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家开着一家布店,兼做裁缝。父母去世,幼妹长女出嫁,夫妻二人带两个没成年的儿子,住不了三进的院子,加之生意不好,手头拮据,就想着空出两进院子出租,贴补家用。
刚住下时,为了搞好关系,张歆特地到他家店中买了几件衣服。布料织得不匀,裁剪一般,手工粗糙,张歆实在看不上眼。顾实两口子倒是不挑,高高兴兴拿回去了。
估摸着要在松江住些日子,张歆打算尝试创业。过去的朋友同学,有些打几年工积累些经验人脉,就自己开公司,还有些随时计划辞掉东家,自己干。张歆无雄心大志,得过且过,只要不失业,口粮有着落,就懒得多操心受累,只等别人发工资。如今,时代不同,环境不同,无处打工,只能创业了。
松江不是最终目的地,人地两生,短期操作,不指望闯出大局面,只盼练练手,积攒些经验。因是暂居,即使一败涂地,也不过折几个本钱,买个教训,没有包袱。
听说张歆想在附近租个小铺面开店,房东夫妇连忙过来打听。他们起初还想包揽租客的冬衣和过年新衣,看见张歆给孩子做的衣服,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到担心起张歆会是同行,抢生意。听说张歆要开小食铺,放下心来,回去商量一夜,主动提出将布店的铺面租给她。
他家的生意主要靠一些老主顾支撑,关了那个铺子,在家中接活也是一样。生意惨淡,不如房租收入来得容易还丰厚。张歆他们就住在他家房里,也不怕收不到租子。
张歆也看好前店铺后住房,方便,容易管理。略略一番讨价还价,商定租金,请罗六和一位德高望重的解放做中人,签了租约。张歆原先租的后两进,换成了前两进。顾实一家和房东一家对换了院子。因为要改造店面和厨房,约定一次付足半年租金,半年后,如果续租,按月付清。
要开店,就嫌人手不足。这时候不兴招工,张歆就请罗六帮忙介绍个牙婆。
牙婆隔日就带了几个粗使妇人过来供张歆挑选。
张歆注意到最后一人衣服破旧,虽然极力低着头,还是看得见脸上有疮,隐隐有脓血流出。
不等张歆发问,牙婆赶着解释说:“奶奶放心,她这是冻疮烂了,化脓,不过人的。来时路过陈老爷家,他家要迁往外地,不耐烦带个有伤的上路,把这妇人打发出来卖了。前头有工人进出做活,不好叫她一个人站在外面,才让她一同进来,在旁等着,并不是带给奶奶相看的。”
前院在施工,动静不小。小强好奇心重,总想往那边凑。张歆怕他乱走乱跑,弄出事体,就让两个孩子在自己视线所及处玩耍。看见一下进来这么些生人,小羊和小强本能地靠到妈妈身边。
小强只是好奇地看着。小羊也注意到那个妇人,悄悄地拉张歆的袖子:“娘,她会死么?”
张歆心口一窒。这是第一次听她说到“死”。经历了祖母的死,倪甲的死,那母女俩的死,还有被缉拿关押审讯,小羊提到这个字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会!”张歆斩钉截铁地说:“不是说了,她脸上是冻疮,只要清洗干净,敷上药,小心别再冻着,很快就能好。”
牙婆连忙附和,开始介绍她带来的几个人。
张歆想找一个能够帮厨,做点针线,带过孩子,手脚勤快,为人本分,温和耐心的女佣。
牙婆带来的几个都看不上眼。一个眼神不大老实,一个热切谄媚多话了些,两个问题回答得不好,还有两个的历史有问题。
牙婆走东串西,最会看人,见张歆挑人的架势就知道是当过家见过世面心里有数的,迟疑了一下,赔笑说:“穗娘就是脸上有疮,破了像,命数也不好,其他倒是合适。”
见张歆认真听,便继续说了下去。穗娘,年轻时叫做穗儿,是陈夫人的陪嫁丫头。六七岁被卖到大户人家,忠心勤快,老实本分,针线好,懂厨艺,是照着小姐的臂膀培养的。跟到陈家后,嫁了陈老爷的得用小厮,做了管事的娘子,尽心得力,很得夫人看重,还是一位少爷的奶娘。
这样的来历,怎会落到这个地步?张歆看了看穗娘,见她头垂得低低的,肩膀微动,似暗暗抽噎。
牙婆自然明白她的疑惑:“也怪她命不好,奶的少爷三岁上没了,自己生的两个孩子也没站住,男人也死了。就有人说她命中带煞。那年陈夫人生病,听了这话把她调开,不久病竟好了。这一来,夫人信了那个说法,就把她撵去做粗活,不许她靠近主子。墙倒众人推,见她被夫人厌弃,跌下来不能翻身,孤身一人,也没依靠,底下人都把脏活累活苦活推给她,好点的东西都要弄走,有错都往她身上推。今年冬天冷,前些天还下了雪。她要洗全府上下的衣裳,成日站在井边,吹冷风,泡冷水,脸上手上起了冻疮,没法治,还不能歇。哎,好好的,脸上生疮流脓,怕是只能卖去做苦力了。”
小羊听得眼睛红红,拉着张歆的胳膊:“娘,我们买了她吧。”
张歆这阵一直在鼓励小羊勇敢说出心里所想,表达意见,自然不能无视这个正当而且善良的要求,只是担心穗娘除了冻疮,身体还有其他毛病,早年风光得意,也有些不好不对之处,才会弄成后来那样。
把穗娘叫到近前,问了几句话,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和手,特别让她抬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已是有些愿意。
小羊见她只盯着穗娘的脸看,还当妈妈嫌穗娘脸上冻疮难看,着急说:“娘,我过年不要做新衣服,省下钱给她治病吧。那个药膏还有剩的,让她擦了,在屋里暖几日,就会好了。”
小羊以前冬天也要打冷水洗衣服,手脚也长过冻疮,知道多冷多难受。前些日子冷,冻疮复发。张歆记得几个方子,熬了药水给她泡手脚,又制了药膏给她擦,叮嘱注意保暖。孩子生命力强,不过几日,果然好了。
张歆看着小羊,笑着问:“预备给你做三身衣服的。你都不要了?”
