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那人道:“小天,是我。”
江小天一听是肖凉,欢喜放了笔开门道:“肖弟!”
肖凉笑道:“你快睡了?”白白的脸被檐下丹红灯笼照得泛润。
“没睡,快进来吧,”江小天道,“这两天怎么都没看见你?”
“你太忙,我也没见着你。”
“唉,我这两天没办法,希望过几天能好点儿。”
“我今天找你三次,他们都说你有事。”
“三次?什么时候?”
“中午那会儿,下午还有两次。”
江小天回想道:“我那时候确实有事,但是他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们问我是不是要紧事,我觉得也不是特别要紧,就算了。”
“你找我什么事?”
“今天又是一个七日,我给你针灸解毒。”
江小天一手拍在自己额头上:“还有这件事儿,我都忘了。”
“我记着就好,你现在可是大忙人。”
“你说,咋我见那些王叔叔,孙叔叔,一个个都闲得很,到了我这儿就这么多事了?”
“他们有总管帮忙?一些小事儿大概也放手让下人自己决定了,”肖凉目测度量床榻高度,觉得合适,“你到这边把衣裳脱了。”
“唉,现在门客里面出了杜浩坤这种人,我哪还敢随便找人帮忙,都不知底细,”江小天边脱裘毛棉袄边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让他们自己决定小事儿的,别什么都来请示我,那不得把我累死了。”
肖凉笑道:“我这两天给你开的药都有安睡作用,你没感觉清爽了点儿?”
“药?”江小天叫道,“什么药?”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肖凉提醒道:“就是褐色的,上面飘有很小很小的白色药渣,这么大。”他拿手比划。
江小天眼珠兀自转了几圈,惊叫道:“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药?我以为是我娘的!”
“你娘的药怎么可能放你屋里。”
“哎呀!”江小天颓然躺在床上。
肖凉道:“既然没吃药,这针法得变。”
他一手持了油灯,另只手将火盆拖近床沿。
“趴好了。”
他见江小天已脱得精光,怕他冷着,被子掀来盖住屁股。
江小天双手垫下巴,脑袋歪向里面。肖凉把油灯放在江小天脑侧,“小心油灯。”
“唔。”
江小天即使不看肖凉表情,他闭眼也想象肖凉定是一副专注神情。肖凉在把脉和施针的时候,最喜欢故意耷拉着眼皮,好像这样就更不近人情一分,增加自身神秘感。但一到诊治的关键时刻,他又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特别施针入肤的那一瞬,眉宇微微皱起,聚精会神盯住落针的穴位。就连江小天也被感染到情绪,总是跟着屏气。这时肖凉会敏感发现江小天异样,嘴唇翕动道:“放松,自然呼吸。”
江小天听话吐出浊气,再吸气,肖凉看准时机,两指捻转乾坤,一针已入,放手依然屹立不动。
这样把江小天背部几大穴道点中,低腰处又扎了两针,以下就是绣着牡丹的棉被,隐约见一条拱起的臀线。
施针完毕需要保持段时间,肖凉坐回桌子那边去。
“等一刻时间,我给你取针,这次可以不用刺激前面的穴位。”
“真的?太好了。”
“嗯,前胸为阴后背为阳,天气冷了,和之前就不能一样。”
“还要解毒多久啊?”
“不耽误的话明年二月,还得看你的情况。”
江小天哀嚎道:“这么久……”
“不正好是我去科举的时间?可以和刘梦云一起去。”
“谁?和谁?”
“刘梦云,那天杜浩坤扔炸药之前,有个人高声提醒了一句。就是他。他也要去赶考。”
“还有这样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赶考了,他说他过完年就到山庄五年了。”
“他是文生,那我肯定和他不熟,要是我看着他的脸,可能会觉得面熟。”
“我看他挺怕生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
肖凉忽然笑了一下,“昨天赏雪碰见的。”
当时刘梦云首先看见肖凉,向他招呼,肖凉见他是那日的书生,先入为主有些好感。聊了几句发现是同期考生,对方还有科举的经验,更是高兴,相邀到刘梦云房间畅谈一宿,询问了很多赶考的细节。
江小天只含糊应道:“哦。”
他好长一段时间不吭声。火盆红光照耀背脊,紧绷的曲线在呼吸起伏间凸显出蓄势待发的张力。肖凉以为他连日劳累,睡了,也未打扰。
不料江小天突然撑起身回头要说话。哪想早忘了肖凉叮嘱的话,转脸就是油灯,火苗近在眼前灼烧双目,他吃痛叫唤声,练武之人想也不想,手一挥打翻油灯,床沿迅速燃起一条火蛇。
肖凉赶紧拿被子三两下盖熄火苗。江小天则窝在角落,双手掩面。
“眼睛烧到了?”
