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
程启没把这顿打放在心上,又因张歆拿热毛巾敷着搓揉,为他消肿,不但不觉得疼,心里还甜丝丝,没喝酒都差点醉倒,猛然想到董氏,打了个机灵,闷闷地说:“阿歆,我给你闯祸了。”
张歆听他说完经过,中间停了两回手,想了想,才说:“娘对我很好,我并不觉得委屈。以后,你别再为我抱屈,更不可为我去找娘说理。小强长大,也会要娶媳妇,倘若他为了媳妇与我顶嘴,我也会伤心。”
程启想也不想:“他敢?看我不教训他!”
张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么说,爹也该打你一顿?”
程启嘿嘿傻笑,缩了缩脖子:“爹还没谢我和小强呢。”
话说那日,程启糊弄小强,愣说阿公阿嬷睡在一起,本来不过顺口一说,只求老妈别当面戳穿了,弄得小强有理由晚上缠住张歆。当然也有给老爹制造机会意思。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爹娘,老爹这些年没少对他说后悔当初,想同老妈和好话。做儿子,有机会总得敲敲边鼓。不想程四老爷脸皮够厚,顺杆爬,当晚竟真搬进了董氏院子。
只是,这几天,看老夫妻两个相处样子,看老爹狗腿嘴脸,应是还没能进老妈房。程启有些好奇,不知老爹晚间睡在哪间。不管怎么说,比之之前多年遥遥僵持,已经迈出一大步了。
正说着话,董氏身边大丫头过来,让张歆早些过去安排晚饭,记得立规矩。
程启脸立刻垮了:“阿歆,我害了你。”
张歆淡笑:“规矩如此,应该。娘已经让我松快了些日子。你记得别再乱说话。早些让娘消了气才好。”
这顿饭,张歆老老实实立规矩,一家人都吃得食不下咽。
小强见妈妈不坐下吃饭,几次要过来拉她。程启和小羊拉得住他人,捂不住他嘴:“妈妈为什么不吃饭?为什么别人可以吃饭,妈妈不能吃?妈妈不吃,我也不吃。”
小羊一手拽着弟弟,另一手握着筷子,一顿饭下来,就挑了几颗饭粒。
董氏让张歆立规矩,却让黄氏坐下吃饭。黄氏哪里吃得下去?坐都坐不稳,半坐半站,屁股略略挨着凳子,很是辛苦。
母亲不安,姐姐弟弟难过,阿媛阿姝也是心神不宁,食欲顿消,高气压下,也不敢说话。
程放被妻子捅了几下,示意他开口,可他已经知道情由,哪能火上浇油?
可惜程秀不在,程启程放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不靠谱老爹身上,频频朝他看,指望老爹拿出点一家之主架势。
老头自身难保,哪敢出头,垂着头扒饭,心里直骂厨子:一顿米饭也能做成夹生!
董氏表面沉稳,该吃菜吃菜,该喝汤喝汤,吃到嘴里都觉没味,就觉得手痒,下午没打过瘾,不时恶狠狠地看向罪魁祸首,和罪魁祸首爹。
那父子两个收到老妻老妈怨愤,一下把头垂得更低,一下鼓起勇气还个讨好笑脸。
最轻松倒是立规矩张歆,除了想想呆会拿什么宵夜点心给孩子们吃,就是悄悄看戏,居高临下,除了董氏,差不多人神情动作,都能看见。这些都是她家人啊!
第二天,张歆还要立规矩,董氏眼睛一瞪:“还想让大家饭也吃不安生啊?坐下!”
程四老爷在福寿阁宴请几位老朋友,程启作陪。
酒足饭饱,送走客人,父子两个都不提回家,跑到张歆平日理事侧院二楼对坐喝茶。
半壶茶下去,程启先开口:“爹,你劝劝娘,对阿歆好些呀。阿歆要照顾两个孩子,要管酒楼,还要管自己庄子,娘家晚辈,很辛苦!不求她象对弟妹一样疼阿歆,莫挑剔发脾气就好。”
程四老爷瞪着儿子:“你娘这么对你媳妇,你还嫌不好?你知不知道,你娘刚进门时,在你阿嬷跟前,什么光景?”
程启理所当然地问:“自己媳妇自己疼,有什么不对?”
程四老爷窒了一下,声音有些哑了:“你阿嬷规矩大,你娘她当初受了好多委屈——”他却不曾象儿子这样回护过自己媳妇。
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还是得要告诉这个憨儿子:“你就算心里再疼媳妇,也不好去跟你娘理论,叫你娘知道你看重媳妇胜过她,你娘心里不受用,回头受苦还是你媳妇。”
程启觉得有理,想了想,却问:“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算心疼?”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开始是心疼,内疚,慢慢,好像也就习惯了。董氏性子倔强,有了委屈也不会说,他又觉得母亲对大嫂也是那般,规矩就是规矩,后来——
“你娘什么都爱憋在心里,不肯痛快说出来。那时,她若能明白告诉我她不愿,而不是顺着你阿嬷话答应下来,我哪里会——”她好说话,让他觉得她能够容忍,并非十分介意,不由起了侥幸之心。事情发生之后,才知道伤透了她心,断绝了夫妻情义,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爹若是不曾帮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又让娘如何对你说?如何相信说了会有用?”
