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月靠在他胸前,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的气息,紧紧的抓着他,生怕他再次如烟尘般消散,闷道:“不曾忘记。”
“可曾日日忧心?”
“辗转难眠而已。”
为月答毕,双臂环住刘萤,紧紧一拥,却不想惹得刘萤一声沉沉的呜咽。为月立刻放开刘萤,急急问道:“你怎么了?”
刘萤却不放开他,一臂紧紧抱着他,笑笑道:“无碍。”
为月霎时间感到不对劲,从刚刚开始,刘萤一直只用右臂拥抱自己,仅此一臂,不曾抬起另一臂。
“你左臂……”为月挣开刘萤的怀抱,伸手就要去触碰。
刘萤却一躲,悄悄将左臂隐藏在身后,笑道:“不妨事的,你别担心。”
看着他流转的笑容,为月才想起来,这个人曾经是被埋在烟尘之下的,这个人,三年来应该吃了很多苦吧?这个人,若能平安回来,毫发无伤,谁能信?
他面色一凛道:“刘萤!你莫要骗我,你到底怎么了?”
刘萤见为月急了,反倒一慌,缓缓挪出左臂,徐徐抬起,再抬起,再……却停滞在及腰的高度,不再往上抬了。不及为月答话,他便放下左臂道:“不是大事,不过是抬不起来了而已……”
“你……”为月面色一黯,“什么叫不是大事?什么叫不过?什么叫而已?伤成这样,为什么不找人给你看看,我去找太医……”
为月转身欲走,却被刘萤一把抓了回来,拥在怀里,轻咬耳垂:“别,别,真的没事,都三年了,习惯了……”
怀中人轻轻颤抖。
“刘萤……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想道歉。为什么道歉?说不清楚,就是莫名其妙的愁绪,莫名其妙的想跟他说抱歉。
“不对,不是这三个字,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刘萤梦呓般在耳边低语。为月脸猛地一红,别过头去。
夜幕沉沉,银汉玉盘,一阙明月千斛水,万光低垂映人眼。
“刘萤……”
秋来月夜,云载清风。
“我亦爱你,此生不悔。”
此生不悔。
不似姮娥,应悔偷灵药,独自挨了这广寒宫,只得夜夜俯瞰人间烟火,碧海丹青虽有心,却是寂寞无处诉。
如你一般,流萤为月,终不悔。
永平九年中秋之后,原大鸿胪卿告老还乡,皇帝擢江南举荐之人登此位,其名曰刘唯。此人早朝终带半面具遮眼,不以真面目示人。究其原因,只道脸上有伤疤,甚丑陋,故戴面具。
——《北朝史》
……》
番外1明月几度乱风流
1
几度飞花惹人怜,青柳岸边叶相似。
一望十年,默守十年,情丝三千丈,只待你来牵。
我知道,能再次踏进皇宫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皎月澄练,金銮访华,这一切恍若梦境。时光荏苒,三年比之十年不过转瞬,等待不过几时,却也如此灼烧人心。
那场战役中,能逃出生天,是我刘萤万福,却不知道托了谁的福。
漫天飞沙尘烟,掠过面颊,残渣碎木划过脸庞,血丝漾起,疼。更疼的,却是看着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和悲痛欲绝的面容。
为月,若非迫不得已,我断不会离你而去。
九天何惧,我刘萤,唯一怕的就是这样的离别啊……我很自私,我很胆小,我亦害怕离了你之后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轻松,这份悲痛,会随着我一起碧落黄泉。
为月,离了你,我心奈何?离了我,你心何如?
有生之年,定不会再撷取这答案了吧?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活了下来,命硬成这样,难道是我家人的血换的?
很好笑吧。
我克死了我所有的亲人,自己却还能活着,呵呵,多痛……几时,也曾想过就这样死了算了,与他们重逢黄泉,岂不快哉?只是独留了你在尘世,我亦是不忍心啊……这颗心,为你生,为你死,亦是我自己不能选择的。
在山野间养了一年多的伤,待外伤内伤全都愈了,辞别那家心地淳厚的农家。
那山间气息清冽、纯朴,鸟语花香,四季呈鲜。秋季红叶满山,舞动九天;冬季雪落山石,临高而望,瑞雪丰年,皇城的你,还好吧?春季万物复苏,跃动尘世;夏季虫鸣阵阵,林间郁郁葱葱,甚是美好。
为月,若是将来有一天,你非天子,我非王爷,能否一起袖手天下,游历山水。
我会回去的,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可是原谅我,这么久才再回来找你。
我帮你去看了这天下,四海升平,安乐祥和,是你的辛劳吧?又有几个月夜不曾入眠,又有几顿御膳难以下噎?
