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世昌这会儿听见什么都奇怪了:“你让人把城北的庄子——算了,还是在城里租个小院吧,不必太好,过得去就行。”那庄子离玉婕的陪嫁庄子不过几十里,月桂的性子还不定会怎么闹,倒是放在城里,眼皮底下放心些。
段世昌还没让人叫月桂,月桂自己来了,梨花带雨地诉说委屈。
这月的月例发下来了。最近府里事多,管家们忙不过来,发放月例的事交到了紫薇手中。紫薇以一向的精细,核对梳理了一遍月例清单,把月桂的份例银子从二两减成了一两,与仙儿兰香相同。身边的大丫头也跟着减等。
月桂如今穷了,没法不把月例银子放在眼里,更加丢不起这个人。她认定是奶奶报复,给她小鞋穿,找不到奶奶,只得屈尊找紫薇理论。
紫薇跟前站着好几个婆子回话呢,三言两语地打发她:“姑娘是大爷的人不错,没有媒妁之言,不是花轿抬进府的,算不得二房奶奶,又没给当家奶奶敬过茶,没有名分,称不得姨娘,至多算个侍妾,等同通房丫头。我不过照章办事。
“哪来的章程?开府也没几年,总算有了名正言顺的当家奶奶,该有的章程也该立起来。自然是比照扬州城里差不多人家的做法,否则,乱了分寸,传出去叫人笑话大爷奶奶。”
那些婆子见风使舵,一口一个姑娘地劝月桂接受这个改变。还有人说:“奶奶的性子最好不过,月桂姑娘好生服侍大爷,奉承奶奶,早日敬了茶,也好定下名分。一般是服侍主子的,姑娘何苦为难紫薇姑娘?”
奶奶连琼芳的脸都打了,明说了不喝她的茶,月桂能指望的只有大爷。
段世昌耐着性子听完,淡淡道:“既在府里不痛快,你还是搬出去住吧。”
生了
月桂被迫搬出段府,最遗憾最惋惜的,是张歆。叫她上哪儿再去找这么方便这么好用的借口应付段世昌?
清理过门户,段世昌理直气壮了,连连催她搬回府中。刘嬷嬷也跑了两趟做说客。
天气凉了,孩子也快出来了,继续住在庄子上确实不便宜。张歆设法拖了几天,也就乖乖搬了。
段世昌记得孙老夫子说的,涵院阴气重,对玉婕不利,夫妻住处分开太远,容易离心不合。上一次,就想让张歆搬去上房,被拒绝。张歆说上房人事太多,不如涵院清静。
玉婕原是喜静不喜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涵院就是特意照顾她的爱好改建过的,也是清静。段世昌想出了折衷的办法,腾空紧邻上房的院子,在墙上开一道门,连通两边。院里改造一遍,同涵院一样设了绣房和小厨房,考虑到玉婕将在冬天生产坐月子,又在三间正房修了地炕。
别的还罢了,张歆从前就怕冷,眼看这里取暖设备落后,对那地炕还真有几分动心,便答应搬迁。
搬家少不得乱哄哄一两日,张歆把紫薇叫回来,同白芍一同打理,自己带着黄芪和银翘避到白衣庵去。
近来张歆往这边走动次数较多,熟了,不需拘礼,如尘师太不再迎出庵门外,惦记着张歆身子不便,生怕她在庵中摔着伤着,还是抛下正在应酬的女客,赶出来,亲自扶了张歆一只胳膊。
一边寒暄一边往里走,却见那位女客从静室走了出来,对如尘笑道:“师太这里来了香客,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同师太说话。我说的那件事,还请师太放在心上,帮忙打听着。”
如尘宣了声佛号,指着张歆说:“陈奶奶,这位是段奶奶。段奶奶娘家夫家都是城里的大户,开着好些铺子,兴许能帮你把房子租出去。”
陈奶奶听见,连忙与张歆见礼。她家是山东客商,在扬州有处小铺子,家住在离此不远的金鱼巷。老家来信,公公病重,年纪大了,恐怕过不去,她夫妻要带着孩子回乡,探病侍疾,弄不好还要送葬守丧。扬州这边只留下一双老仆看房子,照顾铺面。陈奶奶是个节俭过日子的,想着离开这段日子,腾空一进房子租出去,换几个钱给老仆家用,也省得自家还要发月钱。
听说原委,张歆安慰几句,答应帮忙在亲戚下人中问问,又仔细问了她家地址,房子的租金和出租的期间。
见她这般认真,真心是想要帮忙,陈奶奶欢喜感激不尽,转回家就命下人送了一大包上好的红枣红糖花生过来,给张歆月子里用。
银翘接了那包东西进来。张歆见了,讶笑:“陈奶奶真是急性子,这可叫我怎么好意思?”忙命银翘拿了钱出去打赏来人。
稍顷,银翘进来:“那婆子说什么也不收,说家中有事,忙忙地走了。”
如尘笑道:“来的,想必就是那白家的,指望你帮忙把房子租出去,他两口子才好有进项,哪好意思收你的赏钱?”
“原是顺口一说,也没把握,陈奶奶这般客气,倒叫我如何是好?”
