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歆十分意外:“嫂子没有抱怨?”
“阿怀媳妇就是嘴有点碎,爱抱怨,没你想得那么不堪。我听见她教训孩子,教他们做事要勤奋,将来才有可能自己也挣一份家业。”
张歆沉默不语。阿兔阿云来了这些日子,除了帮忙,闲聊中也让张歆知道了不少事。有些事,陈林氏不会告诉她,阿霞阿彩也不会
说。
阿兔阿云说两个舅舅不孝顺阿婆。明明是阿婆把他们养大,给他们娶亲,还帮他们带小孩,他们却同丢下他们改嫁了的生母亲近,不管阿婆。阿婆自己住着一个院子,每天要自己做饭,打扫院子,自己种菜,喂猪喂鸡鸭。两个舅妈有时还同阿婆吵架。
她们听说把陈林氏事迹上报的范秀才,以前受过陈奉德的恩惠,后来帮过陈林氏。范秀才会想起把陈林氏报上去请求表彰,一方面陈林氏事迹感人,另一方面也是看不过眼陈林氏近几年的境遇。得到官府表彰,陈林氏能得到一份保障,对阿怀阿祥也是一份警戒。
张歆听了十分气愤。这些让陈氏家族觉得丢脸的实情,自然不会被记录流传下去。后辈只知道陈家有过这么一个节妇,不会知道这个节妇抚养大两个侄儿,最后老无所养,受外人怜悯才得到这份荣耀。当年,陈林氏如果不是为了抚养年幼的阿怀阿祥,就不会那么辛苦,顾不过来,也许,阿海也能活下来。
张歆决定:她既然来了,阿怀阿祥不奉养陈林氏,她来奉养。也不能轻易放过两只白眼狼。等忙过寿筵,张歆就要想法子给他们点颜色,再把陈林氏接来。
可是,阿怀一家来了这么一出——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们这么一无怨无悔,搞得张歆下不去手。
阿彩见妹妹脸色不对,想想就猜到怎么回事:“是不是阿兔阿云说了什么?她们小孩子家,很多事弄不明白。阿怀对大姆其实很孝顺的。三叔还在的时候,阿怀对大姆就比对三婶还亲。”
寿筵(上)
诸项准备工作终于在余老夫人生辰前完成。
除了提供福寿阁,张歆只需负责菜肴。场地是潘氏亲自带人布置,征求并采纳了张歆的一些意见。宴席上的酒水也是潘氏选定酒坊,当天一早送至福寿阁。
这一日,老天赏脸,是个温暖无风的艳阳天。福寿阁檐下早早挂起红灯笼,门上拉起红彩绸,大门两边和进门的走道两边摆开大盆的松柏盆景。大堂和宴客厅四周隔几步就摆放着一盆植物:万年青,富贵竹,金橘,水仙,兰花,文竹,配上一对对红底黑字的寿联,生机勃勃,喜庆又不张扬。
余老夫人生日在腊月底,将近新年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生日不好,天寒地冻,万物萧条。做女儿做媳妇的那些年,家里忙着过年的准备,很少会有人记得给她过生日。后来,独自拉扯三个孩子长大,更是顾不上,好几年都是过完了年才想起她的生日早就过了。儿子们出息了,想要孝顺她,给她过生日,她不在乎吃啥喝啥,请什么客人,得什么礼物,只想借那热闹,略减心中每到生日,那挥不去的萧瑟感觉。
泉州地方极南,四季常绿。虽是腊月,暖阳高照,穿夹衣也就够了。老太太在儿媳的服侍下穿上为寿筵做的新衣,有些恍惚地问:“今天真是我生日?真是腊月底了?”
得到再三确认,余老夫人名丫头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笑道:“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过生日不用穿袄,打开窗看得见绿树鲜花。”伴随生日常有的遗憾,不知何时就淡了。
潘氏笑道:“这算什么?等到了福寿阁,够您看的。”
早先,潘氏和张歆见到她还会通报几句寿筵准备得如何了,日子越近,她两个反而保密起来。她们越不说,老太太越想知道,拐弯抹角地问,总是被她们笑咪咪一句拦回来:“到那日您就知道了。”
老太太自是知道她两个这些日子忙的都是这事,此时不说,就是安心要给她一个惊喜,只是——心里象揣了只小猫,抓挠得难受。
想瞧瞧王氏会不会知道点什么,不想老实得有点木讷的大媳妇也给带得调皮了:“娘,您别操心,让她们忙去!要是办得不好,您不喜欢,就罚她们。”
不说张歆,潘氏也是个能干的,不管办得怎样,这份孝心就叫她喜欢心疼,可是,她还是想早点知道。
潘氏身边得用的人都得了吩咐,对她封口。张歆身边的人都忙着,来不了同知府。除了张歆,唯一常来的小强不会说话。
这些日子,同知府的人经常看见老太太拉住人盘问,绞尽脑汁想要从别处得到点潘氏和张歆不肯透露的消息,数着日子盼自己的生日早店到。明知小强不明白,也不会说,还拉着他问这问那。
小强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干姥姥兼干奶奶:“啊?”
