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没有回答,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他抓住了冈扎罗后领处的装甲板,将这位年轻的骑士锁死在墙壁上……
男孩们看见了他们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幕,虽然是发生在两具机动甲胄之间,可看起来更像是两个有血有肉的巨人,一方对另一方执行着狂暴的屠杀。
在红龙那暴风雨般的铁拳下,冈扎罗的甲胄纸一般脆弱,装甲板塌陷,机械肢体被生生地撕裂,墨绿色的油质液体如鲜血那样喷射。
手臂神经接驳强制中断……失去左腿……失去右腿……髋部摧毁……脊椎反射中断……随着甲胄被西泽尔以无与伦比的狂暴拆解,冈扎罗感受到的是自身被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闪动着西泽尔那张被油污覆盖的、面无表情的脸。
西泽尔反击的那一刻,他曾以为自己看见了地狱之门的洞开,而此刻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正变成地狱,他是这间地狱里唯一受苦的魂灵。
这个曾经勇敢强大、曾经坚忍卓绝、曾经把断剑刺入敌人心脏的少年疯狂地大哭起来,他再也不想家族的扶持了,如果跪下来恳求有用的话他一定会做的,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在自己的尖叫声中粉碎。
沉重的钢铁墙壁从天而降,把整个看台保护起来。家长们起身离席,孩子们也被从后门带走。
最后只剩下教皇端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默默地抽着烟,听着铁墙外那沉重的、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铁墙轰鸣,那是苍红色的龙在猛砸它,那可怕的声音,就像是死神敲响了地狱的钟。
恢复意识的时候,西泽尔正蹒跚地行走在红松林中,那轮巨大的白色月亮透过树梢织成的网,把寒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他的最后记忆是赫克托耳家长的枪中射出了火光,托雷斯栽倒在看台上。之后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好像很多个噩梦叠加在一起。
他穿着破损的骑士服,遍体凌伤,赤着脚,手中抓着一块石头。他望向身后,身后没有路,只有他自己留下的两行足迹。
受惊的松鼠盘旋而上,从红松的顶端俯瞰这个精疲力尽的男孩,猫头鹰呼拉拉地从一根树梢上飞起,没入密林深处。
也许是一个梦吧,走出去就醒来了,还睡在那间屋顶湛蓝色的卧室里,外面银勺子碰着瓷盘叮当作响,那是托雷斯在监督着仆人们准备早餐……所以得走出去,走出去就好了……他机械地挪动着双腿。
就算不是梦也没关系吧,何塞哥哥死了,现在他要回家去找妈妈和妹妹,怎么都得走出这个密林。
其实何塞·托雷斯也不算什么很重要的人吧?只是父亲派来照顾他的人,跟侍从也没多大差别呢,没准还肩负着监视他的任务呢。何塞哥哥自己都说不用对他感恩的,因为我是天赋骑士他才对我好的啊,他想得到我这个靠山的帮助……
在这个华丽而罪恶的城市里,谁不是独自活着?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努力着?没有了何塞哥哥,他还能找到别人来帮自己,因为他是个会撒谎的小孩啊。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意识到这个年轻的骑士是会帮他的人,所以他装得很乖很乖,叫他何塞哥哥。他多会玩这种游戏啊,就像当初他骗莉诺雅那样,别看他是个小孩子,可是心机很深很深的……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人可以依靠,不骗人怎么活得下去?
他不在乎自己是个坏小孩,他是他们家唯一的男人,如果骗人才能保护妈妈和妹妹,那他就骗人,如果抓紧石头才能保护妈妈和妹妹,那他就抓紧石头。
他才不在乎把谁砸得头破血流,这个世界,只要他们娘仨活下来就好了,管别人去死呢。
说起来何塞哥哥真是个笨蛋啊,为什么要跟赫克托耳家长打赌呢?要是没有那场赌局,他也能战胜冈扎罗,然后坐着何塞哥哥开的车凯旋。他还能欺骗何塞哥哥很久,装得好像自己真的把他看作哥哥那样。
“都是何塞哥哥太笨啦……都是何塞哥哥太笨了……”他喃喃地说着,想尽一切办法要让自己的心坚硬如铁,可为什么就是忘不掉那一刻呢……那个男人用唇语说再见,那道贯穿他脑颅的火光闪灭,那一刻世界寂寥,血都冷了。
