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凉被江小天无意戳中痛处,他一没爹娘,二无兄弟。背弃师门独自出谷,以为偶遇江小天算是碰上了心怡之人。哪知这心仪之人将自己恩师贬得一文不值,江小天又哪懂陈鬼医了?也只是轻信了旁人的风言风语。何况除开柳十九,江小天的师父更是名不见经传。他根本没资格对陈鬼医品头论足。
肖凉这才体察到陈鬼医一人独居山谷不知是何等寂寥,他将感伤转移至江小天身上,怒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大不了你不喜欢我就是!”
“你又说气话!”
“你以为你没说过?”
江小天叹气道:“肖弟,我对你这么好你都看不出来?”
江小天一旦认真起来,眼神炯炯有光,非常人可以逼视。肖凉撇开眼道:“怎么可能……都那个过了你还乱想……”他再偷看江小天,后者眉头紧锁,也再未说出什么质疑或攻击的话语。
两人把茶饮了,中午一起吃了饭。靠近申时山庄来了名稀客,江小天前去接待。春节已过,还有人登门造访,好客山庄名副其实。
江小天有空的时候还是与肖凉消磨,然而举手投足显得彬彬有礼,一度让肖凉感觉是刚认识朱飞宇时的江小天。若不是夜间会温存片刻,肖凉真要怀疑自己俨然成了他的重要宾客。如此过了三五日,虽说一切照旧,肖凉总觉得他与江小天的关系在悄然变化着,并且渐渐有别于前。他一人时常想到师父,自忖出谷后一路曲折,最初的赶考目的逐日淡化,竟自个儿躲在山庄里面逍遥自在。万一哪天师父追到这儿来,自己还说的是出谷时想好的说辞,恐怕百口莫辩。也反省了自己的不自律,自我鄙视强烈。
他下定决心不再浑噩度日。也决定要一人上路,否则与现在的安逸毫无区别。简单收拾了行装,鸡刚叫过便去找江小天。不巧下人说江小天昨夜应酬到极晚,眼下还未起。
他也不吃惊,递给下人一张药方,嘱咐道:“务必交给少庄主,教他按时服药。”
江小天体内的“烽火轮转”解毒大半,已无需针灸。只要再口服一月,药到病除。
下人眼尖发现肖凉身负包袱,问道:“神医这是要远行?”
肖凉点头道:“不错。”
“去哪里?可还回来?等少庄主起来了,小的好向他解释。”
肖凉苦笑道:“他要问,你就对他说:我不怪他。”
肖凉牵马走在山庄前院的石拱桥上,他独自出谷,想不到路上有如此多的故事,但至少还是一人去的京城,这与预想的相同。但要按照遇上江小天等人的趋势来看,此结局却是意料之外。
石桥走到尽头,肖凉最后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寒风刮得眼睛干涩生痛。伴随声马鸣嘶叫,他将江小天与好客山庄抛在了身后。
☆、三十五
淡金的暮色覆在山顶上,教墨绿翠绿重叠的山岭多了份寂静神秘的色彩。
两山之间窜出一缕炊烟,酒肆虽称不上华贵,依山傍水又仗个独此一家,粗茶淡饭也叫人再不挑出别的毛病。眼下正是夜饭时间,不管是打算吃罢赶路还是住店休息,方圆数里内的路人只怕此刻都挤在了店内。
张三拖着脚迈进门的时候早没了单独的桌子。有结伴而行早到的,酒过三巡开始撒起了不大不小的酒疯,吵得厉害。也有一人独占整张八仙桌的,剑搁手旁,想必不好招惹。环顾四周,今日爬山前前后后擦肩而过的那个白脸小生,正端端坐在最角落的小桌旁,对面不多不少只空了一个位置。
“兄弟,与你挤挤可好?”
