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丫头嘻嘻哈哈地上前,把箱子里的衣服料子都抱了出来,堆得满床满桌都是。好一会儿捡出一块深红色寿字纹的,一块湛蓝色祥云纹的,一块墨绿的,和一块铁锈红蝙蝠纹的。张歆暗忖自己猜得不错,外间箱子里的是玉婕准备拿来做人情的,里间的才是她预备自己用的。
“嬷嬷看,谁挑的最合你的意?谁的眼光最好?”
“都好,都好。”刘嬷嬷看着这位表小姐长大,还不曾被她这么闹过,一时晕晕乎乎。
“既然都好,你都拿去。做了衣裳,换着穿给我看。”张歆再一挥手:“紫薇两块,黄芪银翘一人一块,自己挑吧。”
白芍跺脚噘嘴,气恼:“好容易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就成除了我?”
“你要不想要里面那件衣裳,就去挑两块料子。”
白芍喜欢那件衣服,不是一天两天了。原本想着那样的衣服,主子也就是去要紧宴会时穿个一两次,下回打赏衣服时,看看能不能讨来。不想主子直接就赏给她和紫薇。正盘算着,怎么跟紫薇说,请她让给自己。两人原本挺要好,只是这回紫薇犯糊涂,站到了月姨奶奶那边,害主子吃那么大亏。白芍替主子生气,恨她胳膊肘往外拐,明着暗着说了不少难听话,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去求她。这下听说那衣服是她的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弄不好主子今日突然想起赏衣料,就是为了把那身衣服给她,又不让旁人说什么。这么一想,白芍更加感念主子的体贴,越发决定要忠于主子。
刘嬷嬷(上)
既然有了好些衣服要做,接下来十来天,几个人都忙碌起来。刘嬷嬷和四个丫环果然都做得一手好针线。刘嬷嬷还会裁剪。
张歆有足够的理由远离针线剪刀,趁着她们忙碌,东翻西找,察看玉婕到底给她留下多少财富。这一翻,先翻出七八盒首饰。张歆不懂珠宝,却能看出来这些珍珠宝石玛瑙玉石都是真的,成色极好,工艺精细。又翻出来两个田庄,三个铺面的地契,一盒面额不等共计八千多两银票,一盒里三四十张下人卖身契和奴籍纸。
玉婕住的是个三进院子。第一进目前基本空着,只有两间房住了几个粗使妇人,第二进住着她们,第三进据说作了库房,装着玉婕的私房事物,家具古董衣料书籍香料等等。
张歆彻底糊涂了。这个玉婕不就是个盐商的二房吗?看着也不得宠,怎么这么富有?一般的贵族小姐,恐怕还没有她这么多陪嫁私房。
段世昌带着他另外三个姬妾来过一次,说是探望她。张歆冷眼旁观。
那三房姬妾,美则美已,高调也罢,柔弱也罢,都带着风尘味儿,透着不自信。铜镜反射效果不好,水盆只能找个脸,她是不清楚自己的身材气质,可就觉得要不是现下名分上主仆有别,刘嬷嬷和四个丫头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压住她们。也怨不得刘嬷嬷她们压根不爱说起她们,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
段世昌自己,看着还象个人样,有心机有毅力有手段那种,可摆脱不了穷小子倒插门女婿的历史,看在她眼里有点虚张声势。就冲他不仅在外面嫖,还往家里抬,张歆就没法对他有半点好印象。不仅不懂洁身自好,对先前娶的女子也没半点尊重。
周玉婕这样的品貌身家,落得给这么个男人做二房,和那么几个女人共侍一夫,真真是——暴敛天物!
除了可惜,也有点好奇八卦,只要刘嬷嬷在,张歆总是找机会,设法叫她单独陪着自己,有一句没一句,一点一点地从她嘴里套话。
这天,刘嬷嬷坐在床边替她缝着一件中衣,张歆一边同她说些闲话,一边打开两个首饰盒,拿出几件把玩。
刘嬷嬷突然指着盒中一块羊脂白玉牌说:“这还是大小姐百日没多久,老爷夫人带着大少爷和小姐回镇江省亲,大夫人从自己身上褪下来,亲手给大小姐戴上的。还是大夫人出嫁时,她祖母给的。亲家太老夫人又是从她娘家祖母那里得来。一辈辈,也不知多少年了。一面是福字,一面是寿字。那会儿五小姐还没出阁,养在大夫人身边,那日也在。”
张歆被那些个称谓绕得晕了,听着象是有些缘故,正要借机问下去,弄清玉婕的身世,总碍事的紫薇走了进来。
紫薇倒不是来阻止刘嬷嬷说话:“前些日子,姨奶奶赏赐的衣料,紫薇自己裁衣服有多的,就给大小姐做了两件衣裳。想给大小姐送过去。”
“唔,你去吧。”
紫薇走后,刘嬷嬷叹道:“紫薇对英儿小姐还真是上心。要说真是个好的,可她这么感念着大爷,又惦记着英儿小姐,一颗真心真能放到你身上的也没几分了。”
张歆明白,刘嬷嬷这是提醒她,既然不想留紫薇在身边,不如早点寻个由子打发了她。张歆这些天何尝不在想这事?无缘无故捏个错发作人,她做不来,也不是原来的玉婕的作风。而且,她是喜欢紫薇的。这个女孩善良聪慧能干,重感情,唯一的缺点是就太重感情了,哪一个也不想亏待,偏偏她只是个丫头,到头来自己辛苦,哪边都不讨好。没法留她在身边,可也不想伤害她,总得找个机会,想个妥当的说辞。
紫薇回来时两眼微红,像是哭过,见刘嬷嬷白芍黄芪正围着张歆说笑,默默地退了出去,晚间伺候洗漱时几次欲言又止。
张歆在床边坐下,却不马上钻进被子:“出了什么事?”