分明是被自己骗了的笨蛋死了,可为什么心脏会那么疼痛呢?医学课本上不是说心脏是块没有神经的肌肉么?原来人家说心痛还真有这回事啊,痛得简直要裂开。
苍白的影子匍匐着尾随西泽尔,那是一条白狼,翡冷翠郊外的山中这种狼为数不少。它的眼睛在夜色中是宝石般的莹绿色,嘴角流着涎水。它尾随了西泽尔一路,终于确定这个猎物已经疲倦得没有反击之力,这才猛地蹬地扑了出去。
西泽尔转过身来,面对着白森森的狼牙。他的手里就有一块石头,他抓着这块石头走了一路,可也许是太累了,他不想反抗了。他松开手任那块石头坠落,双手蒙住了眼睛。
何塞哥哥,就这样好了吧?这是我该有的下场。我没有听你的话好好跑步,所以我走不出这片树林了……这样我会觉得……我欠你的少一点。
炽烈的灯光忽然刺破了林中的黑暗,一辆高速行驶的重型机车吼叫着冲了过来,骑手一把抓住白狼的脖子,把这匹畜生狠狠地砸在车轮前方,笔直地轧了过去。那完美无缺的时间把握,恰如四年前他准确地从两个男孩之间切入,一剑斩断暗金色的链条。
骑手一把把西泽尔抱了起来,在他眼前摇晃一只手观察他的瞳孔变化,以确认他是否恢复了神智。
西泽尔呆呆地看着那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他跟这个人相处四年了,应该不会认错才对……那是何塞·托雷斯,他回到翡冷翠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应该已经死在了赫克托耳家长的枪下才对。
“何塞……哥哥?”他轻声询问着,伸出手去触摸托雷斯的脸,想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幻影。
“我还活着,”托雷斯摘下皮手套,握住西泽尔的手,手心里的温度透了过去,“赫克托耳家长那支枪里填充的是空包弹,没有弹头,当时看台下藏着两名卫士,把我摁倒了,不准我发出声音。我想,家长们是想看看你的极限是什么样子。”
“何塞……哥哥?”西泽尔的眼神呆滞,再度询问。
“别怕,别怕,你现在很安全。”托雷斯抓过后座上的医药箱,用里面的碘酒棉球给西泽尔擦拭伤口,“你当时失去了控制,冈扎罗的甲胄被你拆成了一堆废铁,那孩子断了十几根骨头,受了巨大的惊吓,没准这一辈子都会有后遗症。然后你就冲出了夏宫,没有人能阻挡你,你把沿路的一切都破坏掉了。我们在距离夏宫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你的甲胄,但你不在里面。很多人都在附近的山里找你,我最后还是我找到了你。我刚才一直悄悄地跟在你后面,怕你还没有解除失控的状态,我忽然出现,你会受惊吓。”
托雷斯并不知道这孩子一路上想着什么,只是觉得他眼神呆滞浑身带伤,于是一直低着头操作,嘴里跟他解释事情的经过,想先帮他清洁伤口,然后带他去密涅瓦机关治疗。
月光下,两行泪水滑过男孩的面庞,混合了满面的泥土变成黑色。
“何塞哥哥,我以后都听话了,我再也不任性了。”西泽尔坐在重机的后座上,嚎啕大哭起来,这男孩一路上没有流过那么一滴眼泪,直到此刻,他那坚硬的外壳全部坍塌,被打回了十二岁男孩的原形。
托雷斯沉默了许久,俯下身去轻轻地拥抱他,苦笑,“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
第三十节隐忍
夏宫,博尔吉亚家的老人们站在白色长桥的中段,夜风吹起他们的白袍,他们环顾这座被破坏得难以修复的桥,神色淡然。
看地面上深深的痕迹和那些被砸碎的浮雕,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一个发疯的司机开着一辆装甲战车刚从这座桥上驶过,长桥末端的铁门像是麻花那样扭曲变形。
“看起来是得重建了。”赫克托耳家长淡淡地说。
“夏宫本身也有损毁,好在只是外部,内部的系统没什么问题。”另一位家长说。
“小家伙的潜力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也许他真的能和那个黑龙竞争?他如果真能成为骑士王,对家族还是很有意义的。对东方的战争迟早都要开启,每个家族都在培养能成为‘东方征服者’的后代。”
“但他的不可控性也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如果他在发狂的状态下穿着甲胄冲入夏宫,谁能阻挡他?”
“隆真是养出了怪兽啊……有点头痛,手中有这样一头怪兽,是用它的爪牙还是防备它的反扑呢?”
“”那种既忠诚又卖力、围着你马蹄转圈的东西叫猎犬,“最终是赫克托耳家长结束了短暂的争论,”但猎犬永远只是猎犬,只能用来打兔子。你要用狮子,就得有跟狮子共舞的觉悟。隆自己不也是一头不好控制的狮子么?我们还不是扶他上了教皇之位?”
