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多,安女士绷着脸走进儿子房间,对恨不得把东西搬空的卫黎冷冰冰道:“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卫黎拿着冬装的手一僵,讪讪地放下,然后讨好笑道:“这不是想着都带着方便么。”
“方便什么方便?十多分钟的路你都懒得回来了?”
“哪能啊。”卫黎站起身,走过去揽着母亲的肩膀表决心,“安女士厨艺绝佳,我们肯定天天来蹭饭,不嫌弃吧?”
安女士被轻而易举地逗笑,勉强压了压嘴角抱怨道:“真是的,我明明生了个儿子,现在搞得倒像是在嫁女儿了。”
这话正好被走到门口的程泽听见,他笑了笑温声道:“阿姨就当我倒插门吧。”
安女士回头瞪他,嗔道:“你真是近墨者黑,什么时候学会的贫嘴?”
卫黎闻言眉峰一挑,不乐意道:“我怎么就是墨了?你看泽泽现在多开朗,都是我的功劳成么?”
安女士懒得跟他计较,只探头看了看床边放着的几个大箱子——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舍得,然而她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们住过去,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些废话。
“行了,你们赶紧收拾吧,吃好午饭就出发。”
随便吃了顿午饭之后,一行四人开了辆越野车往紫来华府去了。
说是搬家,但其实也就两人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罢了,三个大男人来回搬了两趟就全部搞定。
与此同时安女士已经熟门熟路地给他们整理卧室了。
说实话她给二人铺床的时候,心情很是复杂。
一个多月的时间,让一个传统女性坦然接受儿子与男人的情侣关系,是天方夜谭——即使是安女士,再怎么努力,也还是觉得别扭。
儿媳妇不是一米六多的小姑娘,不是穿着裙子踩着高跟的女性,不是可以相夫教子的妇女。
取而代之的,是一米八多比儿子还高的小伙子,是理个板寸戴个眼镜的男性,是还要儿子煮饭给他吃的男人。
而卫黎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别扭,这混小子一反之前的撒泼打诨、蛮不讲理,愣是在她面前跟程泽处出了一种相敬如宾的距离感。
即使像“泽泽”这样稍显亲昵的口头称呼也是难得才脱口而出。
而是偶尔听到的几次,却让安女士印象深刻。
第一个咬字是往下压的,像是透着主人克制不住的在意,而第二个“泽”字则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子欢欣鼓舞的味道。
让她不由自主想到年轻时候喊卫成东名字的心情。
压抑着雀跃、又忍不住高兴的心情。
不止如此。
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亲吻。
甚至在饭桌上的互相夹菜都很少,晚上也避嫌地没有睡在一间房里,早上也没有同步下楼。
可是偏偏——
“妈,葱有么?程泽就喜欢吃炖蛋上的那层葱。”
“程泽你明天值早班还记得么?今儿看一半,明天继续。不准偷偷在办公室看,等我一起。”
“卫黎,你记得去买芦荟胶,被毒蚊子咬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许挠,不然该肿了。”
这样的对话太多,多得她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自然而言流露出的亲昵和默契啊。
简直像是老夫老妻……不,是老夫老夫。
安女士怔怔地看着双人床,然后慢慢笑了起来。
她摇摇头叹道:“算啦……挺好。”
说着她从包裹里拿出大红棉被,整整齐齐地平铺在绣着鸳鸯花纹的床单上。
三点多的时候,房子差不多收拾完毕。
然后卫黎和程泽被安女士以“熟悉小区环境,增进睦邻友好”的理由赶出了门。
他们出门不多会儿,卫晨就拎着大包小包过来了。
她一进门笑着打趣道:“妈,亏得程泽是男的,如果换成卫黎讨媳妇,你还不得弄个满汉全席出来。”
“今儿就不是你弟娶媳妇儿了?”安女士眼皮也不抬地答道,手上仔仔细细地往鲑鱼上抹盐巴。
卫晨闻言一愣,半晌才眨着眼笑了笑:“妈,你还挺想得开。”
这时卫成东把清洗好的龙虾拿过来,接茬道:“哪里想得开,天天晚上翻身的动静吵得我头疼。”
“谁头疼了?沾着枕头没五分钟就鼾声四起,我还能睡得着?”安女士瞪他。
“爱妻狂魔”卫爸爸立马软下来,赔着笑道:“再嫌弃也不退不换了。”
于是安女士绷了会儿脸,最后还是撑不住笑了。
卫晨倚在门框上看着爸妈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场景,又想起刚在楼下看到弟弟和弟媳并肩而去的背景……她忽然觉得,也许应该答应对方去看个电影?
天知道她快有十年没踏进电影院了。
以至于男人提出的时候,她居然着急忙慌对地拒绝了——半点没有维持住卫经理的女强人姿态。
“想什么呢?今天就算是思春也给我暂停,过来搭把手!”
