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早发觉了,只不欲理会罢了。
予殊的目光越过背对他的子非,与我眼神交汇,片刻后,伸出食指,指一指我,再转到外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邀我一同下山。那个手势,已经成为我俩的暗号。
本该求之不得恨不得他再早来一会儿解救我,然而看着美人榻上翻阅古籍的人,反倒开始犹疑不决。子非似乎乏了,搁下书,乌眸忽而看向我,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我睡一会儿,你可不许偷懒,否则……”
他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把戒尺,轻轻拍在手心。
我只觉后背一凉,忙不迭点头:“我很老实的。”
“嗯。”他满意颔首,而后闭上眼睛,渐渐睡去了。
直到听见他悠长的吐息,予殊方自窗间跳进来。予殊径自朝榻上的人走去,见着正脸,不由感叹一声:“遮住半边面颊尚且如此,若是掀开面纱,还不知生的怎样一副精致皮相。”
他看着熟睡的子非:“这就是你的新夫子?”
我点头。
予殊轻笑一声,似是恍然:“我说你怎么这样规矩,原来有个美人夫子。若换做我,也舍不得走呢。”他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这就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我拍一下他的脑袋:“那是说女子的!”
予殊挑眉:“反正也什么差别。”
他看着子非,忽而将手指触上那人面上所覆轻纱:“我想揭开瞧一瞧。”
予殊的动作极其缓慢,我看着那一点点被挑开的面纱,看着露出小半脸颊的子非,正期待着他的全貌,忽而又想起什么,遂止住予殊动作。
“你可知这是个什么人?”我问。
予殊停下手:“此人身上妖气不重,不该是什么厉害角色,顶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妖罢。”
“非也。”我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食指指向子非,“这可是夜叉魔鬼一般的人物!”
见予殊露出狐疑表情,我清清嗓子,道:“他身上妖气不重,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厉害人物是会隐藏自身妖气的。”
见他仍旧不信,我继续忽悠:“你别瞧他外表无害,此人内心阴暗变态至极,且手段毒辣,为催我读书曾多次使出非人手段。还有,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你敢动他一下,他必会还你万下,使你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境地。”
语罢再重重点头以示话语之真实:“我深有体会。”
予殊将信将疑地眨眨眼。
我看着他:“懂了吗?”
他点点头,为难道:“可是我似乎已经得罪他了,方才,你说话的时候,我已经给他施了法诀,使他昏睡一天的法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予殊都这样劳心劳力帮我搞定子非,我再推脱,也忒不是男人。
至于子非,偶尔逃课一回,应该,不会,怎样?
毕竟这几日我一向老老实实从不悖逆他的思想,虽然只是怕挨板子。
我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这样几句自我宽慰之后,便高高兴兴地随予殊偷偷下山了。
这一回再没了雨水,万里晴空,宜出行。
我顶着帽子好奇打量路上各色行人,手中拿着几样特色小吃,一面吃,一面留意着街上的大小铺子。好容易出来一回,饱口福只是次要,重要的是寻些凡世特有的有趣物件儿,顺便送子非一件算是贿赂。
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东西。
我咬下最后一颗糖山药,恰看见那一回的胭脂铺子。
不大的店面,也没了上一回看时的阴暗感觉,若不留意,便要从眼前漏过去。
我走到里头,便有个男人来招呼,面目寻常,瞧不出异样。我自顾自转悠着,目光扫过钗环步摇香粉罗帕,最后瞧见一个极为精巧的胭脂盒子。
是素雅的青瓷,上头有些梨花装饰。
打开,便是浅淡的香气,那胭脂的颜色,便是子非眉心那点朱砂痣的颜色。
我知道这是女子对镜梳妆的物件,然而就是无法放下,兴许之后遇见喜欢的女子,我便能将这个送与她呢。
我买下了那盒胭脂。
而予殊,也买下了一支翠色簪子。
他叫我瞧了瞧,我有些惊讶胭脂铺子里竟会有男子用的东西,我想起贿赂子非的计划,于是又仔细挑选一回,然而总找不到合意的。这些东西,似乎与子非都不搭调,就像是从前予殊顶着一张艳丽脸庞偏要做出书生打扮一样不搭调。
我想,贿赂子非的事情,还是慢慢思量好了。
第8章 第八章
盘算着时辰,我一路哼着小曲儿回了山。
这一回我回来的早些,向来子非中了昏睡的法诀还不会醒。我本想买个合意的物事贿赂他,好让这人少挑我刺,我也好自在些。然而天不遂人愿,我几乎把时间都耗在为子非挑东西这桩事上头,仍旧未挑出他会喜欢的。
说到底还是我不知他的好恶。
倒是予殊炫耀似的,拿着那根簪子不停于我眼前晃悠。他见我板着脸,便笑道:“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叫我乐一乐呗。”
他一向嘴贱,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迟疑了片刻,也许是神色过于严肃,予殊也不再是玩笑神色。他看着我,我见他也正经,便告知了他,关于贿赂子非的烦心事。
予殊心情不错,便也乐得为我答疑解忧。他拿着那根簪子,再次于我眼前晃了晃:“这个怎么样?”