紫薇跪了下去:“姨奶奶,求你把大小姐接回来吧。她虽不是姨奶奶生的,一出世就在姨奶奶跟前养活,只认得姨奶奶一个亲娘啊。”
“大小姐在月姨奶奶那边还好?”
紫薇垂泪道:“面上没什么不好。可,她一见我就问,是不是她老生病,惹母亲生气,母亲不要她了。”
张歆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母亲”,心里很有些异样,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个小生命在成长,将来会叫她母亲呢。嗯,她还是觉得叫“妈”或者“娘”更亲近些。肚子里这个,虽然没有张歆的基因,却是她现在这个身体孕育的生命,在她的感知中一点点发育长大,是她的孩子。对那个没见过的便宜女儿,不管是张歆缺乏博爱的灵魂,还是周玉婕这个身体,都没有一点“母爱”的情绪。如果决定留在这里,她也许不会在意多一个女儿给孩子作伴。可她,从没想过留下。
“愧被她叫做母亲,可她毕竟不是我亲生。我对她照料也不周。如今,大爷把她交给了月姨奶奶。月姨奶奶远比我尽心。她在那边好好的。我有什么资格脸面接她回来?”
紫薇咬着唇,轻声说:“奶娘说月姨奶奶想遣她走,说是大小姐大了,用不着吃奶。原先服侍大小姐的三个丫环,都被月姨奶奶身边的珠儿环儿寻由子教训过,还有一个被捏了错打发出去了。月姨奶奶新近放了两位嬷嬷两个丫环在大小姐身边,我看着——”
“紫薇,如今大小姐在月姨奶奶跟前,怎么教养她,月姨奶奶自有考量,也未必就不是为大小姐好。奶娘和原先的丫环,是从我这边过去的,只顾依了往日习惯做事,与月姨奶奶那边的人冲撞起来,也是有的。月姨奶奶新近开始管家,正要借机立威。我出头说话,就算能保住她们一天,还能保住她们一辈子么?她们服侍的是大小姐。她们若觉得占着理,月姨奶奶不公,何不去对大爷或者管家说?大爷眼下就这一个儿女,再不能不理。”
听出她绝无接大小姐回来的意愿,紫薇又急又悔,默默垂泪。
张歆看着她,慢慢说道:“你若不放心大小姐,我倒有一个法子,可尽量护她周全,只要你愿意。”
“姨奶奶请讲。”
“眼下,我身子不便,不管家,就连出府做客,也可借故推掉,每日除了吃睡,就是找人说话,悠闲得紧。大爷又托了刘嬷嬷,时常进来陪我,替我打点。白芍自比不得你精细,也是我用惯的人。我身边倒不像从前,许多事要靠你张罗,离不得你。本想让你们也借机松散松散,可你既然放心不下大小姐,不如过去照料她一阵。你是大爷信任的人,和几位管家又是从小的交情,有你盯着,月姨奶奶再不敢怠慢大小姐,大爷也能放心。”
紫薇着急起来,眼泪仆仆地往下掉,膝行两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姨奶奶这是恼我,要赶我走么?姨奶奶,紫薇知错了,再也不敢——”
这几天,张歆已经从白芍口中大概知道那件事。其实,紫薇并没做什么。只不过,周玉婕一向对英儿不冷不热不关心,紫薇暗存不满,在周玉婕外出做客不归,英儿突然高烧,月姨奶奶借故发难时,没有替她辩解,而是以沉默坐实了自家主人的失职。
“紫薇,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希望有人真心疼爱大小姐。可惜,那个人不会是我。大小姐可怜,的确需要一个人好好爱她照顾她,那个人可以是你。眼下,她更需要你。我明白,你是个重情义的,谁的好谁的情,你都记得。你希望大家都好。然而,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有些时候,由不得你不取舍。你下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这些,是实心话,还是恼你。你是愿意过去大小姐身边,还是想要留在我这边,都由你,几时想好了,再告诉我。”
紫薇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答应了退下去。
张歆叹了口气,紫薇的事这么着就解决了吧?不知怎么竟有点辛酸惆怅。
刘嬷嬷(下)
紫薇想了一夜,次日果然说愿意去照看大小姐。张歆立刻叫来管家交待了这番变动。
重阳当面只得应了,一出来忙把紫薇叫到外面说话:“这是怎么了?是姨奶奶要打发你,还是你自己要去?”