程四老爷怔怔地看着儿子,好半天,苦笑道:“你眼看了爹教训,可要学得乖了。你阿歆比你娘更聪明,心思也更重,你们又不是少年夫妻,你要猜她心思更难,一旦有个什么,只怕——”这老大就是憨,还非找个和他娘一型。老二就精乖,早早挑个知根知底,不太聪明能干,没什么主见,但性情柔顺,全心仰仗夫君妻子。
“我明白后悔没药吃,会好好经营。”阿歆本事比娘大多了,说出来能吓死老爹。那个男人,只怕也后悔得要死。
有钱难买早知道。爹早知道娘会从此不理他,强行分家,那时就不会纳苏氏。阿歆前面男人若是知道她会带着孩子出走,一去不返,当初就不敢那般待她。程启对那个男人没有半分同情,却相信他后来一定后悔死了。
他不想体验那种后悔。出走这活,也是一回生两回熟。他要小心,不能让阿歆再起那种心思。
程启回到自己院子,张歆正在哄小强睡觉。讲完故事,小强意犹未尽地缠着妈妈,说这个,说那个,就像她多留一会儿。
张歆问:“明日可有什么好玩事?”
“爹说带我去钓鱼,太阳好话,还戏水。”
“那你赶紧睡觉,明天才有精神。要是睡不够,打呵欠,就不要去了。”
“嗯,妈妈亲一千下,我就睡觉。”
“亲一千下,天都亮了,不去钓鱼不戏水了吧?”
“我要去。嗯,妈妈亲一百下。”
“第一下,这里。然后哪里?”
“鼻子。眼睛。另一个眼睛。……”
“都亲完了。还有哪里?”
“被子。”
“好了,连被子都亲过了。睡觉了。睡一觉天亮了,就可以跟爹去钓鱼。”
程启站在屋外,笑呵呵地听着,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情形。那时一点妄想,如今已成现实。
安顿好小强,张歆又去小羊屋里,陪她说了一会话,看了看她功课。
抬脚进屋,就觉得一股熟悉热气围绕上来,下一刻被拥进一个坚实胸膛。
他凑在她耳边:“阿歆,我笨,常会做傻事。我哪里做得不好,不对,你不喜欢,要马上同我讲。你有什么委屈,什么难过,都要告诉我,我笨,猜不透你心思,容易做错事。我们每天都好好说说话,好不好?”
她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好。”
婆婆
陈林氏等到张歆回门过后,就回了湖西村。阿玉姐妹三个未婚女子单住,不合适。阿松阿兴搬过来支撑门户。
托了薛伯薛婶照应,张歆隔个两三天过去看看。那个院子里还有福寿阁香料苗圃,香料小菜制作工场,以及储藏仓库。
董氏把福寿阁完全交给了张歆,本以为她不用再防备程家,有些地方可以放开,不想张歆依然维持原来运作和管理方式。
当初在福寿阁推行一套做法,固然有防备程家用意,主要还是为了责任明确,提高效率,少用人手,眼下运行好好,自不想改变。
董氏观望了一阵,试探了一阵,对这个儿媳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唯一担心就是半路夫妻,她又先有了孩子,心里小九九难免多些,不会全心全意与阿启过日子。偏偏阿启还贴心贴肺地就怕老婆继子受半点委屈。程家已经接纳了她孩子,也给了她权,她还不放心么?难道真是因为没让她管家?
张歆进门前,家务是黄氏在管,大事还是董氏拿主意。黄氏是个省事不爱争性子,一开始热心过一阵,管得久了,觉得繁琐操心,勉为其难,程启和张歆婚事刚定下,就提出等大嫂进门,把家事交给嫂子。
在董氏手下,能做到管事下人,都有一定眼光和精明,也有不少人希望换张歆管家。他们都有亲友在福寿阁做事,清楚张歆风格,知道在她手下不容易摸鱼揩油,但只要做到她要求,她很大方。二奶奶虽然好说话,有老奶奶盯着,他们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倒是去了福寿阁那些人,一开始抱怨,做熟了后,一个个都称自在。
一个家里,无其他原因,多是长媳掌家。何况新来大奶奶比二奶奶能耐了。张歆进门之初,有没见识下人在言语上轻辱小羊和小强,那些个管事媳妇可是个个殷勤周道,抢着在大奶奶面前露脸。
董氏看重家中安宁,看出这股倾向,狠狠整治了一番,确立了两个孩子地位,却也不免扫到了张歆脸面。
董氏是准备让黄氏继续管家,让张歆继续管生意。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两个媳妇都有事做,又井水不犯河水。可张歆态度,让董氏心里有点嘀咕。难道这也是一个喜欢抓权?