对方抬眼瞧了瞧张三,又不紧不慢收了回去。张三便算是别人同意了,把佩剑靠上桌脚,坐了。
“这秋老虎可不得了。希望太阳落下去了夜间能凉快点儿。”
说这话他又盘算着近日已是囊中羞涩,有的必要找位顺眼的同伴合宿合宿,能走多远是多远。早些间在山路边小憩,看此人爬山不留意脚下,昂首朝上走。大概有刻意掩盖锋芒,但细节处不难察觉其气质出众,傲气十足。
张三瞄那人的衣着,款式普通,料子非凡。颜色似是月牙白又似银白,恐怕在不同光线下能有异样的光泽。素色领口泛着银线的微光,冠上的乳白发簪也是象牙雕刻。手侧没有佩剑或兵器,颇像公子哥出门游山玩水。可又奇了怪了,即是不缺衣少食的少爷,怎没看见书童丫头作伴。
张三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见了多了,不过是个没伴儿的少爷,看上去未经世事。说上些客套奉承话,不愁使其点头同意,共吃共住节省盘缠。
哪想还未开得了口,堂子里忽地“砰砰”几声巨响闹将起来。
张三闻声看去,只见那桌喝了酒的四个彪形汉子已抄上家伙,对着方才一人一桌的剑客就是狂砍。没多久桌椅成了木条,地上石板也裂了几块。打斗理由不明,围观人也无心探明究竟。
剑客看四面受敌渐渐吃紧,手腕动个翻转,剑柄赫然滑至剑身中端。一剑竟变为了两头皆可攻击的双头剑。
“双头蛇!”有人低低惊呼。
双头蛇的名号众人有所耳闻。双头剑剑身涂有剧毒,倒不是见血封喉,只会让人周身奇痒无比。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大多只能回过头来跪下求他,洋相百出。已有好几个老江湖栽在他手上,众人避之而不及,更是助长他气焰,愈发嚣张起来。
这剑一亮相,壮汉们才发觉自投罗网进了双头蛇的局,想他就是特意挑衅寻人滋事。酒醒了大半,气势也去了七八成,局势弹指间反转,四人唯恐中剑是闪避不赢。
不久前对面桌还手按剑柄想要上前搭手的几人,见此形势,继续置若罔闻加紧吃菜。其余人反应大多类似。
又看领头的赤臂大汉一个分神,双头蛇剑已然刺入他大腿,痛得他哇哇惨叫。大汉立即抡斧要砍眼前之人,双头蛇手中暗窜,滑动剑柄,剑尖变戏法般直扎进大汉上臂。着实省了好些翻腕抡臂的招式。
旁边六个道士似乎是坐不住了,冲上去围着双头蛇就是摆阵。除开排行第六的己道士仍在山中养伤,全真教七弟子齐了六个。五人阵落单一人,七人阵又缺个星位。六人只好拉上一壮汉充数,勉强组成七星阵共同御敌。
可惜大汉毕竟不懂道家讲究,他几人仅是附近的绿林好汉,眼瞅外来的双头蛇踩在了自己头上,怎能不摆出个姿态来看,否则日后如何自居“绿林”二字?他大哥遭双头蛇打来趴在地上打滚,还不知是否真中了那个稀奇古怪的剧毒。又是酒后动怒,心里火烧火燎急得厉害。
全真教大弟子甲道士左移右跨不停变换阵脚,口里也尽是指令:
“三师弟,上首位!”
“危宿壁宿准备!”
汉子胡乱猜测变阵是为了配合他的行动,脚尖一点就挥刀砍向双头蛇。
双头蛇一张“果然如我所料”的鬼脸,“呀哈哈”几声怪叫纵身提剑上前。
甲道士见状大喝:“不好!”
这汉子高跳跃起直接飞出七星阵,全无道士掩护,只看双头蛇向汉子脖颈扫剑过去。汉子以斧格挡,剑却即刻下滑,双头蛇紧接一个“水中捞月”,汉子的腹部便“噗嗤”一声挑破开来,血迹甚至溅到张三的桌上,几盘小菜登时作废。
汉子从半空中摔下,肠子流了一地。
这下七星阵阵脚大乱。甲道士亦是越发焦躁,他原想半路出手相救,败了双头蛇增长全真教威望。不想反被汉子坏了阵势,不仅如此双头蛇也比想象中来的残忍无道。六人被双头蛇逼得不能趁机变阵,更遭他渐渐破阵。入门最晚的七弟子庚道士一个犹豫,双头蛇见势便举剑过来,其胸口就要受招。离他最近的五师兄戊道士见状顾不得阵法走位,甚至剑也挽不及,左掌运力就向双头蛇拍去。
只有居于东位的甲道士瞥见了双头蛇左侧流泻一闪,指尖暗器即将发出!
电光火石见不等甲道士动作,清脆“叮叮”两下,双头蛇未发出半声惨叫,喉咙口正正插着须臾前还拿捏着的三棱刺。噗通倒地。
这边庚道士方才也是顿觉剑身一震,险险握不住剑柄就要脱手。众人只听那两声金属撞击,却全然瞧不出双头蛇的暗器怎会插进了他自己脖上。唯有靠得近的庚道士和洞悉了双头蛇动作的甲道士,二人同时看见双头蛇左手暗器窜出,撞在庚道士手里剑身上,继而立刻转向扎进双头蛇喉头。这也是极快的飞影,事后两人交流才知确是如此。
双头蛇断然是活不成了,尸体不多时已是乌黑。甲道士一阵后怕,想这玩意儿要是扎在师弟身上,就不是发痒的轻松情况了。庚道士也是原地打哆嗦,脸色称不上好看。
甲道士思量着多半是有人打来暗器,巧运真力顶出双头蛇三棱刺,算准其轨迹,杀人于眨眼。双头蛇手中只有一枚三棱刺,现下不曾发现别的暗器,也没有旁的金属落地声响。甲道士遂把注意力转投至双头蛇喉间三棱刺,若非蹲下仔细查看,否则根本无法察觉那三棱刺尾部竟插进了根细长的银针!