“既然赫克托耳家长那么说了,就多观望一段时间吧。”
赫克托耳家长点了点头,“狮子也是有弱点的,找到他的弱点就能收服他。以他如今的程度,依然只是个有潜力会发疯的孩子而已,我们不需要忌惮他,我们想的话,随时都能解除他的武装……没有了甲胄,他可什么都不是。”
家长们都微微点头表示赞同。确实,他们都是掌握国家命运的人,有什么必要对一个狂化的孩子忧心忡忡呢?他们想用他就用他,不想用他就废掉他,归根结底是一念之间的事。
“贝罗尼卡。”赫克托耳家长望着桥下的激流说。
“赫克托耳大人。”家长们的白袍后闪出了身穿红色舞裙的女孩。
她屈膝行礼,有些战战兢兢,纤长的胳膊腿儿看上去有些可怜,火红的纱裙在激烈的山风中像朵随时都会熄灭的火焰。
赫克托耳家长面无表情地挥手,把贝罗尼卡打得转了个圈儿,跌倒在地,姣好的面颊高高肿起。看赫克托耳家长的慈祥和年迈,根本无法想像他能打出如此强有力的耳光。
“没用!他还只是只小狮子呢,你都不能让他多看你一眼!”赫克托耳家长冷冷地说完,转身离去,长桥上只留下捂着面颊的贝罗尼卡,像只折了翅膀的红色蝴蝶。
她苦涩地笑笑,低下头去,长发委地。
对于家族晚宴,西泽尔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很多,比如被邀请的女孩虽然也姓博尔吉亚,但其实跟家族的核心成员都没多少血缘关系,她们长到十六岁就会被家长们像赠送礼物那样赠送给优秀的男孩,订立婚约,而男孩们拥有选择权。
贝罗尼卡是其中最漂亮的女孩之一,还是有前途的舞蹈家,家长们让她盯住西泽尔,既说明他们对西泽尔的看重,也是给贝罗尼卡机会。
可贝罗尼卡没有把握住,虽然她真的努力展示了魅力,还像姐姐那么亲切……
“等你长大了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吧?西泽尔·博尔吉亚,”她爬起来,扶着栏杆,望着桥下的水雾,“可你真的会懂得喜欢人么?”
西泽尔披着军服坐在栏杆上,眺望着那座巨大的熔炉,火红的光影投射在他裹着绷带的胸前,灼热的风带着衣袖翻飞。
维苏威火山,这真是个适合它的名字,日夜不息地喷吐着火焰,每次开闸的时候都流出赤红色的钢水,即危险又温暖。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位置上,俯瞰那座熔炉和包围着它的钢铁都市,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那场神秘的家宴就这么结束了,密涅瓦机关闷不做声地做了善后,医疗组三下五除二把西泽尔包扎得跟粽子似的,丢在病床上,说养养就没事了,作为骑士而言不过是小伤;维修组带着工程车去了山里,把冈扎罗和西泽尔的甲胄拉了回来,直接丢进“骸骨场”。
那是专门用来遗弃炽天使甲胄的一处深槽,深不见底,看上去像是堆积着无数钢铁骨骸的坟墓,所以大家都管它叫骸骨场。
佛朗哥教授说没法修复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是为西泽尔定造甲胄的时候了,就像女孩子长大了就得有自己的礼服裙和高跟鞋,不能再穿着妈妈姐姐的。
所谓定造倒不是全新制造,而是把百年前的炽天使甲胄做翻新和强化,按照西泽尔的身材和神经接驳特点制造新的骑士舱。
这无疑要耗费巨额的资金,不过博尔吉亚家慷慨地支付了一大笔金币给密涅瓦机关,作为两具甲胄的赔偿金,佛朗哥非常高兴地把这笔钱全砸在西泽尔的新甲胄上了。
这件事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继续,再有几星期枢机会又要密集地开会了,教皇厅的史宾赛厅长已经派人把各种资料送了过来,叮嘱西泽尔仔细研读。
另一个人也在栏杆上坐下,和西泽尔肩并肩,治疗的几个星期里西泽尔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和那个人坐在一起确实有点像兄弟了……而不是早恋早孕生的儿子……
托雷斯把一个深蓝色的描金信封递了过来,西泽尔默默地接过,两个人都望着火焰熊熊的维苏威火山,目不斜视。
信封入手颇为沉重,打开来竟然是一张薄薄的金板,上面以精细的雕工刻出了一份请柬,样式跟那位家族邮差送来的请柬完全一样,除了它是黄金的。
“永久有效的家族晚宴请柬。这是家族给孩子的最贵重的礼物,持有这张黄金请柬,你随时都可以出席家族晚宴,夏宫里永远保存着你的餐具。”托雷斯说,“这也意味着家族会给你全力的支持,家族相信你会成为博尔吉亚家的栋梁。”
“我们不是赌输了么?”
“跟赌局没关系,这是家族给你的礼物。”托雷斯又递来一件东西,“这才是你赢的。”
是那对中校领章,冈扎罗梦寐以求的东西,纯银打造,但远处的火光给它镀上了一层红色。
“果然听话的孩子就会有糖吃……”西泽尔把玩着那对领章。
“你可一点都不听话,家族给你糖吃,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托雷斯耸耸肩,“将来你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真心容忍你缺点的人,就只有那么区区几个,其他人容忍你,都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我以后会听话啦……”西泽尔撇撇嘴。
托雷斯伸过手,抓抓他的头发,“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听话,而是让你隐忍。隐忍懂么?”
“懂。”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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