老太太急了:“你这小子,挺聪明,怎就不说话呢?还是安心同你娘她们一起瞒我?”
小强看着她,小脑袋左边偏偏,右边偏偏,恍然大悟般地解开腰间小荷包,掏出一块松子糖放进老太太喋喋不休的嘴里,成功地堵住了老太太的话头。
老太太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当我跟你要糖吃呢?”
老太太这样的精神状态,倒是包括余同知在内的大家都愿意看到的。同知大人想要替老娘打探消息,不想老婆大人居然不顾“以夫为天”的闺训,还教育他:“老爷先忙自己的去。寿筵上老爷该做什么,到那日,我会告诉您。”
怀着秘密的老婆,在余同知眼里突然变得神秘吸引。也想证明自己的魅力能让老婆失去原则,透露口风,余府几位姨娘,尤其是嫣红,突然就遭到了冷落。
招待男宾的侧院挂了不少字画,显得风雅。
程启也收到请柬。虽然是在他的酒楼,余府寿筵,他是外人。不需他出面招呼客人,也不需要他张罗酒宴。早早在酒楼里呆着,他就是个多余的人。可不早早进来呆着,难道到时候再拿着请柬,和别的客人一起进自己的酒楼?
还是张歆出了个主意,叫他在角落里支起个桌子,准备文房四宝,请来宾就福,寿,春三个主题赋诗对联题字,既给余老夫人寿辰助兴,也给才子们一个发挥的机会,提高宴席的格调,打发开席前的时间,得了好的裱起来,还可以装饰酒楼。
程启对张歆的指令向来都是乖乖照办。眼见本地最有名的三名才子开始较劲,一张张地写了画了丢给他,程启心里对张歆的敬佩又涨到了一个新高度。
福寿阁的匾额就是周才子题写的。周才子之前,他求过何才子。何才子不屑程启身上之铜臭,压根不肯见他,更别提给他写字了。周才子穷些,没能扛住谢银的诱惑,最后写了,却在程启坐等两个时辰之后,出来时那鼻孔朝天的样子,像是把他当成了要饭的。
话说坐在周才子家简陋的客厅里,连杯茶水都没得喝时,程启心里在挣扎疑惑。其实,他觉得那匾额让张歆写就够了。他不是很懂,这些日子见多了张歆随手的便条,简图,就觉得她的字比这些才子还顺眼。可张歆让他出来求名人墨宝,想是没打算自己写。他自己心里好像也有点不愿意让张歆的字被人看见。为什么呢?她的字写得那么好,他为什么会觉得不该让别人看见呢?
这些才子,求上门时拽得二五八万的。今日不求他们,怕准备的上好宣纸不够,还限制每人一幅,他们却跟抽了风似的,抓着湖笔不松手,写上一张,你瞪我我瞪你,互相酸几句,接着再写。
程启回忆了一下当初求周才子写字花的银子,悄悄数了数手中的“墨宝”,悄悄咂舌:好多银子呢!
招待女宾的楼上挂了几幅喜庆的幔帐,悬了十二展宫灯。太太小姐们入座前,空气中飘着的是水县和兰花的香味,最吸引眼球的是寿星座位后面,落地大花瓶里那半树的桃花。
与老太太一路走进来,只觉得眼前生机勃勃,鼻端暗香浮动,不由心情大好,看见那么大一枝桃花,不由顿住脚:“这桃花做的真象。谁的手这么巧?”
潘氏扶着婆婆,笑道:“娘说错话了。桃花开得好,怎么说是做得象?”
“腊月里哪有桃花?”
“这时泉州呢。不过,找到开得这么早这么好的桃花,也费了不少工夫。”
“真的?”余老太太走上前,又摸又闻,确定是真的桃花,喜笑颜开:“这地方春天来得真早。”
潘氏与王氏相视一笑,心里却是感激张歆。当初,她昏头昏脑地想着要这么弄,那么弄,还是张歆提醒她:“义母不是俗人。夫人不如先弄明白义母的想法,再对症下药,有的放矢。”
想不到,婆婆内心里竟是这般清雅!
