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想起了当时情形,李元川脸上闪过幸福,惆怅,痛苦。
张歆眼里起了泪花,下意识用手捂住嘴,避免发出惊呼。被爱和恨,期待和痛苦,折磨得分裂的母亲。真不知小小年纪的他是如何过来的:“你母亲,心里是很爱你的。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
“我明白。”李元川已恢复平静,嘴角噙着微笑:“我从来没怪过她。那些日子,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母亲她很苦。”
“父亲很怕她伤害我,又着急要开始我的教育,可他不敢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那样,母亲会完全疯掉,会死。我也不肯离开母亲。心腹家臣向他举荐一个懂得医术的明国人给母亲治病。
“父亲让人带话给母亲,说只要她把病治好,有关我的教育和将来,都听她的。母亲开始接受那个人的医治。喝了那个人开的药,母亲每天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醒来也安静多了。
“母亲睡着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我去武士老师那里上课。父亲对我说,我必须学习,必须变强,才能保护母亲。只有我能保护母亲,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喜欢那个明国人。母亲喝了她的药,总在睡觉,不跟我说话,不理我。可是,看见她睡着的时候,那么宁静安详,我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对父亲说,我要学会母亲想要教给我的那些,母亲不能教我了,你给我请老师吧。九州也有不少明国人,因为这种那种原因离开故土。父亲给我请的几个老师,据说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可都不如母亲。不过,他们倒是让我知道该一步步读什么书。
“父亲为我弄来书,我就自己读,遇到不懂的,就趁着母亲清醒的时候问她。因为那些药,她不如过去机敏了,可还是很认真地教我。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父亲有时也指点我读书,他想要我学的东西,和母亲很不一样。
“自从母亲开始吃药,经常昏睡,父亲来得多了,有时还会留下过夜。有一阵,我以为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父亲母亲,一个平静的家。只不过,我的父亲平常住在城堡里,我的母亲每天喝药睡很久。”
李元川停顿片刻,语气变得冷淡:“母亲又怀孕了。父亲很高兴。母亲开始被瞒住,后来知道了。她真的疯了,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自己,再也不肯吃药,不让任何男人靠近她。包括我。
“我很讨厌她肚子里的孩子,觉得他毁了我的家,哪怕那个家只是个幻觉。没多久,母亲流产,她的身体从此垮了。
“我用刀对着父亲,不许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如他所愿,我舍了命也会保护母亲不受任何人伤害,包括他。父亲果然不再来。
“之后几年,我和母亲平静地生活在海边。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可她不肯见大夫,不肯吃药,什么药都不肯吃。她每天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好在贴身服侍她的仆妇有了经验,也尽责,设法弄来安神的食物给她吃,在她发狂的时候,看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
“她清醒的时候,会问我读什么书,会问我对书里的话有什么看法。她虚弱得厉害,很瘦,仍然美丽优雅,头脑灵敏。
“我一直接跟着父亲给我安排的武士学习,却小心瞒住她。母亲不能教我武艺,而我必须学好武艺,才能保护她。
“可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那天,我从武士老师那里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被母亲堵在房里。她看着我,一脸震惊失望。我听见她说,你终究还是成了倭人。
“我走上前想解释,她把我推开,跑了出去。那天夜里,她病倒了,再也没起来。”
张歆沉重而无奈地叹气:“这个事,你母亲错了。然而,不能怪她,只能怪她受的教育。她想反抗命运,想通过对你的培养和影响,来反抗她不得不承受的命运,想让你做个明国人。可你承继了她,也承继了你父亲。你是明国人,又不是明国人。你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你就是你,李元川。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能赞同。”
“谢谢!”李元川眼中诸多情绪,深深地望着她,随即又沉入往事:“她一开始不肯见我。我在她的门口跪了一夜,才见到她。我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学武,求她相信我,如果不信,怕我长大为祸,不如现在把我杀了。
“她看了我很久,让我发誓一辈子不伤害明国人,不强迫女人,除非是为了自保。等我发完誓,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她烧成灰,送回松江。
“我很害怕,求她不要死。她说她总有一天会死,不过让我先答应下来。她又询问我的功课,然后打发我去睡觉。
“从那以后,她不吃不喝,牙关紧咬,灌也灌不进去。父亲赶来看她,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临终前,她虚弱嘶哑地问我记不记得答应过她的话。我说记得。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李元川说完,略带嘲讽地问:“你还相信我母亲的生命里真有美好这回事吗?”