我看着那精致的玉簪,做工上佳,挑不出一丝错处。
但是,我总觉着这颜色与子非不太搭调,且这是予殊的簪子,他怎肯大大方方送与我。
定然是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见我不做声,予殊继续道:“我觉着这个簪子能送他,虽不见得多贵重,但它重在心意啊。”
我狐疑地看着他。
以我长年与他相处的经验看,下一句,他就要提条件了。
“朋友需要,我自然会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过,天下可没有白吃的道理,你要我帮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所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啊……
我略显鄙视地瞥他一眼:“说罢,什么条件。”
予殊嘴角上挑露出个极其妖冶的微笑:“我想随你跟着那个美人夫子学东西。”
……
我怎么就忘了眼前这家伙骨子里也是个色胚!
然而先前答应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了。
我颇为为难,皱住眉头:“那可是我的夫子,且他脾气不怎么好,若发觉你跟着,还不知道会怎么整治我。”
予殊笑了笑,带着一点强势的味道:“这桩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于是最后我们各退一步,妥协的结果是:我怀里抱着只翠色的孔雀一路哼着小曲儿高高兴兴地回山了。
十分幸运地,没有任何人发觉我的逃课行为。我把孔雀放下来,推开了书斋的门。
里头安静得很,想来子非仍在熟睡。
不等我进去,通体翠色的漂亮雀鸟先我一步进去,它几乎是飞奔着来到子非的美人榻前。我有点儿忐忑,真不知道子非醒来后会不会怪罪我,也不知道他醒来后对上一只孔雀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类鸣叫。
子非半倚在榻上,兴许是刚睡醒,长发略微凌乱。他一手支撑着身体,一手握住予殊的脖颈将它提起来,许久,那双上挑的眸子望向我:“你怎么带来一只山鸡?”
于是我瞧见予殊挣扎得更为激烈了。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使自己的笑容更自然些:“其实这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礼物,整日教书一定累得很,有个宠物也能让你心情愉悦不是?”
子非眨眨眼,似乎在考虑。直到我等得冷汗直冒汗毛竖起,我听见他极轻的笑声:“其实我想吃烤山鸡。”
于是我听见予殊更为凄惨的叫声。
真是……
我捂住额头,心底暗爽。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予殊大抵是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变作人形,从子非手中成功脱逃之后,整张脸都红透,他指着子非,半天没憋出一句话。
子非冲他扯出个温柔似水的笑容:“山鸡精?”
予殊大约要七窍生烟了,他又是气恼又是羞赧,最后丢下句:“我是孔雀!”便扭头走了。
我目送予殊狼狈的身影离开,很不厚道地笑了两声儿。果然是子非,一出手就能将人整治成这样。
什么时候我能有他这样深厚的功力呢。
我正傻乐着,没防备被人狠狠敲了一下脑袋。子非面无表情立在我跟前,开口时语气却无比轻柔:“你朋友的帐算罢了,现下该算你的了。”
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我讪讪笑着:“夫子您宽厚仁慈,定然不会……”
子非只是冷笑,自桌上拿来一把戒尺:“早置备着,可惜总没机会用,你过来,放心罢,不会将你打残。”
我是个怕疼的主儿,他让我过来,我自然不会过去。
然而我这夫子身手格外矫捷,我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便被他捉住,触感冰凉。
“你那朋友给我施法诀的时候,我是清醒的,只是闭着眼睛瞧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儿。”
我低下头,自是无话可说。
子非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之前你那朋友要掀我面纱,你阻止他的时候,我是感谢你的,虽说没有你他也没什么能耐真的掀开。”
我点头,一念之差啊,若真的遂了予殊的意,我定会更倒霉。
“所以之后你说的那几句辱骂师长的混账话,我便不与你计较。”
我正要松口气,不想这人又道:“不过逃课终究是不好的,作为你的夫子,委实不好纵容。”
“之后再也不会了。”我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该低头时就低头。
