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打定主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他娘的教导,他老实听着,记住,觉得有用的,转头说给张歆听,问她的主意。至于帮忙和派人——“我现在有合伙人。等我同她,还有薛伯商量过怎样做,有需要家里帮忙的,会同阿娘张口。”
董氏心里不满,也不好说什么。再怎么说,同知府是把寿筵交给张歆打理,不是程启。不通过她,这边办了,张歆不满意,回头程家吃力不讨好。
理虽如此,董氏心里却起了疙瘩。她这个长子,老实孝敬,可并不是听话的孩子。从小,他认定的事,拉不回来,打不回来。自己生养的,她只好认了。可,怎么觉得,他对合伙的寡妇言听计从,面对亲娘,心也是向着那边呢?
再怎么说,做娘的也不会真同儿子怄气。当程启与张歆商量过,以酒楼现有的地盘和建筑,难以扩容,考虑买下紧邻的一两处房产,回家寻求帮助,董氏骂了句“早讲不听,我的话都当过耳风”,也就伸出了援手。
一墙之隔的茶庄,是董氏娘家的老客户。董氏出面,用自己陪嫁的一块好店面与那东家交换,又争得老父同意,许诺来年茶庄从董家进的茶给打八五折。正好年底时生意清淡的时候,茶庄给伙计防大假前,就把家给搬了。
这样一来,福寿阁就不是程启一人的,而是母子俩人共有。程启感激母亲的支持,也有点担心董氏有了这个缘由,会干涉反对他与张歆的合作,不想董氏二话没有,只叫他好好去同合伙人商量,看怎么用茶庄那块地方,工匠也要过年,定下就早点开工。
程启懒得动脑子,酒楼该怎么改造,只问张歆的主意。
打从家里买房子,爸妈让少年的姐妹俩自己设计闺房,张歆就喜欢上这活计,后来装修自己买的房子,更是下了一番功夫。酒楼和居家不是一码事,张歆只当一个功能强大的厨房,服务多个会客室和餐厅,注意充分利用空间,减少不必要的通道,花了两个半天,设计出一个大概方案,画出草图,征求程启和薛伯的意见。
程启和薛伯都不是细致人,看了只说好,连声夸奖张歆有想法。张歆没得到任何建设性反馈,只得请他们拿去给有经验的人看,挑挑毛病。她的理念和思路都是几百年后的,年代不同,风俗不同,她的设计就算足够科学,也会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董氏看到程启拿回来的图纸,再听了他转述的一番说明,大为惊讶。工整的小楷,简洁明白的图画,除了画图人的修养和底蕴,也透露出画图人干脆决然的性格。再看构思和布局,大方之处难以想象出自女子之手,细致之处又可见女子才有的用心。这个张歆,到底是什么样人?
时间紧,先就事论事。董氏要了图纸来,仔细看了,又找了亲友中几个见过大世面的长者咨询,不出意料,听见一片称赞,也收集到一些有益的意见。
董氏兄长开玩笑说程启傻人有傻福,这回碰上一个有来路有能耐的合伙人,时来运转,怕是要大发了。董氏心里却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想着程启对张歆的听从回护,就觉得不对劲。人家称赞张歆本没他什么事,瞧他欢喜得有与荣焉似的,董氏不能不担心——生意成功,可她儿子要糟糕。
说起来,程启是娶过两房妻子,纳过一个妾的。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董氏认为程启虽然明白了男女之事,在情事方面还是嫩草一棵,见识过的女人不多,性子老实,心又软,一旦动心,怕是难以收拾。而这回他遇上的张歆,绝不是简单角色。她若有心,三个四个程启也能耍得团团转。钱没赚到,先把心赔进去,本折大了!