寿筵(下)
虽然,其实,张歆没有为她做什么,潘氏还是认为自己生活中的改变与她有关系,想要有所回报。
除了乡下那些亲戚,目前为止,张歆有交情的,不过几家。得知陈大少奶奶帮过张歆一些忙,觉得南安大户陈家值得一请,潘氏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一张请帖去南安。这请的是女眷,陈家老奶奶懒得动弹,自是大少奶奶出席。
刘家几代书香,老太爷生前也是一方名士。潘氏又补了一张请柬,请的还是女眷。
潘氏又想到薛家。老太太的义女借住在他家,多得其照顾,怎么也该表示一下。于是,又写了张请柬。
潘氏事先吩咐了管家娘子,见薛婶来了,就同刘氏婆媳一起,与陈大少奶奶安排在一处入座。亲戚们坐在一处,好说话,热闹不拘束。
开席前,潘氏走了一圈,与女客们打招呼寒暄,特地在这一桌多停了一下,与这几位含笑问好,多说了两句话。
受宠若惊,刘氏婆媳与薛婶,甚至陈大少奶奶都明白,同知夫人是看在张歆面子,才送给她们这番体面。
程启那张请柬是同一般客人一起送出的。潘氏思忖一番,亲自又写了一张,请程董氏务必赏脸光临。
董氏拿到这张请柬,很是高兴。说起来,福寿阁如今有一半是她的陪嫁换的。儿子们没分家,公中账务都在她手中,程启当日支援前大舅子,用来盘下酒楼的六千两也是从她手里磨去的。要说福寿阁整个都归她所有,也不过分。可气这个儿子对外人经常缺心眼,对着自家娘就精明过度起来。虽没明说叫她别去酒楼添乱,可绕来绕去,就是这个意思,还拿她从前的话来堵她。母子之间有关酒楼的对话,好几次都以董氏被隐含下面意思的话语噎住,而告终:“你老人家当初一点不肯帮忙,非要我自己争口气,把酒楼的生意搞上去,如今刚有转机,有点起色,你可别一高兴,给我搅黄了。”
其实,董氏比儿子更看重更在意这个寿筵,更想保证成功,因而总担心程启一味顺从张歆,张歆盲目追求新奇花巧,不懂规矩,说不定哪里处理得不好,惹出乱子,连累了程启。
从阿瑞传回来的消息,张歆似乎对人冷淡,独断专行,不少事上瞒着防着程家的人,也就是本来老实又鬼迷心窍的程启看不出来。董氏听得出来,阿瑞对张歆很有意见,对她的话并不全信,想要问问儿子,可程启对张歆放心得很,既不了解细节也不关心,怕董氏找到借口插手,心怀抗拒,还指责阿瑞不服从领导,有心滋生事端。
这么个情况,叫董氏怎不悬心?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去看看,没问题最好,有问题,她也可以早点帮忙解决。偏偏有一回被程启推拒得恼了,又一次冲口说出:“不管就不管,弄出事体,你自己去板直!”程启不服软,董氏放不下面子,只能干着急。
余府的请柬,程启悄悄收了,显见也是不想让她去。
这个儿子,犯起横来,真真能把人气死!如今,同知夫人下帖子请她去,看他还敢怎样!
程启自然不可能再拦着母亲,只在心里犯嘀咕。明明已经给他们家送过了请柬,余夫人怎么又想起来专门请他母亲?又一想,有母亲到场坐镇,阿瑞那些人不敢玩花样,也是件好事。
话说阿瑞对张歆的不满一半来自于自己的私心,另一半则是因为张歆高调祭出赏金大旗,使得阿瑞手下那些人愿意服从她的游戏规则,而不把阿瑞的吩咐当回事,冒犯了阿瑞的权威。之前一直抓不到机会,阿瑞确实有心利用寿筵的实战机会,给张歆出点小难题。阿瑞不敢也没想扰乱寿筵,只是想在上菜过程中,刁难一下厨房,叫张歆知道她的厉害,服个软,好叫手下那些人知道该听谁的。
见当家主母到场,程家董家那些人心中一凛,加倍打起精神。阿瑞更是忙把手头的事丢至一旁,殷勤地跟在身边服侍。
董氏皱了皱眉:“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酒楼,今日是余府寿筵。我不过是宾客的一员。你今日服侍的是余家主子,别忘了我先前的嘱咐。今日倘若有事,都落在你夫妻身上。”
阿瑞有些委屈:“万一厨房出事,难道也要我们顶罪?我们又进不得厨房。”
董氏眼睛微眯:“福寿阁是程家生意。今日出事,只会落在程家头上。我既把你两个派给大少爷,就是有事,你们也得保得无事。听明白了没?”
犹如一盆冰水淋下,阿瑞清醒了,答应一声,连忙走开做自己的事,半点别的想法也不敢再有。她自幼服侍董氏,深知自己这个主子,一旦真恼起来,什么样的情分都能丢开,什么人的脸面也不会给。
董氏被安排在余老太太旁边的一桌,与程家家主的妻子邻座。两家丈夫从小是好兄弟,好朋友。两位夫人却从来没互相看顺眼过。
以董氏这房在程氏家族的地位,在泉州的实力声望,董氏是不该坐在这一桌的。同知夫人安排的座次,程氏主母不好抱怨什么,不阴不阳地笑笑:“你家阿启攀上余家的义女,好本事!”
董氏皱眉道:“三嫂这话怎么说的?被人听见,误会阿启,无事,玷污陈家孝女名誉,岂不亏心?”
程氏主母想好措辞回话之前,余夫人潘氏走了过来,对程氏主母点点头,问了声好,转向董氏又多了两分热情:“舍妹初到泉州,人生地不熟,生计不易,幸得夫人垂怜照顾,委以生意。家母并余夫妇念及夫人慈善,都很感激。家母听说夫人今日也来了,想请夫人移步一见。”
在潘氏和余老夫人看来,张歆与程启合作总是不妥的。二人年纪相当,孤男寡女,再怎么小心避嫌,传扬出去,对张歆名声也是有损。那边张歆已经拉了薛伯作幌子,这边再把程启撇开,说成张歆帮董氏管理生意。因为这个缘故,张歆同程启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