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位跟了一路,缠了许久,肚子真是饿了,哪容他走。
这几个都是松江人,平日也都有些头脸,大街上拉拉扯扯,引得过路人指指点点,竟也丝毫不以为耻。反倒是外乡人程启,面红耳赤,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幸而他面皮黝黑,脸红也不容易被人看出。
眼见两个女子,手提菜篮,在街边站住,静静看他们争执,程启终于忍不住,挤进去拉住两边人,恳求:“今日我请客,几位想去哪个饭庄?”
“你请?好啊,去——”“不,去——,他家鹅掌做得好。”……竟没一个想到不该让远客请客。
李公子刚要张口,程启忙堵上一句话:“今日晚了,改日李兄早些带我过来这边,尝尝你说的炖肉和小菜。”
李公子一想,有理!今日是晚了,怕是只剩锅底,弄不好又得同要饭的抢食。平时,同要饭的抢也没关系,这程启兄脸皮薄,倒是不好让他也那样。
一行人走开,让出了巷子口,张歆和穗娘有些好笑地朝家走去。
“那位李公子,就是上回来晚了,抢正要施给乞儿们的肉汤和馒头,丢了五两银子让乞儿们自去买东西吃的那位。过几天就会到我们店里吃一顿。还想把顾爷请到他家作厨子。”
张歆漫笑着答应:“倒是个有趣的。”
其实,方才张歆的注意都放在了那位黑脸膛的外乡人身上。穗娘听不出来,她却知道,他是闽南人。看着像个商人,应该是坐船来的吧?
新生活
这一片是真正的市井,住户多是薄有资产的市民阶层,有小商户,织户,手艺人,有大户人家有头脸的管家掌柜,有小官吏,也有靠着一点祖产过活的没落人家。用后世的说法,算中产阶级,在散漫撒钱的大家公子眼里,就是“穷人”“下等人”了。
明清有名的白话小说,张歆少说读过十之七八。有许多成书于明代,破落文人所著,字里行间流淌着明代市井的生气。既然凑巧到了这时代,张歆自不肯错过体验市井民风的机会。这时代,这样的市井也是无家无靠,略有银钱的女人,最容易生存的空间。
他们在松江已住了大半年,那间无名小店也开了半年。松江并非张歆的目的地,只是暂住,等待合适的船。
松江是个好地方,富饶温暖,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纺织业发达,许多女子在家纺纱织布,换钱养家。相较于其他地方,女人的地位比较高,比较有话语权。只是,松江离扬州还是近了些,往来方便,盐帮势力可以到达。因为富饶,又在长江入海口,倭患也厉害。对于张歆,冬春也湿冷了些。
张歆的目的地是泉州。隔山隔海,陆路艰难,因为朝廷禁海,船只往来也少,人员流动极少,语言更是不通,不必担心被段世昌寻到。泉州是张歆祖母的故乡,大概也是她在这个时代了解最多的一个城市。
张歆幼时曾随祖母在泉州住过一年,后来又几次陪祖母回去探亲,对那一带的风俗习惯非常了解。闽南话说得支离破碎,听却是完全没问题。祖母的家族元朝末年就迁徙到泉州南安定居,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能找到的“家族”。
海上贸易发达的时代,泉州曾经兴旺繁荣。明代朝廷几番禁海,使泉州的经济遭到很大打击,整个城市又几乎毁于十七世纪初的大地震。从那以后,泉州就衰弱了。却也因此,躲过了后世很多战争,没有遭遇屠杀破坏。因为隔山隔海,与外界交流不多,语言和风俗在几百年里几乎没变化,民风也淳朴。
唯一不好的是重男轻女严重。不过,因为有男人外出谋生,女人看守家业的习俗,有能力有胆量能吃苦耐劳的女人,还是有话语权决策权的。
往泉州去的船本来少。张歆谨慎,为安全起见,还要挑上一挑,大半年,也没遇上合适的。那个程启模样老实,看样子常跑船的,能与松江几位大家公子熟不拘礼,想必来头也不小,应该有自己的船。也许应该打听一下。
张歆一路寻摸着船的事,没一会儿就看见自家开的小食肆在前头,脚跟一转,同穗娘进了两个房子之间窄窄的防火巷。
进去十几米,有扇小门。张歆上前拍了两下:“小羊,青青,是我。我们回来了。”
门内传出一阵欢呼:“娘回来了。姑姑回来了。快开门!”
门开处,两个六七岁的女孩儿笑嘻嘻地迎上来:“姑姑我帮你拿。”“娘,你歇歇。我和青青写完字了。我们来做事。”
张歆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里走,冷不防小强脚步不稳地冲过来,抱住一条腿不松手。
“小强,别淘气!先让娘把菜篮放下。”
小强仰着脸笑,不声不响,也不放手。
“别在这里闹!挡着路呢。穗娘手上东西可重。”
小强还是不放。张歆只得拖着一条腿往前挪步。
小羊主动说:“娘抱弟弟。我帮娘拿菜篮。”
青青也说:“我帮小羊。我们两个抬。”
穗娘栓上门,看着笑:“还是我来吧。”
阿福咬着手指头站在檐下:“姑姑,穗娘,我饿了!”