紫薇垂着头:“不是姨奶奶打发我。是我放心不下大小姐,姨奶奶如今关门静养,身边的人尽够服侍,倒是大小姐跟前没个得力的人。”
重阳瞪着她,好半天长叹一口气:“紫薇,你让我说你糊涂好呢,还是说你——”红蔷紫薇不是姐妹,情逾姐妹,性情却有天壤之别,那一个薄情寡义,这一个却痴得可以!
端午听得信,满头大汗地跑来,指着紫薇就骂:“我不是叫你好好服侍姨奶奶,别再生事么?你怎么又弄出一出?还不赶紧进去好好求求姨奶奶?姨奶奶心软,兴许看着多年情分上就算了。”
重阳拨开他的手:“紫薇没有开罪姨奶奶,只是放心不下大小姐,自请过那边去。这事先得怪我们,对大小姐照应不周。不然,也不会逼得紫薇走这步。你真过去也好,月姨奶奶做起事来也能有点顾忌。”
紫薇过去了,第三天就带着大小姐英儿过来请安。
英儿已经两岁了,还走得不好,口齿倒还清楚,能说些短句子。五官很漂亮,苍白娇弱,眼神躲闪胆怯,像只受惊的兔子,完全没有这年纪孩子该有的旺盛精力和好奇心。年纪虽小,行礼问好,都做得一板一眼,最挑剔的大人也找不出错。
这孩子,真是可怜!张歆心里想着,神情间语气里就带出了怜惜。
紫薇和奶娘见了,暗暗都有两份欢喜。
英儿更加敏感,眼中立刻流露出一丝向往渴望。
张歆全没看见,正暗自感叹:这种变态的家庭,果然不适合孩子成长,养出来的孩子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脑子有病,或者都有病。等孩子生出来,得尽快带他离开才行!
刘嬷嬷可是全看在眼里,急忙找个借口把紫薇叫出去:“你这是要做什么?还嫌姨奶奶吃的亏不够?恨不得真弄掉她肚子里那块肉,才甘心?才算给红蔷报了仇?”
“不,我没有——”紫薇急白了脸,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苍天在上,我对姨奶奶真的没有半点坏心。”
刘嬷嬷不为所动:“没有坏心?没有坏心,就做不得坏事了?紫薇,你虽是大爷买进来,却是常府买的人,吃常家的米喝常家的水长大,要报恩,也该认清恩人到底是谁。表小姐还是姑娘时,你就跟着她,换在别的人家,你就是陪房丫头,能定你生死,你该尽忠的只有你姑娘一个。我们大小姐表小姐都是好性子,从没想过该防着谁,先前又是在常府,就没在这些事上多提点你们,结果弄得一个两个都失了本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为了攀上大爷,连自己主子也能踩,也能害。”
刘嬷嬷越说越气,简直咬牙切齿。
紫薇捂着脸,缩做一团,头快要埋进土里。
刘嬷嬷喘了口气,一脸萧索:“大小姐去了,常府没人了,你觉得自己是段府的人,亏得大爷才有今天,都由你!可对着表小姐,你是不是还该摸摸自己的良心?先前多么凶险,她好容易活过来,好起来,你就不能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
“不是,嬷嬷,我真的不是——”
“我明白,你没想害表小姐,只想带英儿小姐过来走动走动,叫她看着心软,好等个机会求她把那孩子接回来。你先前也没想着要害她,只是看不过她不把那孩子当回事,想叫大爷替那孩子出回头。你怎么也没想到,大爷会把那孩子交给那个娼妇去养。你后悔了,是不是?”
紫薇无言以辩。
刘嬷嬷冷哼:“你想那些做那些时,可想过这是你的主子,不是你可以利用的方便?做奴才的,敢起那样的想头,就已经死有余辜。你看表小姐不追究,一次完了,还敢来第二回!在你眼里,红蔷就是你亲姐姐,她勾引姑爷,气死大小姐,都没什么。表小姐惩治她,要卖她。她害怕,生完孩子自己死了。表小姐就是犯了大罪,是不是?那贱婢生的孩子,合该表小姐替她养活,还不能怠慢,是不是?先不说奴才的本分,也不管她母子配不配,紫薇你好好摸摸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占不占理?”
“嬷嬷,红蔷做错事,她有罪,死有余辜。可大小姐无辜,她只是个孩子,生下来就在姨奶奶跟前,在她眼里只有姨奶奶一个娘。她是真心想亲近姨奶奶啊。”
“表小姐仁慈,倒叫你们得寸进尺了!也不想想,她是怎么离了表小姐这里,到那娼妇那边去的。是姨奶奶撵她走的么?要我说,姑爷难得替表小姐做了点事,你无意中也算给你主子帮了个忙。那孽种也配叫表小姐费心?正合适交给那娼妇去养!想回来?表小姐点头,我还不许!低三下四心口不一的贱婢子,能养出什么好货色?留在身边,表小姐劳心劳力还要落不是。不定哪天她不顺心了,起点坏心,把表小姐和小少爷给害了。”
段家常家,常府段府,人事纠结,暗潮汹涌,她浮萍一样的女子,能够何去何从?恩怨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