我只希望他别将这件事告诉我娘,我娘对我一向严厉。从前逃了课,那几个老头子总会到我娘面前控诉我重重恶劣行径,于是我娘便对我施以严酷家法,只打得我哭喊叫饶,并立誓从今往后再不会捣蛋为止。
没什么比那个更可怕了,除却蛇。
子非执着戒尺,温和道:“你放心,这一桩事,我暂且不会告诉你娘。不过,我也是要惩戒你的,你记住了,之后不要再胡闹,更不要同你那个不着调的朋友一起胡闹。”
他扬了扬手中戒尺,道:“手伸出来。”
第9章 第九章
对于子非的一些行为,我总也不能理解。
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了要打我板子,便一定会做。我也不得不伸了手去默默挨打,毕竟是我有错在先,脱逃不得。我记得戒尺尚未落下时自己是有些害怕的,然而等到那戒尺结结实实打在手心时,反倒觉着无所谓了。子非很会拿捏力道,那一下下的击打倒是带来恰到好处的疼痛。
十个板子,仿佛眨眼间便完了。我捂着自己稍嫌红肿的手,心中总是现出子非动作间无甚波澜起伏的眸子,与那眉心艳丽的朱砂痣,有种奇特的感觉。
子非见我默不作声,也难得不再言语奚落。他是个怪人,我一向猜不透他所想,也懒得劳心费力去猜。
我觉着,他作出怎样的事情都是不奇怪的。
然而他这一回的举动,饶是习惯其古怪脾性的我,也惊讶了。
他转过身,似乎是在翻找什么,最后,我瞧见他从袖间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儿。仍是以后背示人的姿态,他将那瓷瓶儿递与我,开口时声音极轻:“不许用疗伤的法诀,你抹上这个,过几天便好了。”
我自是受宠若惊,慢吞吞接下了,正想问为何不能用疗伤法诀,还未开口,子非已然转过身来,漆黑的瞳眸平静如潭:“我只是想让你记住这个教训,下一回,可不会这么简单放过。”
我总觉着他很奇怪,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奇怪,然而具体哪里怪,我又说不出了。
自己生来迟钝,还是不要寻思这些伤脑筋的事情了,我想。
于是我接过后,沉默了很久。
子非并没有要我抄书或是背书,书斋中陷入一种极诡异的静寂。我咳嗽一声儿,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而子非立在我面前不言不语,应是想我说些什么的。
我口拙,心思弯弯绕绕几个来回,最后只是挤出来一句:“多谢夫子。”
谢他什么呢,是传道授业的恩情,亦或是他难得仁慈未将那桩事告知我娘,还是他最后送与我的那瓶药膏呢。
其实细数,子非对我好的时候很少见,兴许也只有这几件。
他时常刻意刁难我挑衅我,更别提嘴上的刻薄了。
然而我就是忘不掉他递给我瓷瓶时的样子,青丝散了一肩一背,柔柔地垂落于脚踝,好看得很。我忘不了那个背影,更忘不了那时候心中极怪异的感觉。
一定是哪里出毛病了。
子非重又躺回美人榻上,随口道:“不知道你下山后做了些什么?”
这是闲话家常的语气。
我也没想隐瞒,便将一路上的风味小吃都与他介绍了一遍,最后砸吧砸吧嘴:“我觉着糖山药最好吃,回头我可帮你带一份。”
子非伸了个懒腰:“所以你下去只是为了吃?”他摇摇头,无奈道,“你是狼族的少主,平日里什么珍馐美味吃不到,何必下山只为吃一串儿糖山药。”
就是因着珍馐美味见多了,反倒稀罕起凡世的吃食。
然而我看着子非那眼神,觉着就算解释他也不以为然,便放弃了这念头。
我自袖中取出那盒胭脂:“我还找到了这个好东西。”
子非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道:“总觉着有些眼熟,你在哪里买的?”
我便将那个不起眼的胭脂铺子告诉他,谁知子非竟点头道:“那似乎是我的铺子。”
见我愣住,他解释道:“那已是从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尚且有个孪生兄弟,铺子原本是他的,后来他去了别处,我便接了它,也算是个闲时的消遣。”
我想问问他那个孪生兄弟去哪里了,但直觉自己若问了只会让对话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于是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道:“原来那是您的。”
我忽然想起第一回见到那个铺子时,里头一个极其阴森的紫衣人。
我看着子非,同样紫衣黑发,离得近尚且觉着美人醉人,若是离得远了看不清轮廓,似乎,与那紫衣人也没什么差别。
尤其是子非冷冷瞪人的时候,岂是阴森一词所能概括。
怪不得有时候总会莫名觉着他有些渗人。
我想问他,那一日的人是不是他,然而不该这样问。那一日他虽渗人,但并不一定就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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