小羊坚定地摇头:“我已经有好些新衣服了。”
张歆养女儿,第一个乐趣就是当洋娃娃打扮。这些日子,已经给小羊添了十几件衣服,多半是看见合适的成衣,买来稍稍改动,也有两件她自己缝制的。象所有女孩,小羊天性也爱美,喜欢新衣服漂亮衣服。妈妈喜欢打扮她,她就欢欢喜喜地被打扮。
前几天,听见青青的爹娘议论说张歆太溺爱孩子,不该花那么多钱给孩子添置衣服。小孩子长得快,过不了一阵就穿不了了,白浪费。又看见张歆算账,翻来覆去地想前院的改造工程怎么能少花钱。小羊突然不那么喜欢新衣服了。
张歆问牙婆穗娘的身价银子。
牙婆没口地夸小羊心善,聪慧,欢喜这么快就能把穗娘脱手,大概也有几分恻隐,想促成这笔买卖,要了个偏低的价钱。
张歆请大夫为穗娘检查身体。除了冻疮,长期营养不良,操劳过度,有些劳损的毛病,其他还好。大概张歆治疗冻疮的方子果真管用,穗娘脸上手上的创面开始愈合。
顾实夫妇也是吃过苦的,同情穗娘,抢着把好些活都干了,让穗娘先安心调养。
穗娘绝处逢生,满心感激,换了心情,很快振作起来。她确实能干,手脚麻利,会做好些小菜,针线活比不上紫薇白芍,差得也不多,哄孩子带孩子也是一把好手,更难得忠诚细心,见过大场面,处理过不少事情,有经验有胆量,还是松江本地人。有些事,张歆没想到,顾实不知道,穗娘不声不响就一一处理好。
有了穗娘,张歆总算可以松口气,不必时时绷紧,事事操心。
穗娘跟着张歆,面上对四个孩子一般看待,心里自是更在意小羊和小强,尤其看重小羊。
过年时,小羊果然没有新衣服。穗娘心中不忍,想同张歆讨块衣料,抽空给小羊做件衣服,被张歆阻止。
张歆不希望给小羊留下错误的印象,以为牺牲和慈悲只需口头付出就够了。
看见青青和阿福穿上张歆缝制的漂亮新衣,高高兴兴地跑进跑出,快乐得像要飞起来,小羊眼中有一丝黯然。
张歆在她面前蹲下,微笑地搂住她,亲了亲:“小羊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娘为你骄傲!”
小羊脸上瞬时明亮光彩,象小强常做的那样,抱住张歆的脖子,回亲一下,响亮地叫了声:“娘!”
