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问,几名御医为之一静,为了半柱香时间才有人摇头道:“郡主怀胎已过七月 ,若是普通早产,这胎儿大概也能成活。可现在郡主情绪如此激动,只怕这孩子……”
如玉听得脸色煞白,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几位医师,不管怎样,哪怕是没了孩 子,也求你们保住我家贵主的命。我、我这就去请太子妃。只要你们保住了我家贵主, 她一定会重重赏你们的。”正说话间,却有一名婢女拉着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闯了进 来。
如玉一见,忙跳了起来。急叫道:“快快,王妈妈,我家贵主早产,你快进去帮忙 。”
那王妈妈被一路拖着跑过重重院落,早已气喘吁吁。可被如玉催着,又知房里产妇 的身份贵重,也不敢多说,一头就钻了进去。只是隔了不到半柱香便又跑了出来:“不 得了了,郡主这一胎怕是个死胎……”
几个御医闻言,俱是大惊。刚才虽然也说事情不大妙,可也还是能摸到胎儿脉像的 ,怎么这一会儿工夫就成了死胎呢?
顾不得别的,忙往内室走去。
不敢跟进去,如玉瘫坐在地上,听着转出来的御医叹息着仔细如何开药方把死胎打 下来。不禁失声痛哭:“贵主啊,你盼了这么久,居然、居然……”听到脚步声,她抬 起头来,一声哽咽险些噎到。眨巴了下眼,才连滚带爬地扑到刚迈进门的妇人脚下。
“太子妃,求求您救救贵主吧!眼看着贵主她……”
神情木然,韦氏看也不看如玉,便直入内室。
听到请安声,原本神志已经有些不清的李仙蕙又睁开了眼睛。望着韦氏的眼中迸出 一丝希望与企求:“阿母,阿母……求你……”
虽然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可韦氏却也知她的心意。原本冷然的目光也不禁流露出一 丝怜惜。
“仙蕙,”轻声唤了一声,韦氏垂下头去静默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沉声道:“郡 马已经去了……”
“你说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李仙蕙只觉心口一凉,全身上下竟是瞬间都冷了 下去,直如寒冬日坠入冰窟一般。
呆呆地望着韦氏,她涩声又问了一句:“不会的,阿爷不会那么狠的。那是我的丈 夫,是阿爷的女婿……阿母!为什么啊?你们怎么能、怎么能?!”猛地扑起身来,她 合身扑向韦氏,紧紧地揪着韦氏的衣襟,大哭着问道:“我是你的女儿啊!是你嫡亲的 女儿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被女儿抓住摇晃着身体,韦氏面色不改,只是垂下头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 低声道:“别怕,郡马身边还有你大兄陪着,他不会太寂寞的……”
身体一僵,李仙蕙仰头望着韦氏。口齿微动,却说不出话来。咧了咧嘴角,似乎是 想笑,却比哭更难看三分。
“阿母……”她涩声低唤了一声,可只发出这一声,就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第三十八章凄风苦雨
隐约的,听到一些声音,吵杂的混乱的,仿佛是谁在叫着她的名字。可,却再没有 那个熟悉的声音……
“延基……”心口如此之痛,仿佛是什么人把她的心挖了去一样。
还记得那一夜,花烛映着一片艳色,他曾经说过此生结发,共揩白首,不管发生什 么事,此生必不负卿……为什么才不过数年,他竟会先她而去?
“不是说过结发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丢下我还有孩子…… ”
一声脆响,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仿佛是有什么人狠狠地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有 人厉声尖叫:“醒过来!醒过来!你就是要死也先把孩子生下来!你不是要做阿母的吗 ?你不是说了要做一个好阿母吗!”
是啊,她说过她要做一个好阿母。就象阿母一样——她要做一棵大树,一棵高大的 树,大大的树冠,把她所有的孩子都罩在树荫下,挡去所有的风雨……可是,阿母啊! 你这次为什么没有再为女儿挡去这一场风暴呢?
睫毛轻颤,李仙蕙只觉满腹酸楚,心口绞痛欲绝。
不知是什么,流入口中,滑下咽喉的汁液比黄连还要苦涩。让她不由得滚动了下喉 节,咽下了那口苦药汁。
睁开双目,抹糊中,望见母亲似乎已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面容。颤抖着唇,李仙蕙 涩声低唤了一声“阿母”,泪流满面。
目光闪烁,韦氏紧紧抓住李仙蕙的手。沉声道:“郡马虽然不在了,可你还在,你 腹中还有武氏的骨血!若是就这么死了,你对不对得住郡马?!”
