计啧啧称羡,不过是个没有血缘继孙女儿,还是天足,就有这般派头,等他家往下几位小姐成年,还不知会是怎样盛况。想当初,程家大爷克妻之名在外,好点人家都避恐不及,哪想得到他家会有今天。
眼下,程家名义上家主还是嫡支那位老爷,可嫡支衰败,实力在旁系手中。程四老爷早些年名为家主副手,实际掌管着程氏很多重要事务,如今更是旁系公认首领人物。不过,四老爷顾念情义,不愿与家主冲突,只肯在旁参谋指点,实际上出头发声是他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办不动事,才会劳动四老爷出面。
他父子三个各有擅长,分工合作,通情达理,待人以诚,行事低调,不但程氏旁支船主,别姓人家,甚至程氏嫡支一些人,都信任膺服。婆媳两代,都是能人,将家中产业打点得妥妥当当。
程启大爷迎娶寡妇张氏前,真没人看出来他家有这般潜力。大奶奶进门后,程家发生了很多事,越来越好,越来越旺,不能不说那位大奶奶给他家带去了运势。大奶奶自己也是能人,孤儿寡母地,千里寻亲,挣下一份家业,提携娘家亲人。如今,程家在本地生意都是她管着。
因为这位程大奶奶,泉州一带,寡妇婚嫁行情看涨呢。一个女人,运势好,能旺家,死过个把男人又算什么?只能怪前头那位命太薄福太浅,天年不假,纵使娘子带来福气,也只能让他多喘几口气,救不得。
程大奶奶娘家南安陈氏,有人透露,这位奶奶本非俗人,乃是陈家子弟得遇仙人,生下女儿。
还有人附会出来一个故事,说程大奶奶本是半仙之体,游戏海上,逍遥自得。某日,不幸遇险,恰好程启船经过,无意中救了她,结下情缘。故意收养了两个孩子,当作拖油瓶,考验程启对她心意。程大奶奶压根就没真是过寡妇,之前也没有男人。
伙计眉飞色舞地说这些时,重阳都不敢去看大爷,不知大爷是什么脸色。
重阳心里也觉得奶奶是个身带福气,能旺夫。他跟了大爷很久,记得大爷最顺利就是娶了奶奶之后那些年。奶奶出走后,表面无事,内里却很吃力。后来这些年,段府能在风风雨雨中屹立不倒,也多亏了奶奶娘家周氏庇护。
周璜两个儿子官员亨通。奶奶虽然不在,大爷这么多年没有继室,府中独尊仍是奶奶。大爷对周家老太爷和两位老爷执晚辈之礼甚恭,年节孝敬送得
足。周氏还承认大爷这个女婿。这也多亏当年奶奶处置庄子时,留下了足够余地。
倘若有奶奶在内相助,如今段府,想必不只是这般。可惜,奶奶把运势带去了程家。
伙计也提到了程家继子,听说那位小公子长得好,聪明过人,小小年纪文武双全,书画一流,文章也好。只可惜不能科举,要不然中状元也是可能。小公子那般品貌,还是探花郎好听,状元就让给别人做吧。
段世昌听完程家故事,沉默良久,命重阳出去打听少爷消息。
那是他儿子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