成功
张歆懒得费心取名字,小食店就叫无名食肆。
缺少开店的经验,为防止准备不足,手忙脚乱,张歆决定先尽量简化品种,先从早餐开始,目标市场就是附近的住户。
某天清晨,附近几家人一推开门,就被诱人的面香粥香钻进鼻子,唤醒了隔夜的饥肠。从巷子里走过的人,也被这股温暖的香甜带到了食肆门口。
白面馒头,赤豆粥,茶叶蛋,腌萝卜,酱瓜,还有隔了两条巷子的豆腐店送过来的热乎乎的小方豆腐和甜丝丝的豆浆。
物美,价钱公道,还方便。这天,附近好些人家的早饭,都是在无名食肆解决的。
时近中午,难以抗拒的肉香又从无名食肆飘出来,无声无息地沁过整条巷子,潜向大街和深宅。
肉香不怕巷子深。被这肉香引到经济实惠的无名食肆的人,吃上一口红烧肉,第一感觉就是:“这肉闻着香,吃起来更香。”
热乎乎白喧喧的馒头,或者,饱满清香的捞饭,配上入口欲化的红烧肉,再来一碗滑嫩的海带豆腐汤,一顿中饭吃的爽快,所费还不多。
空气中的肉香尚未散尽,无名食肆已经关门上板。准备的东西卖完了,没赶上的人明日请早。
没有鞭炮,没有鼓乐,没有事先造势,没有大声吆喝,无名食肆开张第一个半天,卖完了准备的所有食物,也抓住了很多人的胃囊。第二天,刚开门已经有邻居拿了锅碗等在外面。
开业三天,张歆一算,这么下去三个月能把改造店铺和厨房的钱收回来,开过半年,为了开店多付的房租可以收回来,基本不亏本。
然而,食物的香气招来了食客,也招来了附近的乞儿。
顾实顾嫂和穗娘都是心软的人,不但不象别家撵人,还悄悄施舍些吃的。结果,第一天来了两个,第二天四五个,第三天来了大小十多个乞丐。
顾实顾嫂穗娘知道张歆开店投进去不少本钱,指着有些赚头,不是开善堂赈济乞丐,店里的食物要卖钱。一两个小乞儿,还可以发发善心,谁受得了这么多人都指望他们喂饱?继续施舍下去,怕是全松江城的乞丐都跑他们店前来,怎么做生意?怎么同张歆交待?三人一碰头,狠下心来,不理。
那些乞丐也不知道是没别的地方可讨食,还是认定了他们心软抗不住,愣是不走。有个看不出男女的孩子悄悄凑近,把手伸向一个买了馒头端回家吃的邻居大婶没来得及盖好的食盒。
大婶一惊,叱喝了一句,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心,把被他碰脏的那个馒头拿出来,给了小乞儿。这一下惊动了蜂窝,一群乞丐一哄而上,抢了大婶的食盒,互相争夺撕抢食物,乱成一团。大婶被撞得跌在地上,大骂。
穗娘和顾嫂赶出来,上前搀扶。就有乞丐冲进店里乱拿东西。原在店内吃饭的客人,过来买饭的邻居,避之不及,赶忙走掉。
幸亏,罗六叫了几个同倪乙相识有交情的官差,约好这日过来张歆店里吃饭,给她捧个场,赶上这场混乱,以霹雳手段镇住场子,还抓了个借机打劫的小偷。
张歆守着“闺训”,只在后面策划安排,食肆开门时不到前面来。此刻正忙着预备等下招待罗六等人的材料,把小羊和青青抓来择菜,一边还要留意阿福和小强,只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八只眼,压根不知道前面的事。
罗六的两位兄弟押了那个小偷和领头抢大婶的成年乞丐回衙门上枷示众。这边罗六做主让顾实提前把店门关了,请张歆出来说话。
听说经过,张歆连忙向罗六等人致谢。幸而他们来的及时,方才那么乱下去,弄不好有人受伤,惹上官司,惹得邻居厌憎嫌隙,店开不下去,自家住下去都难受。
张歆也不责备那三人,只让他们把没卖完的东西收在一边,清理好店内狼藉,回头再统计损失。先摆好桌椅,下厨准备饭菜,招待客人恩人。
顾实顾嫂穗娘心中有愧,分外用心。不一会儿,就摆满一桌南京大酒楼水平的菜肴。跑腿的两位官差回来,还带了一个人。
张歆亲自给每一位斟上一杯龙井茶,歉意地说道:“我知道六哥和几位都是好汉,无酒不欢。只是我的身份在这儿,早已定了店里不卖酒。今日只好以茶代酒,谢谢诸位解围!替我保住这个店,保住了名声。改日,几位去六哥府上,请告诉一声。我让人送两坛好酒过去助兴。”
这些人平日虽也有仗着一身虎皮,在小百姓面前作威作福的时候,却有豪爽讲义气的一面,一方面要卖罗六倪乙面子,另一方面同情张歆背井离乡,生活不易,也敬佩她的心志勇气,遇事沉着,处事机变,听了这话都说好:“这么好的茶,可比酒难得。下午还要当差,正不是喝酒的时候。哪日缺酒喝了,再请你破费。”
罗六被倪乙托姊,又是街坊,夫妻两个都同张歆很熟了,就要摆一摆老哥哥的架子:“张家妹子,我知道你心善,用的人也老实心软,家里现有几个小的,看不得孩子受苦。可,生意不是这么个做法。”
“六哥指教的是。今日之事,实在出乎意料。以后,想来他们也知道小心了。只是,六哥,松江富庶,怎会有这么多乞丐?”
这话打开了几位官差的苦水罐子。松江有很多织户,纺织是支柱产业。出产的大量丝绸,本地消化不了,一靠出口,二靠内地商人买去。朝廷禁海,能出口就很少了。时有倭寇海盗犯境,内地商人来的也少了。松江的繁荣比起早先太平年景已经差了好几倍。
松江府最大的麻烦是倭寇,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来了,所过之处,常是抢光,烧光,杀人也不少。松江城里的乞丐,一大半都是被倭寇毁了家园,杀害了亲人,不得以流落街头。官府也有些安置赈济措施,可是杯水车薪,兼顾不了所有需要的人,更管不了一世。这些难民乞丐无所事事,绝地求存,无疑威胁了松江的治安和稳定,给这些官差衙役增加了工作量。
到底乡里乡亲,不知同样的命运几时就会落到自己亲人朋友身上,这些差役骂得更多的是军队士兵:就知道跟地方要粮要饷,倭寇一来,跑得比老百姓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