“阿母……”哭了一声,李仙蕙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再也不肯撒开。
不知是喝的药汁太烈,还是腹中胎儿也知她这个做母亲的正在伤心,李仙蕙总觉得 小腹痛得比想象中更严重。半昏半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折腾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 过了多少时辰,只知道最后她再也撑不住又一次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天色已黑。烛光昏然,隐约听到外面有秋雨滴溚之声……
她强撑着身子坐起,看看歪在脚榻上的如玉,没有出声相唤。而是撑起身体向那只 早就放在房中的摇篮望去。那张小摇篮,是她与郡马两人亲手做的。虽然作工很是粗糙 ,可每一处都带着将为人父人母的喜悦。
还未看清摇篮里,她便听到外室一声“吱呀”,想是过来换夜的婢女推门而入。大 概以为她仍是在昏睡着,也没有刻意放轻了声音,而是搓着手哈着气抱怨:“这天真是 冷,再下几场雨可就更冷了。得想着把火盆找出来,不是说产妇不能着凉的吗?”
外室里婢女的低语,让李仙蕙涩涩地一笑。只是很笑意还未绽开,便听到另一人的 声音:“我听那些姐姐们说,贵主现在比那些普通产妇更需要休息的。不是说了,喝了 那个落胎药生下死胎,是很伤身子的……”
嘴角的笑僵住,李仙蕙揪着被角,只觉得快要窒息。不可能!她们说的什么死胎? 怎么可能!
掀起背,凭着一股气,李仙蕙跳下床来,跄踉着扑向那只摇篮……
身子一震,原本还在迷糊的如玉乍然惊醒。抬起头就看到李仙蕙的背影。忙跳起身 想要阻止:“贵主,你身子不好,快回床上歇着吧!”
外室的两个婢女闻声而入,看见李仙蕙的脸色,脸上都吓得白惨惨一片。
仿佛没有听到如玉的声音,李仙蕙扶住摇篮,虽然看到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却 仍是慢悠悠地回过头。微微一笑,“如玉,小公子呢?你把小公子放在哪儿了?是不是 嫌我和郡马做的摇篮不好?还是阿母抱他走了?没关系的,我的儿子不会嫌自己阿爷阿 母做的摇篮……快,你把小公子抱过来!我不想把他交给什么奶娘管……如玉!你没听 到我的话吗?还不快去抱回来!”嘶声叫着,她狠狠地瞪着如玉,怒声喝斥道:“怎么 ?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你以为我现在不得阿爷的欢心了就可以不把我当主人了是 不是?!”
“贵主……”涩声低唤了一声,如玉哀然的目光尽是怜惜之色。
目光一触,李仙蕙便摇着头转开目光去,“不要这么看我……不许你这么看我…… 快!去把小公子给我抱回来!”
“贵主啊……”如玉哭出声来,走过去抱住李仙蕙。李仙蕙更怒,抬手一巴掌扇在 如玉脸上,破口大骂:“你个贱人!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被她推开,如玉一声哽咽,又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李仙蕙,任她怎么打都不肯放 手。李仙蕙心中又怒又慌,手也便没个轻重,好象是在把全部的伤痛都发泄在如玉身上 一样。不过片刻,如玉的脸便已经肿了起来。
那两个原本发呆的婢女也终于回过神来,扑上前来拉着李仙蕙,更有一个跪倒在地 ,哭道:“贵主,您别再打如玉姐姐了!小公子没了,一早就死了……”
“兰儿!”如玉一声厉喝,看看木然的李仙蕙,也矮身跪了下去。哀声道:“贵主 ,求您保重身子。小公子他……郡马也希望你好好的啊……”
“你们骗我!”声音沙哑,李仙蕙涩声吼道:“你们为什么骗我?阿母明明说了, 她要我为了孩子而好好活着的,怎么可能……”
“太子妃殿下那时候全是为了贵主您才那么说的,那些御医一早就说了小公子已胎 死腹中,才给您喝了落胎药的……”咽下还没说完的话,那个小婢女怯怯地看着李仙蕙 ,不敢再说下去。
“死了?一早就死了?”李仙蕙喃喃着,眼神茫然,也不知是看什么地方。过了一 会儿,却突然发出一声低哑的笑声:“也好、也好……”
如玉大惊,紧张地看着李仙蕙,又出声相唤。李仙蕙却是看都不看她,竟是转身缓 缓走到匡床上,身子一歪便倒在床上。
被她的举动惊到,几个婢女正在疑惑,就听到李仙蕙低声道:“如玉,我想吃些东 西。我现在,浑身都没有力气……”
如玉咽了下口水,忙应下了,叮嘱了小婢女下去,自己小心地凑到床边。默默地望 着李仙蕙。
合上双眼,李仙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低声问道:“是小公子?”
“嗯,”如玉咬着唇,涩声答她:“奴婢看过了,是个小公子,长得……很象郡马 。”
“是吗?那孩子呢?阿母怎么说的?不会是连看都不容我看上一眼便葬在荒野了吧 ?”