张歆想了想,笑着说:“真有,还不少。”掰着手指开始数。
“首先,她美丽。当然,就像你说的,你母亲一生为美貌所累,红颜薄命。可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美丽。女人为了自认的美,什么都敢试,什么都肯做,刀子剪子夹子毒药都能往脸上招呼。可很多女人费这么大劲,到头来还是不美,或者美不了一阵就变得更丑了。你母亲什么都没做,生下来就拥有这笔财富,还传给了你。就这一条,你信不信,很多女人愿意跟她换。”
李元川不同意,却又觉得无法反驳。女人,好像是这样的。
“不管李家出于什么目的,给了你母亲最好的教育,很多的宠爱。在遇到你父亲前,她一定是很快乐,很风光的,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到了议婚的年龄,那么多世家公子,等着被她挑,而不是她被男人挑。你知不知道,女人虚荣。很多女人,拼了一辈子,不过想做一天主角。你母亲天生主角命,简直让人嫉妒。”
她从女人的观点说事,李元川真没法异议,只得笑笑。
“遇到你父亲,表面看来,你母亲好运到头,不幸开始。可也是避免了原来的不幸,得到了一样宝贵的东西。不是你父亲,你母亲就嫁进那个候府了。大宅门的日子,表面风光,其实不是那么好过的。从那父子俩后来的反应看,也不是真有情义,懂得珍惜的。你父亲强盗出身,手段虽然下乘,倒是以他的方式在意着迁就着你母亲,有始有终。你父亲的情义,也算难得,虽然对于你母亲来说,只是不堪。”
李元川目光微闪:“你觉得母亲应该被父亲的深情感动,接受他吗?换成你,会接受吗?”
“感情,没什么应不应该。被感动,接受,就不是让你父亲念念不忘的你的母亲了。你父亲除了爱她的美丽,更敬重她的骨气硬气吧。至于我,不及你母亲美和善,报复心肯定是强得多。”
“还没说你母亲一生中最美好的呢,那就是你。小强长得肯定没你好看,将来能有你一半能干坚强,我就满足了。”
李元川楞住,苦笑。话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压在心里这多年的不堪往事,得到一个机会倾诉出来,面对她,竟能心平气和地说完曾经让母亲与自己痛不欲生的矛盾纠结,李元川觉得心头松快不少。那些事,那些情,不再那么沉重。那些岁月里,确曾留下幸福的感觉,美好的回忆。母亲的人生,甚至父母的纠缠,也确实有值得圈点的地方。
倾诉(下)
“后来呢?你母亲去世以后?”张歆听故事上瘾了。
最难的部分都说了,李元川接着满足她的好奇:“母亲去世时,我十四岁。父亲带走了她的骨灰,送我去修行。十八岁,我打败三个师傅,艺成出师,去熊本城找父亲讨要母亲的骨灰。
“我要履行对母亲的诺言,送她回松江。父亲反对,说李家根本不在意她,折磨了母亲十五年的心头苦,可以说都是李家逼的。我不管,我只知道母亲想回松江,叶落归根。
“我和父亲对了一仗。父亲武艺高强,富有经验,可毕竟年纪大了,做了这么多年大名,已经很少亲身作战,又怕伤了我,手下留情。最终,我击败了父亲,带着母亲的骨灰去了松江。
“我没去找李家,而是托人在李家老宅附近买了一块地,建了个小庄园,将母亲葬在后园。我本想陪着母亲安静地守孝三年,又不得不遵从父命,接手熊本帮。
“自父亲返回九州,熊本帮实力大减。大田很忠心,可能力魄力都不足,能撑那么多年,也算不容易。
“打却仇敌,凭借武力,让熊本帮重新在海上立足,不难。难的是存活下去,履行对大名的义务,又能不骚扰明国沿海。我一面与海盗中最强的明国人协议,一面上岸寻找商机。明国将海盗都称为倭寇。其实,海上最厉害的势力还是明国人,很多真正的倭寇还得听他们的。还好,他们还肯给我点面子。
“借着这些朋友的门路,我在松江以商人身份行走,见到李家行商的几房,也见到了母亲最小的哥哥。他和母亲从小亲近,见到我就有些疑惑。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在世,听说后,设法与我见面,与我相认。因为这个缘故,加上行商的那几房想要通过我与海上之人交易,李家对外就声称我是他们家族远支子弟。
“李氏的主流并不真的承认我。外祖母去世,丧礼刚完,母亲的两个嫡亲哥哥就请我不要在松江居留,最好也少去明国,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影响李家声名。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两个嫡亲舅舅。”李元川苦笑:“母亲想让我做明国人,我让她失望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这完全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没搞清楚情况。明太祖建立的户籍制度,何等严密,如今松弛了些,也还能把人卡死。”张歆对此深有体会,又因李元川的遭遇有些感慨:“说来说去,只能怪你们母子生的时候不好。换一个时代,你母亲嫁得日本贵族,还是一方诸侯,身份显赫,有权有势,自身又出色,只怕娘家多半人都会有与荣焉,上赶子巴结奉承。至于你,有才有貌,一半中国世家一半日本贵族血统,不管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八成多中国人都愿意当你是同胞。”
李元川瞪着她,象看一个怪物。
代沟啊!他这古人,只知道华夏强大,中国人骄傲,看外国都是蛮夷番邦,哪里想得到几百年世事桑田,中国和世界都会大变样呢?张歆却有些受不了他怀疑的目光,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们中国人是很大度而且博爱的。高丽人把自己脸上切吧切吧,填吧填吧,收拾得漂亮了,都能到中国挣钱,一边还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你的脸是天生爹娘给的,气质高华,又实打实有一半中华血统,肯定能和那谁一样,独霸江湖,风靡一时。”
李元川眉头微皱,觉得她的话匪夷所思,简直胡说八道,又听出了点不对头的味道:“你说的高丽人,莫非戏子一流?”