被赶出去的夫夫二人并不知道安女士的良苦用心,于是在把整个小区逛了两圈,硬生生熬到五点之后,他们终于决定违抗懿旨往回走——出来时安女士给他们定的指标是五点半。
然后他们一进门就被满桌子的菜惊着了。
听到动静地安女士端着一盘尖椒牛柳往客厅走,见到他们还皱起了眉:“说了五点半,这么早回来做什么?”她也不指望他们回答,问完就收回视线,自顾自嘀咕了句,“给你们两人世界都不知道珍惜。”
程泽和卫黎面面相觑。
这时卫晨端菜出来,见两个大男人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着提醒道:“愣着做什么?端菜去,马上就能吃饭了。”
“哦。”卫黎乖乖点头,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四顾打量了下,问道,“爸呢?”
“回去拿酒了。”安女士说到这个就生气,“这老头果然年纪大了,说了让他带着,结果还是忘了。”
程泽听得忍俊不禁,实话实说道:“卫叔叔这模样走上街,可不会有人觉得他是老头。”他说完又福至心灵地拍了记马屁,“阿姨也是,比同龄人看着年轻。”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又自然无比,不像那些夸人“走上去就跟我哥哥姐姐一样”这种一听就像恭维的话。
于是安女士被哄得眉开眼笑。
卫黎端着菜与他错身而过,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我挑中的人。
程泽对此回以一笑——果然是一家人,跟媳妇一样好哄。
等到卫爸爸取完酒并把卫子初小朋友一道接过来,这顿家宴正式开桌。
新家的餐桌是张两用的桌子,此时变成圆桌的样子,六人坐得正好。
程泽虽然不明白安女士的用意,但此时的心情不由自主庄重起来,他拿过已经开瓶的葡萄酒,认认真真地给在座除了球球外的卫家人满上。
“我也要喝!”唯一不受气氛影响的卫子初小朋友见自己的杯子空空,嘟着嘴讨酒。
程泽不为所动,开了一瓶椰奶给他倒杯子里,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不可以,小朋友喝饮料才乖。”
球球与他对视了会儿,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撅着嘴点头:“我当然乖!”
安女士对孙儿那狗腿的模样简直不忍直视,然而她头一偏,见到儿子嘴角含笑、含情脉脉地看着程泽,从头到脚透露着——我媳妇儿全世界最好的骄傲。
她忽然觉得自己想了半个多月的开场白要派不上用场了。
“咳。”安女士轻轻咳了一声。
然后陪她演练多次的卫爸爸立马出声:“你们妈有话说。”
众人抬头望她。
安女士顿生“我是领导我在训话”的错觉。
卫黎见状连忙举起杯子,对着母亲一拱手笑道:“妈,辛苦你做这么一桌子菜了。”
安女士见他这样子莫名想起一个月前儿子那欠揍的脸和戳心的话,于是哼了一声,冷道:“我辛苦得何止这一桌子菜?”
卫黎闻言哂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卫爸爸皱眉看妻子,用手肘推了推她。
安女士瞅了他一眼,眼中的责怪看得卫爸爸一惊。
然而下一刻,安女士却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她望向程泽,淡淡笑道:“其实今天不止是宜乔迁,还宜嫁娶。”
程泽一愣。
“你们身份尴尬,既领不了证也办不了酒。但是我安心的儿子结婚,怎么可以不庆祝?”安女士瞥了卫黎一眼,然后又笑吟吟地看着程泽,“何况,他找的这个对象,除了性别,哪儿都贴心。”
程泽心里一酸,恨不得自己这辈子生作女儿身。
“既然不能让别人一起乐呵,那咱们就自己乐呵。反正过日子,就是两口子的事,哪有外人指手画脚的份。”
卫黎听得动容,颤着声喊道:“妈……”
“先别急着感动。”安女士一摆手,端正了脸色道,“丑话我先摆前头,既然你们决定要在一起,就要为今天的这个决定负责任。就算你们不像平常夫妻,也没有结婚证约束你们。但是,今天这饭吃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再苦、再难都不准跟我说后悔。”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程泽,放轻了声音,可一字一句像是咬在齿间:“这条路是你们选的,就算是跪着也要给我爬完。”
不然,该后悔的就是我了,安女士想。
说完这句话,安女士脸色一变,又言笑晏晏地举起杯子道:“今天是卫黎的大喜日子,咱们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于是大家一起举起杯子,一起喝了开桌酒。
只有球球抱着第二瓶椰子汁,觉得自从程老师变成了舅妈之后,奶奶就开始不正常了。
呜呜呜好恐怖,奶奶老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然后敞得太开,安女士醉了。
程泽目瞪口呆地看着向来端庄贤淑、矜持优雅的安女士追着卫黎满屋跑,然后在对方刻意的放水下追上他一把揪住卫黎的耳朵。
“小兔崽子!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安女士哭得花容失色。
卫黎不敢使劲挣扎,只好仰着头望她那里靠,可是饶是如此,耳朵还是被揪得生疼——他在这种久违的疼痛中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然后好笑之下又有些心酸。
其实他大概明白母亲骂他的原因,也正因此,心疼母亲连责怪他都要靠借酒撒疯。
“前些日子我是看在程泽的面儿上才懒得跟你计较,可这不代表我咽得下这口气!”安女士抽抽噎噎,“你说得都是什么混账话?!合着你妈我天生就爱棒打鸳鸯是不是?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自己非要离经叛道,这事儿搁哪个母亲身上,她能受得了?她就不能震惊一下?不能反对一下?难道拦着你就是错了,阻止你去追求你的爱情就是我的错是不是?儿子……儿子啊,我养了你二十六年啊,如果我不同意,我最终都不同意,你是不是就要抛下我们了?你是不是就不要你这个家了?!”