“她就是这样性子,厉害起来极厉害,遇上看对眼的,又极豪爽不过。奶奶肯帮忙,就是不成,也是一番心意。她家铺子卖的就是山东土特产,这些实不值什么。奶奶别往心里去。”
“如此,只好尽力帮忙了。她们这一去一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记得金鱼巷从此出去还有一段路呢。”
“那是走大路。奶奶说的是巷头。她家住在巷尾。从谢五老爷和谢三老爷两个府第中间那条斜巷子穿过来,极近的。那巷子窄处,只容一人过,行不得车,故而奶奶不知道。”
闲话一阵,取了放在白衣庵请尼姑们诵经开光的福寿玉牌,也就回去了。
天冷了,不好再到室外活动,好在三间正房有地炕,又修了内走廊,张歆每日还能来回走走,活动活动,也坚持做着孕妇操。
孩子很大了,把那个小空间挤得满满的,活动不开,也就不爱动,很多时候,对妈妈做游戏的邀请和挑逗,毫无反应。张歆不大适应这个变化,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想到这个可能,那个可能,生怕有什么意外。
吴大夫一两天过来诊一次脉,又将李嫂子的母亲方婶派过来照料。
张歆突然喜欢清点整理东西,将给孩子预备的衣服尿布和各项用品点过一遍,又把自己的冬春衣服翻出来,首饰和财产也被清理一番。
丫头们被支得团团转,方婶却看得笑,叫院中众人打点起精神:“这是快要生了。”
肚子大得碍事,白天还好,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加上隔层肚皮看不见,不安心,反正足月了,张歆也盼着孩子早些出来,每日摸着肚子打商量:“儿子,差不多了,出来吧。出来妈妈陪你玩。”
小家伙却沉得住气,恋恋不肯离开那个唯我独一的温暖世界,不管大人们做足做好了准备,就是不出来。
张歆都有些急了,虽然吴望淮大夫再三保证脉象无异,孩子平安,不能亲眼看见,亲自感觉,总是不安,日日寻方婶打听催生的法子。
终于,这一天来了。
张歆在睡梦中感到一阵不适,醒了过来,过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又睡下,在醒来时,觉得下身有些不对劲,悄悄脸红:这么大人,还闹这种事,怪臊的!白芍听见动静,连忙起来掌灯服侍。
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张歆明白过来,是羊水漏了。拾掇好衣物,重新坐下,规律的阵痛就开始了。
白芍看出不对:“奶奶,可是要生了?我叫黄芪起来,让她去叫人。”
张歆看看窗外,摇摇头:“没这么快。天亮了再叫人。你扶我走走就好了。”
她了解分娩过程,也知道这里的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方婶她们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进产房躺着,却不知仰卧是最不利于孩子出来和缓解疼痛的姿势。
白芍年轻,虽然经方婶教导过,到底也没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见主子轻描淡写,也就不觉得要紧,只管扶着她在室内来回走动,一边随意聊些话题。
疼得渐渐厉害,张歆头上冒汗,开始大声喘气。
白芍有些慌了,要叫人,又被张歆拦下:“不急,还早。回头要仰仗她们的地方多了,且让她们再多歇歇。”
直到天边发白,羊水破了,院子里有了动静,张歆才让白芍把黄芪银翘叫醒。
方婶赶来,听说经过,连声埋怨白芍不早叫她,就要送张歆进产室。
张歆换好衣服,在阵痛间隙中笑道:“我饿了一夜了。婶子好歹心疼我,让我先喝碗粥,养些力气。”
大户小户,方婶不知给多少女人接生过,还是第一次见到第一胎就能这么镇定的,见她咬牙喘气,冒汗发抖,就是不肯叫出声来,心中大为敬服,便不肯勉强她:“今天长着呢,奶奶是该垫点东西,却也不能多吃。”
少顷,放了桂圆红枣枸杞的甜粥端上来。不疼的时候,张歆慢慢喝粥。疼得厉害时,方婶就教她趴在桌上,用灌了热水的大铜壶捂热大毛巾盖在她后腰,轻轻为她按摩。
段世昌这些日子也是心神不宁,夜里睡不踏实,随时等边上院子的消息,其他人和事都丢到了一边。
隐约听见些动静,段世昌醒了。果然,小厮来报:“奶奶要生了。稳婆已经进去了。”
段世昌连忙起身:“告诉管家,去请吴大夫,另外再请一位稳婆来。”
没一会儿,七夕有些为难地过来:“奶奶让人传话出来,说有方婶子在就够了,她信得过方婶子。”
段世昌无奈道:“那就听奶奶的,只请吴大夫。”玉婕同他唱反调,这是唱得来劲了!