好在不久,张歆主动来找婆婆商量福寿阁人事。
张歆喜欢听,程启就给她讲了很多跑船航海事情。张歆发现船员在海上吃食有些问题。
她以前读到过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人航海故事,淡水和食物是大问题。相比欧洲人跨越大洋,周游世界航行,程启他们只是在近海跑船贸易,又是人烟较多,较为熟悉地区,补给不难解决,然而,口味难合,营养也不均衡丰富。程启说到一些水手在海上患病,在张歆听来多是维生素不足引起。
张歆看到商机,想要开发一些不易腐坏又富于营养半方便食品。以张歆知识,福寿阁经验,做这个不难。先在自家船上试用,觉得好了,推荐给程家船队,再慢慢渗透给其他航海人。做不好,没什么损失。做好了,附带地还有不少好处。
要做这个,就要从福寿阁抽调一批熟练人手。福寿阁也因此要进一批人。
她会起这个念头,自然先是心疼老公,怕阿启在船上吃不好,生病,然后推己及人,觉得是个机会。董氏看出这条,心中就有些喜欢,却不立刻答应,而是慢慢问话,想套她真实想法。
张歆心里还是把婆婆当老板,如今不但是她在酒楼董事长,还能干涉她一家子私生活,更是不敢怠慢,仔细分说。
一番长谈,双方都获益匪浅。观念不同,立场有异,婆媳俩个思维和性格却有相似之处,加上张歆措辞小心,言辞婉转,她解释和想法,基本能为董氏接受。求同存异,沟通理解,双方都觉得轻松不少。
婆媳两个分歧最大还在用人。董氏是这时代大家主母,最信任还是家生子。张歆是几百年后灵魂,更愿意雇用自由民。好在婆媳两个对问题思考方法相似,经过一番利弊比较,达成统一意见。技术骨干还是从家生子里挑选可塑人才,加以培养,或者买入新人,总之要握着对方身家性命,才便于掌控。关系不大辅助人员,大可多雇自由民,免得要管一堆人生老病死结婚生子。
新生意初期投入不大,张歆和程启私房前够应付,就不需要家里出钱了。将来,有望做大,需要追加投资时,再说。
董氏察觉什么,也不说破,点头赞同,又试探地要让张歆管家。
张歆笑着推掉:“管好一个家不容易。我看弟妹做得很好。我在外面长大,到现在还理不清本地规矩,没得闹出笑话。娘还是让我些我能做好事吧。”
张歆离开后,董氏陷入思考。这一下,不担心张氏心不向着阿启了。阿启这么捧在心口护着捂着,就是块石头,也会暖起来,何况是个经历过人间冷暖聪慧女子。这是好事,却也可能孕育着新问题。
当初,她以程四偏爱庶子,无故责打嫡子为由,逼着程四将程启程放财产分割出来。其时,两个孩子都小,程四交出来资产,说是一人一份,都在董氏手上,至今也没有真分开。
这些年,经营得法,出息不错,母子几个又不爱奢华浪费,应付日常开支,尚有结余,都被董氏买了田地,所值增长了一倍多。然而这部分,比起出海贸易所得还是小头。
自从程启接手两艘船,跑起生意,程四在旁指点,却已不分收成。船是董氏,所得二成归她,其余程启与程放平分。
需要妥协让利时候,程启拿出来让是自己那四分利,该给母亲弟弟,一分不少。这些年,程启辛苦跑腿,出生入死,亲历亲为,给自己挣钱,远不如给弟弟挣钱多。其中种种,程放知道,却未必知道清楚详尽。
程启是大哥,主动这么做,让她做母亲很欣慰。程启一直没有家室,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她手上还有一大笔资财,将来要分给兄弟两个,到时候总不会让程启吃亏。
可如今,程启娶了妻子,还是个很有能力妻子,事情变得不一样。
董氏了解长媳性子,不爱占便宜,也不肯吃亏。她若还没把阿启放进心里,不会关心阿启财政。可一旦有了夫妻一体意识,她就会关心阿启各个方面,不会喜欢自己男人被人“占便宜”。
阿启给她讲将跑船贸易,多半被她听出了些什么。她自持身份,不会贸然干涉,可已经打定主意新开生意不让人分去一杯羹。芥蒂已生,即使不说出来,行为中也会带出来,长期下去,必会影响兄弟感情。
阿启心眼憨实,能娶到个真心对他好精明妻子,是好事。董氏不怪罪张歆私心,她自己当初也是这样过来。
程老太爷临终前给儿子们分家。除了庶出老三分了出去,其余三个只在名义上分开财产,实际上都抓在老夫人手上。老夫人喜团圆,好抓权。三兄弟住在一个大院,吃在一口锅,从同一个账房支钱花。
分家前,程四做生意从公中拿了本钱,所得也尽归公中。分家时,大房长子长孙,有功名,有官职,二房该承继叔叔那份,四房媳妇嫁妆多,又会做生意,分来分去,四房分得最少。董氏不痛快。
大房出仕做官,一无强硬靠山,二来才具平平,俸禄微薄,要好名声,手不敢伸长,根本入不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