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如今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之后,安女士却没觉得舒服,反而更加难过起来。
卫成东见状顿时心疼了,他走上前就要把妻子揽进怀里,然而安女士却猛然回身推开了她,瞪着一双婆娑泪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责他:“还有你!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女儿当初出事的时候,你忙我不怪你,那现在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当甩手掌柜?”
卫爸爸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再次被安女士打断:“别说是让我做主,我一个女人遇上这事早慌了,我能做什么主?你倒好,老在我边上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他们还是孩子啊,再大还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能不担心?”
在卧室看电视的小朋友听到动静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然后未被安女士怒火波及的程泽和卫晨把捂着他的眼睛把球球推了回去。
程泽看着一手揪着儿子一手揪着丈夫的安女士,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忧心道:“怎么办?”
倒是卫晨神态自若地喝着儿子喝剩的椰子汁,不在意道:“没事儿,当初我跟前夫离婚之后,我妈也来了这么一出,先怪我,再怪我爸。”说完她见程泽紧锁眉头还是坐立不安的模样,又好心补充道,“这些话,我妈肯定憋了很久,让她今儿借着酒劲发泄出来也好,以后不会惦记着。”
战火中心的卫爸爸和卫黎对视一眼,眼神里是一个意思——你先上。
没一会儿,卫黎妥协。
他揽着安女士的肩膀,放低了声音道:“妈,我知道我任性。”
安女士暗自抹泪,不言语。
卫黎越发低眉顺眼,主动地反省道:“其实我是有恃无恐。当时我真跟程泽说过私奔……”
安女士瞬间抬头瞪他。
“程泽不让。”卫黎在这时候还不忘给他媳妇儿挣印象分,然而下一刻他看见母亲红肿的眼睛时,心里蓦地疼了一下,他收起玩笑的心思,端正了脸色道,“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舍不得这个家。是,我当初为了逼你妥协,说了混账话,做了混账事。其实说到底我就是仗着你们疼我,你们爱我,你们这辈子不会离开,更加不会不要我。”
卫黎把头靠在母亲肩上,双手环住她的腰——这是一个他小时候常做但已有十几年没做的动作。然而靠上去的那一刻,他极其自然地蹭了蹭,一如幼时的亲昵和依赖。
“妈,你疼我,我知道。”
安女士捂着嘴的手倏然落下,她搂住儿子的脖子,大声哭了起来。
“你个混小子!混小子!”
卫爸爸见他们娘俩抱成一团,忽然觉得到了嘴边的解释已经不必要了。
他原想说,不管不是为了当甩手掌柜,只是当时看着儿子的样子,总会想起安心当时为了他跟父母闹翻的义无反顾。是,尽管知道儿子选了条荆棘小路去走,他却到底怯于阻拦——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的他们也有父母的一点让步,他的安心就不会在最初的十年,郁郁寡欢,难展笑颜了。
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夫妻俩能相敬如宾的都不多,如何指望白头偕老、恩爱一世?卫成东见得太多,于是对家庭越发地看重。
而今他的小儿子终于开了窍,虽是喜欢了个男人,但如果能携手一生,谁又能说不比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好?
他的女儿不就是一个摆在眼前的例子……
卫成东看着不远处担忧地看着妻儿的程泽,觉得这个儿婿还是差强人意的,然后他视线一偏,瞧见神色有些落寞的女儿。
唔,等安安心情好转,还是要跟她商量下是不是该给小晨找个对象了?
“爸!你干嘛呢,妈叫你都没听见?”
“啊,诶!”卫成东连忙凑过去,把妻子接过来搂在怀里,“不哭了,安安,这臭小子知错了,我们不哭了。”
安女士早就被卫黎和程泽安抚好,这会儿强忍住笑意瞪他:“那你呢?”
“我当然也知错。”卫爸爸毫无立场,动作温柔地给她抹眼泪,一如三十多年前那么认真,“不哭了,你一哭,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