赶到邻院,只见丫头婆子来回穿梭,准备热水毛巾,正房里头却没多大动静。段世昌一惊,忙问:“奶奶呢,为何听不见奶奶的声音?”玉娥生孩子时,叫疼可是叫得人心发慌。
黄芪听见,迎出来回道:“大爷,奶奶很好,正喝粥呢。”
段世昌松了口气,猜想还没开始发动。
阵痛终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张歆仍旧不肯躺下,扶着李嫂,坐着大口喘气呼吸,偶然痛苦地呻吟。
也许之前太平静,突来的压抑的痛呼吓了段世昌一大跳,想起早先玉娥难产的情形,坐立难安,来回踱了几圈,想到什么,急忙走回自己院子,进了后堂,对着供桌上几个牌位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祖父,父亲,母亲,玉婕腹中是段家嫡子,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玉婕,保佑孩子。”
燃上香,祝祷一阵,段世昌又匆忙往回走。
吴望淮已经来了。分娩过程,没有意外,他是帮不上什么忙的。然而,有他在,段世昌和众人都觉得安心许多。
午饭送上来,颇有几道新鲜菜式。吴望淮胃口不错,可看着段世昌强颜欢笑,食不知味的样子,也不好放开了吃。
好在不久,就有婆子进来报信:“听正房里的人说,已经看见小少爷的头了。”
段世昌坐不住了,赶到正房门口等待。
小家伙倒没让他久等。不多时,正房中传来一阵欢声,有婆子赶出来报喜:“恭喜大爷,果然是位少爷!”
段世昌欢喜得落下泪来,段家终于有后了。
小强
段世昌迈步往里走,隐约觉得什么事不大对劲。
产房里,张歆提着颗心,虚弱地问:“孩子没事吧?怎么不哭?”
方婶安慰说:“奶奶别担心,少爷很好,睁眼看着,还动呢。”一边说着,一边提起婴儿的腿,在屁股上拍了一下。
“哇!”小家伙短促地叫了一声,不是哭,是抗议。
帘子里外,张歆和段世昌都放了心。
李嫂子将孩子裹好,抱出来给段世昌看。
小家伙皱皱巴巴,蜷成一团,戴着一顶可爱的绒布帽,清澈的眼睛半睁着,静静地看着他。
段世昌心中一阵激动,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抱他,想碰碰那娇嫩的皮肤,又迟疑着缩了回来。
方婶帮着张歆顺利娩出胎盘,排出淤血,又为她擦拭身体。
张歆终于自由,勉强探起身,急切地问:“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段世昌点点头,李嫂子忙将孩子抱进去,放在她怀里。
感受到妈妈的气息,小家伙慢慢扭头,找到张歆的脸,挣扎着动了动:“哦。”
地炕加上热水的作用,产房内很温暖。张歆猜测小家伙嫌李嫂子裹得太紧,束缚了手脚,连忙给他松松开,口中柔声问:“你认得我么?我是你的母亲。”
小家伙吃力地抬了抬头:“啊。”
“不是啊,是妈。说一个。”
“饿。”
这一天对小家伙来说也很长啊!从妈妈肚子里的小天地到外面的世界,旅程虽不长,对婴孩来说却是最艰险不过。
张歆从初为人母的兴奋中醒过来,连忙撩起衣襟,又把孩子搂得紧些。多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家伙本能地凑上前含住,开始吮吸,一只细细软软的小手也从裹着的毯子里伸出来,轻轻触碰着妈妈的肌肤。
张歆心中升起一股骄傲和满足,轻轻地拉起那只小小的手掌。
小家伙微微动了动,手指一收,握住了她的大拇指,继续安静地吸奶。
此情此景,不但白芍看得稀奇欢喜,接生过不知多少婴儿,见过不知多少母婴的方婶子也被感动了。这孩子少有地健康皮实,性格沉静忍耐,将来必定不凡。想起女儿说过这位奶奶孕中的种种,方婶子看向张歆的眼光越发敬佩。
身为有系统知识有经验的稳婆,方婶子自然明白孕中养生的要点,也知道分娩时尽量站着走动,能帮助婴儿出生,大声哭喊呼痛只是白消耗产妇自己的体力,引得他人紧张,然而,大户人家的女眷有几个不是娇生惯养?有几个不借着怀孕的机会拿娇?有几个忍得住那样的痛?更别提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的关爱,多是静养加进补,因而富贵人家的女眷生孩子更危险,孩子也更虚弱。忠言逆耳,大夫稳婆就算心里明白,很多话不好明说,说了图惹人嫌,只能顺着孕妇产妇家人的想法,加以补救。
也只有段家奶奶这样的娘,养得出小少爷这样的儿!生产顺利,母子安康,大家伙都跟着受惠。
张歆想起什么,叫过白芍吩咐了两句。
白芍撩帘子出来:“大爷,奶奶给少爷起了个小名,叫做小强。大爷看着可还合适?”
不哭,落地睁眼,能同母亲“对话”,自己吃奶,这孩子还真应了孙老夫子那句预言,“一落地就不同凡俗”。有了孙老夫子那番话,这里这些人不但没有因为这些“异像”惊慌,反而个个欢喜。
身为人父的段世昌更是喜不自胜,只盼着满月孙老夫子再来,看看他儿子到底有多大福气,能给段家带来多少兴盛,听说玉婕擅自给孩子起了名字,也没在意,还乐呵呵的:“好,好,这孩子定会比人强,就叫小强吧。”
这就跟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