青青碎道:“才吃了个肉馒头,怎又饿了?”
“我想吃姑姑摊的薄饼。”
张歆忙说:“这就给你做。真饿了,先吃块点心垫垫。”
“奶奶先陪会儿小强少爷,我先去生火,再帮奶奶先把面糊调好。”穗娘带着小羊青青和阿福往厨房去了。
这是个不大的两进院子。前一进紧接着小食肆,顾实两口子带孩子住着,空着的两间房做了仓库。后一进,住着张歆,两个孩子,和穗娘。白日里,食肆开张的时候,青青和阿福就到后一进来,同小羊小强玩耍。锁上中间那道门,防止帮工客人误闯。
张歆俯身解开小强的两只手,蹲下身,一手搂住他,一下一下地亲他的小鼻子小脸蛋:“上午做什么了?听姐姐话了么?有没有淘气捣乱?有没有同阿福抢东西?”
小强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咧嘴一笑,嘴角留下一串口水,胳膊绕上张歆脖子,脸就要往她脸上贴。
张歆忙掏帕子要给他擦,可惜小强动作比她快,还是蹭了她半脸口水。
张歆笑骂:“你故意使坏么?”一面给他和自己擦脸。
小强咧着嘴,得意地笑,还是不说话。如今同他说话,都听得懂。就是不说,张嘴也只会“啊啊”,会发的音比两三个月时还少。
“你想吃薄饼么?让妈妈去厨房,给你和哥哥姐姐做薄饼吃,好么?”
小强点点头,紧紧抱着她的脖子,贴到她身上。
张歆明白这意思是“薄饼,要吃,路,不想自己走,要抱”,不赞成地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还是纵容地抱起来,往厨房走。
小强心满意足地笑。
谨慎起见,张歆初到南京那日,从码头乘车到近处的热闹街市,结了车钱,走了一段,另雇了乘轿子去“亲戚住处”找人,不出所料地寻人不获,转两个弯见到“平安”客栈,进去打听。
听说她要找的是住在后边一条巷子的黄家,金掌柜果然知道:“黄家啊,五年前就搬走了。他家男人得到上司器重,调任赣州时,把他带了去,谋了个好差事。五年了,也不知是不是还在那里。你是他家亲戚?对了,他家当初也是从京城迁来的。”
“那是我表舅舅。原先常有书信往来,后来,我家中出了点事,住处也换了,安顿下来,送信给表舅,却一直没等到回音。想来,正好那一下两边错开了,都没得到搬家的信。”张歆说着,露出愁容,喃喃道:“表舅不在南京,这可怎么办?”
“你们总有旁的亲戚吧,怎么五年了也没得信?”金掌柜随口问。
张歆有些为难地笑笑:“表舅不大与亲戚来往,也就对我爹我娘还亲近些。若是谋得好差事,不到衣锦还乡那日,更不会告诉旁的亲戚。”
黄氏夫妻俩的性格是有些清高孤拐,住了七八年,直到搬走,同邻居们都不大往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金掌柜转而关心这个孤身带着孩子的少妇:“你可有家人同行?在南京可还有别的亲戚?”
张歆迟疑地掏出路引:“表舅一家搬走,我在南京再无去处。倘若掌柜不嫌我身带不祥,我想暂先住下,歇息几日再作打算,看能不能寻到表舅的朋友,告诉表舅舅母现在何处。”
金掌柜拿过一看,路引上写明“夫死子幼,孤苦无依,往南京寻亲”,再看她一身深蓝布衣,拿下维帽,露出头上一根银簪子,鬓边一朵小白花,再看她怀中不知世事,含着手指头东张西望的幼儿,悠然深起一股同情怜惜:“孩子多大了?”
“九个月了。他爹是去年三月里出的事。”
还是遗腹子。金掌柜更加心软:“住下吧。出门在外,不容易!进门是客,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讲究。”
张歆连忙道谢,又求金掌柜不要泄漏她是寡妇:“不瞒掌柜,怕惹麻烦,这一路我多数时做男子装束。今日下船,想着要见表舅舅母,怕长辈怪罪,方才换回女装。”
金掌柜细细打量她两眼,看出她是有意往丑里装扮过了,心中暗道,这般容貌,若不是带个孩子,男装一样惹麻烦。体谅她的难处,一口答应,亲自引她去最后面,安静少有客人进出的套间,交待年长老成的伙计。
伙计送了茶水热水进来,又问了张歆晚饭吃什么,几时开饭,就退了出去。
张歆笑着抱住小强,狠狠地亲了一口:“还好,初战告捷!”