如玉垂下头,默不作声。李仙蕙也没有睁开眼,只是眉心揪了起来,两行泪水滑过 脸颊。
又静了片刻后才道:“若我死了,你便告诉我阿母,一定要把那孩子找回来葬在我 身边。还有,郡马说过与我死后同穴的……”
“贵主!”嘶声叫了一声,如玉看着李仙蕙看似平静的面容,只觉得心中不安之极 。
李仙蕙却是不应她,只是转过身去,再也不肯说话。待小婢女端了新煮的粥过来时 才在如玉侍候下坐起身吃了一碗粥。然后便又躺了下去,“我倦了,你们都下去吧!也 不用守夜了,我想要静一静……”
不安地瞥了眼李仙蕙,如玉等人不敢多言,只得缓缓退出门去。听到门响,李仙蕙 这才睁开眼来。
默默地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取了木梳细细地挽了个百花髻。又取了大朵的绢花 、镶了红宝石的金步摇作修饰。这才用黛笔绘出一双弯眉,胭脂淡扫,掩去颊上苍白, 洇出樱色娇唇……
对着镜中一笑,自觉艳丽无比。却仍又用花钿在额前贴出一朵梅花。
“夫君,你可喜欢?”她低声呢喃,这才扣下菱花镜。又取了匣中的荷包,捡了两 锭元日时宫中赐下的金锭子,这才转了身。
窗外,夜雨浠漓,风吹枝动,院中那株大梧桐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倒象是张牙舞爪 的苍龙。
“梧桐梧桐,到底没有留住凤凰啊!”垂下眉去,她想起那一夜夫妻床第之间的私 语,不禁笑生双颊,虽然眸中哀伤浓得化不去,可却衬得这一抹笑更显明媚异常。
换了紫色的华衣,李仙蕙就这样噙着微笑坐回床上。仰起头把手中金锭送入口中… …
喉咙生痛,胃生生地坠痛着,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收敛半分。缓缓倒下,李仙蕙 低声轻喃:“夫君,我这便来寻你……带着我们的孩儿一起来寻你……生同衾,死同穴 ,今世不负……”
这样的痛……这样的怨……夫君啊!你临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痛?这样的怨?
“夫君,等等我们母子,等一等……”
狂风大作,雨声渐响,掩去静室中悉索的微声和低低的呻吟……
渐渐的,便没有了声息……
只余不息的风雨……
秋夜冷凄,风狂雨急。寂落庭院,高大的梧桐树,枝横叶密间响一声低哑的啼声。 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一对鸟儿,于风雨中躲在枝叶间避难。啼声清凄,却仍于风雨中紧 紧相偎……
第三十九章伤逝
天幕沉沉,阴云密布。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九月的长安城更显阴冷。
乐游原上,玫瑰无香,苜蓿渐枯……
太平公主山庄中,犹闻丝竹,恍惚间,如穿天际,直达九宵……
由乐游原远望,悬白披麻的车队徐徐向北而行,迤逦如白蟒盘路。
听不到哭声,车队寂寂,仿佛是被这阴沉的天色所感,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氛围。
不曾张扬,不显奢华,谁人知道将入土为安的乃是凤种龙孙,金枝玉叶?
邵王李重润与永泰郡主夫妇的葬礼很是冷清,也低调到了极点。一应葬仪比他们所 应享受到的规格缩减了不止一倍。
渭水之北,连绵的山脉,这里是大唐的皇陵所在。远远的,昭陵在望。那宏丽的陵 墓,离得很远便能看见。
可惜,虽然相距不远,邵王墓与郡主墓却不能算上是陪葬。不说地下墓室,就是地 面上的建筑群也甚是简陋不堪,甚至连稍有权势的官员墓地都比这看起来华美。一是因 为时间上赶不及,二却是刻意低调行事。这些日子,关于皇太孙之死,已在长安城中传 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不论是圣人还是东宫,都不希望世人再关注此事。
邵王与永泰郡主夫妇的葬礼低调冷清至连送葬的人都不过是内廷管事与春官(礼部 )的一个侍郎。
密云冷风里,远远地望着墓地,李元低声叹息。不想说人情冷暖,也不愿叹世事无 常。这个世界原本不过如此。若是她在这里感叹着那些亲友竟连最后一程都不肯相送的 话,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不一样是没有那个胆量堂而皇之地站在墓前送仙蕙姐姐一程吗?
垂下眼帘,她自身后秋眉手中接过酒杯,倾手倒在面前的地上:“仙蕙姐姐,不能 亲至墓前送你,是我的错。若你泉下有灵,莫要怨我。总算,你身边也是有人相伴…… ”
从初四日接到消息后,她的心情一直复杂难明。不是不伤心的,那是在所有的堂姐 妹中唯一一个会笑着唤她“元元”,在正旦日微笑着拉了她坐在身边的人呢!她的性子 自幼乖戾,兄长们还会让着她,可姐妹中,除了亲姐李仪外,就是几个异母姐姐也是不 喜欢她。所以,哪怕明知道李仙蕙不管对谁都是好的,她仍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堂姐。
可是,虽然伤心,却又难免会有些庆幸。如果不是那夜走得早,怕是今日葬于此处 的还有他们兄妹了……
后怕的同时心中隐隐有些开心,尤其是在知道事情远比她想得还要严重时。还记得 得知武皇也曾派人去了相王府时那刹那的震惊。
“绝无此事”?居然敢那样回答武皇的问询——原来她的父亲大人并不是完全象她 想象中一样的懦弱呢!或许,以后,那个人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