他拿开江小天挡着的手,看其眼部只是红了一圈,想来问题不大。又道:“你躺下,我看看针。”
他说着拉开棉被,等江小天躺平后再给盖上。哪知手攒被子半天不见江小天动作,抬头看他,对方正全神贯注望向自己。眼神杠杠灼热。
肖凉被瞧得心中一悸。
江小天露出决然的神色,跨跪过来,一手按住肖凉肩膀,湿漉漉的唇就挨上了肖凉的眼。随即快速离开。但手还搭在肩头没舍得放开。
肖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在原地,瞪大圆圆黑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小天,希望他会开口给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江小天张开嘴巴的那一刹那,肖凉全身打个激灵,不加思考,转身就夺门而出,留了江小天一背的银针。
☆、二十九
次日江小天是在刘梦云房间找到肖凉的。
开门就见刘、肖并排坐着,正低头同看一本书。中午用完膳食的餐具还摆在桌上。
刘梦云抬头道:“少庄主。”
他乃典型儒生,头顶用浅色布巾包住黑发,衣物干净朴素。其貌不扬,但平易近人。与之接触总会感觉暖意袭来,使人难以刻意讨厌他。
江小天道:“我找肖弟。”
刘梦云知趣道:“我把餐具带回厨房。”出去时还顺手阖了门。
肖凉先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满脸笑容,好像全忘了昨晚之事。
江小天道:“我问他们,他们说你和刘梦云一起。”
“嗯,谈了谈诗词。”他扣扣手臂枕着的书。
“哦,”江小天停顿了一下,“昨天……”
肖凉不说话。
江小天只好自己接道:“昨天……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
“没有?”
“没有。”
“真的?”
“嗯,我昨天回去冷静想了想,应该是给你‘大赫’和‘四满’下了针,把你的阴肾刺激到了。”
“我的肾?”
“对。”
“我的肾有问题?”
肖凉莞尔而笑,反问道:“昨晚你背上的针怎么取的?”
昨晚江小天本欲找人帮忙,都穿好裤子了,又想起背上插满银针,出去丢人。遂自己反手摩挲着后背,能够着的针都徒手拔了。
“有两针好像还拔出血了。”他小声讪道。
“是吗?我看看。”
“哎。”
江小天坐在刚才刘梦云坐的位置。他剥了上衣,背对肖凉。
肖凉查看了出血的穴位,在他后方道:“不严重,下次针灸前能恢复。”
江小天转身穿衣服认真问:“伤到我的肾没?”
肖凉笑着摇摇头:“没有。”
江小天夸张松口气。
他见肖凉抿唇偷笑,问:“什么这么好笑?”
肖凉嘴上滑过“根本没有刺激阴肾”的实话,“我给你娘看病的时候,庄主叫你‘狗子’?”
江小天顿时红了脸。肖凉哈哈清朗大笑。
“不要笑!”江小天害羞道,“从来没外人知道这名字的……”
肖凉仍在笑,弯腰快笑到了桌子下面去。
“不要笑了!”他瞥了眼肖凉,后者正趴在桌上难得一见地开怀畅笑。额角伤疤长出新肌,小指大的粉色嫩皮衬得面色更是白净。
江小天忽闪他方才开门时那一刻情形:他推开对门,屋外的雪反射光线,白光扑进去,像一帘帷幕顷刻泻下。他看见肖凉与刘梦云低头小语,两人额头仅差几厘就能碰上。肖凉原本笑着,突然感到强光,侧头虚了几下眼睛。那肤色近乎透明,睫毛的阴影就落在浅浅的眼窝,随着肖凉眨眼而颤动。
江小天不禁痴了,直到刘梦云说话才如梦初醒。并发觉肖凉如此容颜,竟叫刘梦云也见到了,两人貌似还交往甚密,关门看书都能看得眉开眼笑。于是无名火顿燃,马着脸表示来意。幸好刘梦云识相,不然他才要开口撵人。
眼下房门已关,屋内的肖凉,都是他一个人的。
肖凉笑过缓了气,发现江小天近在咫尺,五官巨大,直端对着自己看。他也没多想,朝后就一缩。
这一缩,正好点醒江小天,他只感有股热气自丹田冲上天灵,面上烧得辣辣的。
肖凉道:“小天,我不是故意的。”他努力不让自己笑,须臾后还是“噗嗤”一下,板着的脸又喜上眉梢。他捂着肚子,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江小天静静看着,也不打断他。