董氏心里忧虑,又没法从程启口中打听到想知道的底细,越发想要找机会派个心腹到酒楼去打探消息,实行监视。不需她费神,机会找上来了。
店堂的扩建改造,方案确定,找来程家和薛伯用过,手艺好信得过的工匠。程启负责材料,薛伯负责监工,张歆的关心焦点转移到软件上来。那么多客人,需要多少服务员?上哪里找那么些训练有素,懂规矩,可靠的服务员?那日来宾非富即贵,社会矛盾,阶级矛盾,人际矛盾,无所不在,保不准就会有人借人多闹红的机会闹出点事端。真出了事,砸牌子丢脸还是小的,吃上官司都有可能。
如果按原来的设想,张歆也准备让程启出面招募人手,按她的要求进行训练管理。毕竟程家势大,比她一个寡妇镇得住。眼下情急,更是只有去程家挑现成的人手。
于是乎,程启回家找董氏讨人。年底准备送旧迎新,正是事多繁忙的时候,董氏为了一力支持儿子的事业,愣是从自家和娘家的家生子中抽调了二十四男二十女,交给陪嫁的心腹管家董方和他娘子阿瑞带队,送来酒楼交给程启使唤。
这样一来,从人数上论,程家的势力在酒楼成为压倒多数。
虽说程启的态度很明确,酒楼大小事务都是张歆说了算,程家来人都得听张歆的,张歆可知道这些人不会老实听程启的,最多不过来个阳奉阴违。
她最怕最防的就是人际纠纷,何况这回派系分明,己方明显处于弱势。敢请他们进门,自是已有对策。惹不起,咱躲开。
张歆把酒楼分成服务部,厨房部,供应部,后勤部。各部之间需要交接的地方,设有专门的窗口,交接汇总进行,在两边主管监督下进行,每次都要登记在册。工作时间,各部人员只能在自己部门的服务场地活动,严禁串门。举例说,服务部的人负责宴客厅的卫生和服务,可以在酒楼对外营业的面积内走动,但不允许进入厨房仓库和后院,需要其它部分提供什么,只能报给自己的主管,主管认为需要,就去与相关部门协调。反之,其他部门的人员,不得进入宴客厅。服务部归程启管,其他三个部门由她协调管理。
程启不想管这个,也不喜欢张歆泾渭分明的区别。
张歆淡淡道:“令堂抽调人手送到酒楼是来帮程爷的。程爷也当理解令堂的苦心,好好用这些人才是。令堂派给程爷的管家和管家娘子定是见过世面,能够对应寿筵场合的。程爷不妨交代清楚,放手让他们去做。”
程启如抓救命稻草,忙问有哪些需要交待。
张歆细细讲来,各部门的职责划分,物书如何交接,她在其他三个部门准备如何明确岗位责任,设立奖惩制度,为了减少必须人手,提高效率,酒楼改造时,引入了一些机械装置,与服务部有关的那些都是如何设计的,该怎么使用,她在北边时见过有酒楼是什么做法。
程启认真地听,琢磨出来张歆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服务部,回头找到董方阿瑞,交待一番,果真让他们自去安排,放手去做。
程家的服务员到位那日,张歆露了一面,简短说了几句,无非“欢迎,辛苦,拜托”,丢下一个胡萝卜棒子:宴会那天服务的好,无差错,官太太们会打赏之外,她也有奖金发,每人一个月月钱。
干一天,可以得一个月月钱?虽然程家董家富裕,这些家生子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好事,个个兴奋不已。
董氏从阿瑞口中听说这些,愣了一阵,说不出什么感触。这么一分派,寿筵圆满成功,自是张歆的功劳,在客人那里出了岔子,责任却全在程家。
此女虽然年轻,见识不凡,精明谨慎,手腕利落。阿启遇上她,到底是福是祸?
祸福
如今的酒楼,就算朱家人来,也认不出来。原来红红绿绿的二层建筑,朴素沉静了。楼上原有的雅座包间隔断全部拆除,只留下承重的柱梁,重新打磨上漆,突出木头经历岁月染上的深重色彩。顶棚拉高,刷成明亮温暖的浅色。地板,回廊栏杆,桌椅都刷上厚重的桐油。学着日式建筑,设了许多处推拉门。宴席时打开,可以多摆几张桌子,还有足够的通道给人行走。平日里合上,仍是一间间雅座。
主体色调是微暖的中性色,用软装饰营造喜庆气氛,将来也容易根据宴会性质和主客喜好进行变化。
这回的寿筵,这二楼是女宾处。张歆深知女士在某些方面事多,挑剔,在这层楼设了三处豪华更衣室。每一处都是两个或三个宽敞的独立单间,可供客人在内方便,更衣,化妆,稍事休息。张歆建议程启,可能的话,那日让专人负责更衣室的卫生和用具。
楼下因是酒楼入口,面积被分成几块。连接入口,楼梯,侧院的一大块坐了大堂,供主家迎客,客人进门来也可略作寒暄,再由引座员引导入座。隔出专门一间,摆了几个架子,可以暂时存放中小件礼物,那日都交给主家看守使用。紧邻厨房的一边做了其他三个部门与服务部交接的服务区和储物间。万一客人多出预计,无处设座,还可在大堂加上几桌。
侧院就是原来的茶庄,本身有一个院子,一座小楼。张歆一样利用原有建筑进行改造,楼下和厢房打通原先的隔断,变成几大间。想着泉州气候温暖,只需避雨通风,不必考虑取暖,张歆越性让人连院内那侧的墙都拆了,留下一截游廊,连接各间,也是设推拉门,可开可闭,灵活机动。小楼二层原有招待贵客大客户的客厅,还有供东家与掌柜理事休息的两间客房,都不动,只重新布置一番。