他粗略算个银针来向,抬头正好对上张三。张三还在瞧着热闹,已是往前凑近了几大步,看甲道士冷不丁朝他瞪来,摆出张不知所云的面孔。甲道士又歪头瞧张三背后的白衣少年,刚才的惊险像是与他毫无干系模样,低头浅酌着小酒。
此等改变物体路径的功夫非一朝一夕之功,特别两物都十分精小,内力又狠又准。甲道士不是江湖小辈,自然晓得人不可貌相,况且这少年也算不上寒碜,讲不好就是哪个高人的徒弟,或者他自身就已是个高人。高人往往喜欢做出格的举动,他也不信这种性命攸关场合区区少年可以如此沉着冷静。
思前想后甲道士是更加摸不着事情边际,几近开始怀疑银针来向的准确性。转瞬间他看谁都像世外高人,又转念想无论如何也算为江湖除害,倘若真是那少年出手,后生可畏。
“小子!你把人打死了,谁来给我大哥解毒!”还有赤膊大汉吼着。
此刻那少年才缓缓转过头来。
大汉几步冲上前,拎起前面的张三就骂。
张三连忙摆手开脱,大汉反倒认为是狡辩,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道士们又费神劝架,得空后再看少年方位——只剩一张木桌和两三盘冷菜,哪儿还有白色的身影。
“呔!”王登科将茶壶往桌上一顿,“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六
满堂众人正听到关键处,适逢王登科拍板叫停,都发出不满的感叹声,敲桌子打凳子要他继续。
王登科洋洋得意,将就手里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饮着。
下面坐的都是各地前来参加春闱的儒生,此刻早没了斯文样,高声吼道:“姓王的,我大老远走过来听你讲书,你就这样打发我?”
“王登科,你昨天也来的这出!今天不讲完了哥几个和你没完!”
“你今天得给个交代!”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王登科把茶杯一磕,“什么叫昨天也来这出?啊?给什么交代?昨天张三在少林寺和一禅大师对打,今天他还在少林寺吗?啊?没见我已经讲了半个时辰了?没见我讲得口干舌燥的?哎哟,给你们讲点故事聊以解忧,还挑三拣四的,不爱听就别听呗。外面多的是讲书的,也犯不着到这儿荒郊野岭来听我废话。”
他说完快速将众人扫视一遍,察觉又多了好几张生面孔,暗自窃喜,心想照此进度,不用讲满月底就可筹足银子。到时便去京城改住上档次的客栈,也要置办身像样的衣服,才好登门自荐。
他眼下住的地方距离京城有一天时间的脚程,实在远了些。春闱将至,各处客栈酒肆爆满,且价格高于平时数倍。多数考生是与路人合宿,或是节省开支或因无房可住。也都精打细算,各个皆以殿试为最终目标,勒紧裤腰带等着出头。
是以春节过后京城街头突现了许多贩卖字画的书生,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王登科寒窗苦读几年,去年总算过了秋闱,原以为就可大展宏图,不料到了京城才知吃住如此昂贵。他亦自喻清高,连街边卖字作画都是瞧不起的,啃了多日馒头,后知后觉发现不吃不喝也活不到会试,这才放□段讲评书。
他和客栈掌柜商量,每日午后讲一场,五五分。耳熟能详的大侠事迹他不讲,他似乎有特别的门道,连着说了小半月全是鲜有人知的江湖轶事。
只不过大家都是文化人,不像往常听书的粗人那样容易糊弄……
“王登科,你每天故意拖着故事进度,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嘛!”
“还是说你后面的故事还没编好呢?”
“明天还要是这样,我们可就再不来了!”
“就是,要我来讲这故事,也能讲得比他好。”
本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贤人,个个井民似的抱怨诸多不满,王登科也不予以反驳,因他晓得这群人会耐不住好奇急切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明日必定再来。等众人三三两两走后,角落里出来个年轻男子,对王登科道:“王贤弟。”
王登科见了笑道:“周大夫,今天没出去摆摊儿?来坐。”
周大夫道:“本来要去的,突然想听听你说书。”
“您要想听,我晚上关了门单独给您讲。”
两人住同一间客房,王登科家境贫困,睡的地铺。
“没关系,我和他们一起听了,夜里你也有时间看书。”
“您甭客气了,我也磨不烂嘴皮。”
王登科说的不是客套话。这周大夫说是大夫,其实也是来赶考的。寡言少语,除了王登科几乎只和店小二说话。学过医,午后会去前面集镇当一会儿江湖郎中,晚饭前回来。他看王登科手头拮据,常以“下午多把了几个脉”为由请王登科吃饭。晚间无事,油灯也尽让给王登科用。他自己有几本书,想看就靠过来随便翻翻,都是医书。笔帘很少打开,毛笔全干了。他总是什么也不做,面前摆一个浅绿色的砚滴对着看,干坐到子夜,也不知在想什么。
京城冬季气候阴冷,此客栈位于两山相连的山沟处,湿气重,木料受潮,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