待肖凉笑罢,他才注意到江小天还在注视着他。眼底没有了昨夜的灼热,但像又有分期待和惶恐。他亦敛容端坐着,两人都不说话。
遭门扇棱格切割成块状的强光紧贴于屋内,桌椅上,地上,肖凉的衣襟上。明暗对比强烈,像光线照射处才应该是本来面目。
大约寂静了片刻,江小天咽了口唾沫,这声音如同木桶落入深井曳摆舀起冰冷井水时的“咕咚”声响,大得惊人。
他试探着将自己的手平移,畏惧地轻轻覆在了肖凉的手背上。
肖凉身子细微抖动了下,手却没缩回去。
江小天见状心中大喜,壮胆道:“肖弟,我……”
他一连几个“我”,说不出下面的话。
肖凉声如细蚊道:“我明白。”他觑一眼江小天,很快颊飞红晕。
江小天听见这话,内心汹涌澎湃实在难以言喻,他反射性收紧手,将肖凉扣在自己掌中。他感到的触感是这样温热,皮下包裹的骨节也是这样分明动人。不敢出口的话此刻有了莫大的动力和鼓励,他道:“肖弟,我想亲你。”
肖凉感受着耳际血液清晰激烈的脉动,半晌用无以复加的细小声音道:“可以。”
江小天欣喜若狂,欢愉洋溢于表。头一歪便吻了。
虽是简单浅吻,肖凉觉得这瞬间无疑就是宇宙。
☆、三十
其后肖凉闲在山庄将近一个月。
偶然撞上叶岚之时尚是秋季,不知不觉已快进入腊月。可谓弹指之瞬。
他与江小天关系业已大不同于前。
江小天每日处理了杂事只与肖凉在庄内各处耳鬓厮磨。他要有事,肖凉便一人读书写字。肖凉不愿与人接触,有人求他看病他就看,回来还是独处。偶尔有刘梦云找上门来探讨诗词,这也是极少的情况。
两人相处时间多,肖凉干脆日日给江小天解毒,汤药针灸双管齐下,估计不到二月就能痊愈。
江应顾一走多日,总算送了信鸽回信。简洁讲临近春节,今年诸事均按往年惯例安排。其余事项等他回庄面谈。
所谓诸事,不外乎储备年货、置办祭祀物品、大扫除之类繁琐事宜。
江小天清点了庄内所缺,迫不及待约了肖凉出去采购。他从碧溪镇急冲冲赶回来,可还一步没出过山庄。
择日上路。前往集市的道旁几个总角孩童围住一较高的男孩,他手里高举正在燃放的鞭炮,“噼噼啪啪”响声中夹着稚嫩的叫喊。
路过的江小天几人均是报以微笑。
采购出乎意料的轻松。江小天拿着去年的账本一一寻到店家,或多钱或少钱,讨价还价以最合适价格买下。半天完事,跟着来的下人先负重回了庄。
江小天与肖凉单独留在了外面。
肖凉原不知世上还有断袖分桃爱好,即便在书中见过,也以为是笔者肆意杜撰,真正存在少之又少。他黑山谷出来一面游历一面看,竟觉察不出龙阳者与常人有何不同。武林前五就已知两人,谈到情意,甚至比他人更加看重。
他是千万个料不到自己竟也成了同类。当真分析,怕是不会明了对谁表露心意,也就只有遇上了江小天勇于表达之人,才算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好互补。
江小天领着肖凉在周遭玩乐。午后未时去了附近旅店,点了几盘肖凉未听过尝过的糕点,两人喜滋滋吃了,江小天又再要一盘肖凉最喜欢的梅子藕香糕,摸出手巾裹了带走。
他解释道:“喝酒的时候吃。”
肖凉直想起江小天在蒋府流水宴时也这样做。
两人又到一家不起眼酒肆。进去后小二招呼:“少庄主,好久不见您了!”
江小天与之寒暄几句,他道:“我今天可是特意带了朋友来喝你家的酒,楼上还有雅间吗?”
小二笑道:“有的当然有,您楼上请。”
上了二楼,虽然室内陈设不能看,但窗户临街,车水马龙时不时漏声吆喝飘进来,也别有番市井气味。江小天轻车熟路,进去就吩咐道:“天太冷,帮我拿盆炭火进来。酒要一斤,热的。”
肖凉诧异道:“酒是不是点多了?”
江小天兴致勃勃道:“不多,我以前一个人都可以喝一斤。”
“你忘了你还在中毒?我说‘可以’之前,滴酒都不能沾。”
“还不能喝酒?”
“不能。”
江小天立马做出不高兴的表情,颓然瘫在椅子上,嘴里咕哝道:“我盼了好久,想要和你一起喝的。”
“喝酒的机会还不多么?”
“我少有回庄,下次不知道是几年以后了。”
“哪里喝酒不是喝?等你身上毒散了,我陪你不醉不归。”
“这家的酒不一样。”
正巧热酒端上桌,沸水中的酒瓶里溢出清香。
肖凉知道江小天火速办完正事遣了下人回去,就是想多和自己独处一会儿。春节日日渐近,庄内不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