这茶庄原来就是青石地板青砖灰瓦木质原色粉白墙壁,院子角落处,几丛修竹,几簇兰花,几块太湖石,清淡雅致,极对张歆胃口,不但统统予以保留,还让原来的酒楼往这头统一。
原来酒楼和茶庄之间的墙拆了,连成一个大庭院,一侧搭起半层楼高的戏台。戏台下面却是杂物间。到时候,院子里搭起简易的棚子,可以摆个二十来桌。
这么着,总算可以把客人加随身仆人都容下,车轿马匹,车夫侍卫,跟来的其他仆从还是没地方落脚。总不能让他们都呆在大街上,张歆把主意打到了对街的客栈,提出包下客栈一天,安置这些车马人员。
年底大家都是往家赶,谁出门呢?客栈正没生意,又瞧着是官府人家宴客,来的没有小角色,自是愿意。只是客栈的厨子也回乡下去了,只能管茶水,不能像张歆希望的那样,提供那些底下人饭食。
张歆再找上隔壁的饭庄,给了个招待标准,报了个大概人头数,问是记实际人头数,事后结算,还是约摸地估个数,预先结了,多不退少不补。那饭庄也是生意清淡的时候,主人也愿意凑这个热闹,捧这个场,还喜欢张歆的能干痛快,愿意交个朋友结个善缘,选择预先结了,省得麻烦,得知这笔钱是张歆自掏腰包,还给打了个九折,流露出日后有机会,希望还能合作的意思。
张歆会意,感谢一番,客气一番,“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说实在,余家把寿筵交给她办是好意,给她一个难得的机会大展手脚,也是做定了她的靠山,却在客观上打乱了张歆原来的规划,带进了太多的不定因素。
原本张歆很庆幸遇到程启这么个有些背景又不显赫的生意伙伴,善良朴实,有担当又容易沟通,有长久合作的打算,有心一点一点建设共同的团队。可在她还没站稳脚跟,没有基础的时候,这么大一单宴会砸下来,她只能借助程启家族的人力物力去度过这关,使得合作这条船一下子失去平衡,难以掌握起来。
“寡妇”孤儿无疑是弱势人种,张歆一向只求自保稳妥,小富即安,剑走偏锋也不过谋求立足之地,鬼神避走,麻烦不上门。不敢轻忽自身的种种问题,她从没想富贵出名,只想为自己和子女挣出一份安稳富裕的生活,让小羊体面地出嫁,给小强一个自立发展的基础,再给自己留下一个安宁富足的老年。出头椽子烂得快,何况她是根心虚的椽子,要立足,要得到周边人的认可和尊重,张歆需要名誉,却不要名气。偏偏同知府的这场寿筵把她摆到了泉州人注意的焦点上,提供了一个危险的高起点。
最大的变数就是程启,和程家。原本,程启不过是个程家旁支,一个富有但没什么权势的海商,公私两下带着走私和克妻的污点。张歆有官府的干亲,家族虽不起眼,却有位受人尊敬的节妇大姆,和“孝女”的名声,可令程家不敢简慢轻视。这一场寿筵,办好了,首先成就的是福寿阁和程启。假如程启和程家利用这个机会扩张势力,攀上高枝,还怎会把她放在眼里?摘桃弃枝,都有可能。
张歆承认程启是个很好的人,感动于他的善意和真诚。然而,张歆出身于后世浮躁的时代,见过太多变化,知道人都是会变的,不敢对人性抱以太大希望。就算程启不想变,地位上升,环境也会让他改变,程家也会让他改变。
朝廷禁海,逼得多少老百姓放弃祖传的手艺,靠海吃海的传统,上岸苦苦刨食?这样的政策风气下,程家铤而走险,逆流而上,成长为闽南最大的海商,怎会是易与之辈?程启姓程,是程家一员,也在海上行商。张歆并不敢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歆不喜欢张扬与同知府的关系,是自尊自持,也是避祸。宦海沉浮,权势冰山。余同知未必能久任泉州,职位未必只升不降。靠得太近,好处未必能得多少,却要承担余同知离任留下的麻烦。张歆最怕的就是麻烦。
祸福无常!越是分析,越觉得这场寿筵带来的坏处怕是要大于好处。张歆却不能推却,也不准备退却。
人生如此,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危机处理得好就是机会。向着最好的结果努力,同时为着最坏的可能作准备。
对街饭庄老板的态度增强了张歆的信心。她在福寿阁的真实地位,这些日子的作为,怕是难以瞒过仅隔着一条街的竞争对手的眼睛。这拉拢示好的态度,是否一种肯定?
饮食这一行,看似简单,技术含量也是不少。二十一世纪,决定成败的,最终是技术和资源。只要掌握这两样,她就不怕程启改变态度,程家翻脸不认人。合则合,不合则分,实力在手,创下口碑,自会有机会伙伴找上来,也可以自己干。
早先说好,合作开始所有投资对半承担。店堂改造,程启却没让张歆出钱,理由是酒楼归他所有,改建装修自然都该由她负担。
程启心里也有点担心合作前景。原本,他娘撒手不管,与张歆合作,是他一人的事。可如今,是他自己去求家里帮忙。他娘帮了忙,虽然暂时没什么说头,把董方和阿瑞派来,就是插手了。将来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