张歆尴尬地僵住,这才意识到嘴里跑火车跑出麻烦了。这是什么时代?这时,中国人瞧不起戏子,日本人也是一样。拿熊本城少主,松江望族外孙,同戏子放一块儿说话,可不是自找不痛快,前功尽弃?
好在李元川虽然觉得张歆信口胡说,说法也有冒犯之处,却知道张歆是想安慰他,淡化母亲不切实际的期望对他的影响。明国固然不接受他,其实,他自己也并未真地想要成为明国人。
他对父亲,没有对母亲的亲近,为了母亲的缘故,还有一些怨恨,然而,始终尊敬着。随着年纪增长,经历愈多,还多了几分同情和了然。父亲的期许和培养,手下武士和侍从的忠诚,与母亲付出生命的期待一样是他不能辜负的。真要象父亲希望的那样,回九州继承熊本城,又非他所愿。
他不是明国人,不是日本人,他是李元川,穿行于海上的李元川。他很早就有这个念头,却是遇见她以后变得清晰,肯定。
居于海岛,四顾茫茫,寂寞蚀人,若能得一知己相伴,听风观浪,书茶闲谈,方无遗憾。只可惜,佳人此时坐在眼前,下一刻就将离去,从此各过各的,互不相干。
真的再无机会了吗?李元川心又不甘,沉吟片刻,笑着说:“多谢你为我开解!与你谈过这番,我心里好受多了。如此大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弄得好她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师了,可惜不能载入史册。张歆心里有些得意,嘴里却说:“我还要谢谢您肯对我讲自己的事情。我不过随口说几句心里想法,请您别在意!”更千万别“以身相许”!
“如果有一天,你在陆上遇到麻烦,需要一个避难之地,就请到这个岛上来玩几天吧。即使不愿来,需要帮助,也请告诉我一声。”
张歆心虚地笑:“我能有什么麻烦呢?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李元川凝望着她,象要看进她心里去,半开玩笑地问:“你敢说无事不可对人言么?你能告诉我,你在何地出生?何处度过童年?在哪个大宅门里,过得不如意?从哪里学到日本人的礼仪?又怎么知道日本武士的短刀是用来切腹自杀的?”
张歆目瞪口呆,目光闪烁,无法言语。果然,言多必失!
李元川微笑起来:“你不愿说,我再不会问。我们仍是朋友,对吗?”
“当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张歆这一下答得飞快。这么聪明得过分的朋友,海内天涯的距离正正好!
看见张歆在李元川的陪伴下,往这边走来,程启悬了老半天的心,总算能放下一半。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他胡思乱想出十八种坏情况,把自己的心情煎熬得两面焦黄。
走得近些,看清两人嘴角含笑,步履从容,李元川时而指点着景色说些什么,张歆就势望去,点头赞同。俊男美女站在一处,甚是和谐养眼。张歆脸上不见了日常的淡然,来时的紧张和愤恨,显得放松而柔和。程启还在半空吊着的心,再次七上八下。这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强靠在程启身上,手里抓着水手用草叶子编来给他玩的玩意儿,心不在焉,似乎能感觉到大人表面松弛,暗地紧张的心情,问了几次“妈妈呢?”,得到几个“一下就来”,就不说话了,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大船,一会儿看看岛上的武士和喽罗,一会儿低头研究沙子水草,猛然看见妈妈走来,绽开笑颜,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