多亏了黄芪!黄芪的祖父原是常家在南京的总管,如今退休,她大伯接了总管的位置。黄芪是在南京出生长到八岁去的扬州,原先就住在这附近。
从黄芪口中,张歆知道了这个平安客栈,知道了这位急公好义的金掌柜,知道了不大与邻居来往的黄家。黄家两个女儿同黄芪差不多大,黄芪小时候不时去黄家玩耍,知道黄奶奶不与邻居往来,不是因为孤傲,而是天性沉默,又不适应南方的生活,听不懂南京话。黄家搬走,失去两个童年好友的消息,黄芪一直耿耿于怀。
至于那个路引,是她自己比照王氏一家的路引,伪造的。所谓路引不过是一个加了印章的纸条,一点防伪措施也没有。字迹是否潦草,印章是否清晰,还同开出路引的单位的等级与经办人的文化水平有关。玉婕是能把王冕的墨梅图绣到丝绢上去的,张歆没有她那份耐心和仔细,也继承了大部分的技艺,仿造这么一份路引,不在话下。
这时代,认字写字的人就不多,需要路引的人更不多。路引又不是什么值钱难得东西,有这个摹仿能力的人,又有几个需要这么干?见多识广的金掌柜大概压根就没想到路引有可能造假。
张歆一点不了解这个时代的北京和周边,直接用了王家原来的地址。路过还好,如果在一个地方常住,日子久了,万一遇上个京城“老乡”,聊起这个时候的北京,两句话就得露馅。
南京是南下的第一站,离开扬州,迈出的第一步,是试验,是热身,也想在此弄一个新身份。
大隐隐于市,明朝最大的城市,就是北京和南京。北京没机会了解,好好了解一下南京,争取做个“南京人”。
机遇
既在金掌柜那里报备过,张歆就不时男装出门,带着小强在南京城里游逛。
起初,金掌柜和伙计有些侧目怀疑,忍不住出言试探。
张歆大大方方承认:“南京是我朝开国之都,繁华富庶,人杰地灵。往日就常听人说起,好容易来了这里,自然要四处看看,长点见识。下一回,谁知道何年何月还能再来呢?”反过来向他们打听南京的名胜传说,风俗习惯,名人轶事。
话题展开,金掌柜等人发现张歆博闻广记,涉猎多方,方知遇上才女,不由肃然起敬。
张歆淡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世不修,生为女儿身,锁足闺中,读些杂书打发光阴罢了。此番遭遇家变,颠沛流离,千里跋涉,却是总算能亲眼看一看着人世间,也是老天垂怜,不肯叫我沉沦。”
金掌柜自此再不以普通女子视之,背地里对那伙计说:“这位,可惜是个女人,否则也是个人物!”
张歆在南京城里东走西逛,几次走过常家的铺子,心里都有点异样的感觉,忍不住会想:“倘若此时走进去,亮出常家家主令牌,那些人会是什么样表情?”
想想而已,非不得已,张歆不会那么做。
那枚令牌,虽不起眼,却压在玉婕最珍贵的那一匣首饰最底下,很是让张歆费神猜想了一阵。不知道是否涉及玉婕的秘密,还不敢问。直到那一日段世昌,连同常正鸣和常府大总管,一起过来,让她请出家主令牌在一份文书上盖印,她才知道那是掌握着常氏产业的家主令牌。
这令牌,日常不是非要不可。没有令牌,现有的产业都能照常经营,年末出席收入会按比例上缴现任家主和宗长,就连总管也有一套更迭替换的章程。然而,出卖常氏房屋土地,关闭或者新开商铺,任免各地总管,却非得盖了家主印章才能生效。没有令牌,就算得了家主之位,也只能享受产业的收入,不能真正得到那些产业。
张歆对设计这个令牌,制定这一套规矩的常家祖先万分敬仰。不知是怎样的人物,能在这时代就想出这样的法子,把所有权和管理权,产权和受益权分开。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却已在客观上保证了家族正统的传承,减少了财产的争夺。先前,常家老夫人能够掌控大局,保住常烁的唯一继承权,而后,常烁能够让女儿承继家业,招婿上门,最后,玉娥能够在临终顺利地将常正鸣立为常烁嗣子,都是令牌在手的缘故吧!
张歆听说这位祖先是个金石高手。保护着常氏产业的不仅是这一枚印,而是一整套印章。各地大总管手中都有一枚令牌,分别与家主印有相同和不同之处,印记和在一处,能形成不同的图案。这些令牌印章很少使用,有关图案放大了挂在常氏祠堂,却是常氏每一个成年男子都看熟了,会辨认的。还不曾有人试图伪造过。
玉娥把这样一件东西托给了玉婕,是怕常正鸣年幼单纯,为人所乘,是不放心段世昌,怕他终有一日起意吞并常家。
离开段府,脱开玉婕这个角色,每每想到常玉娥段世昌这对夫妻,张歆总觉得有很多感触想法,却无话可说。
摆平对手,在盐帮独大,段世昌的实力已经超过常氏。张歆相信段世昌没有贪图常氏财产的意思,却也不敢留下令牌。后世那些贪污渎职的,有多少是一开始就那么打算,有多少是因为方便,一点点膨胀起私心私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