再往蜀都的时候,那日被炸碎的城楼已翻修呈新,将昨日的伤痛掩埋了去。
若是可以,我亦不会再返了这令人撕心裂肺的境地,只是为了当日与你的一味誓言,回来寻了这蜀绣。也许你已经忘了吧,我仍记得。与过你的话,怎能忘?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的身边,与你共赏江山万里,这等誓言我不会忘记,只是你现在一定在责备我骗了你。
一路行来,听民间流说,江南王助皇上平叛有功,追封为忠睿孝俭圣武王。不知为何,二十多年来却无此时这样的轻松。以江南王的身份活着,是一生的拖累,身累,心累,承付起与我相斥的负担,要我如何?如今江南王战死沙场,这世间,再没了那自持一方、翻云覆雨的王爷,单有刘萤,对月思恋。
这个位置,迟早是要还的……
跟着使团走进京城时,万分情绪不可自已。
逢了中秋,万家灯火,笙歌华朝,连连不断。自家捏的月饼,纷繁的在街道两边,玲琅满目。不禁想起那年西子湖畔,与你共赏的秋月,与你共看的菡萏,不知如今可还好?
没再回了江南,那伤心的境地,会让我不知所措。
晋王爷迎着属国使团,看到他不禁笑了。如今也二十了吧,这般啸风英气,眉宇之间透着王者风范,却是一脸的倔强,居高而望,不知随了谁?
当真有你的影子啊。
为月,为何我有些不敢见你呢?不忍看到你悲伤的神色,不忍看到你没有笑容的面颊,不忍看到你沧桑悲痛的容颜。可,却是我害你如此,不跟你道歉怎么行呢?
呈了你蜀绣,看到你美艳的眸子里竟没有丝毫欢愉,让我如何是好。
多想冲上去抱了你,在你耳边呢喃着我回来了,可还是忍下了。这面具……当真是隔了你我。
哎?
徐徐望见站在你身侧的女娃,轻灵水嫩,莲子般惹人疼爱,不是小兮又是何人?呵呵,没做成江南王府总管,跟在你身边,也不算委屈了这娃。
转身退下,瞥见一旁桌边谈话的天溪和天泉,又看到另一边的元鹰司阳,心下不甚欢喜。他们在你身边,这三年来,他们替我守护着你,就算我是真的落入阴间,看见这番景象,也无憾了。
悄然跟着小兮走到正阳殿,看着她出落得如此美妙,心中不甚欢喜,却不想喜出了声,被她察觉。
谁?
小丫头果然凌厉,不愧是法华老头练出来的妮子。不过小兮你出手也太狠了吧……银光乍现,那可是刀子啊,刀剑无眼啊……
身子受了伤,猛劲一退,笑眼望着这丫头,轻启口唇:小兮。
那丫头浑身一震,匕首清脆落地,虽是不可置信,却落了泪下来。我轻轻取下面具,趁着月光,曾是多么疼爱这丫头的一张脸啊……
公子、公子…… 泣不成声,当真是你吗?公子……
我笑笑,伸手抚上小兮的发髻,爱怜的揉了揉,道:小兮,可想公子?
流着泪使劲点头,末了也不顾自己现在的身份,竟直直撞进了我怀里,大声哭泣着,哭得我内心怜惜不已,不断的摸着她的发。
公子……小兮想你啊……
我知道、知道……
终是哽咽的说不出其他话来,这女娃,可怜了她一直跟在我身边,却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
半晌,俯在身前哭够了的小兮,缓缓抬起头盯着我,却是叹一口气道:公子……你快去看看陛下吧……他这三年来,没了公子,可就没笑过……小兮看着,当真心疼啊……
轻抚发丝的手一顿,心里蔓延出无限悲痛。
为月,为月,你是如此痛苦吗?没了我,百转千回的痛过哭过吗?
月夜对影空望,竟是这番模样?
三年了,你清瘦了不少。
手抚冰玉空自叹,你是在想念我吗?不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可是每日这模样吗?为月……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如今我回来了。
你当真如此想我?
那幅蜀绣美吗?
为月……
不禁伸手抚上他消瘦的肩头,你不想,转身看看我吗?
看着他惊讶、不可置信、波动的目光,心下又是一阵痛。那遮眼的面具被他卸了去,这张脸,隔别三年之后,再次展现在他眼前,是否还如以往那样美丽?
伸手揽过那双肩不住颤抖的人儿,心疼不已。我真的不知,在你心里,自己竟是这般重要,没了我,你竟如此泪落。不知道三年的岁月,你是否也如此?叫我如何是好?
为月。
我回来了。
泪,许久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此刻全部倾尽而出。
为月,三年来,三千青丝化作几千情思,对你的执恋,对你的思念,夜夜如潮水侵蚀内心,不曾间断。
痛苦、泪流、思念、辗转。
化作绵长的弱水,我只取你手中的一瓢饮。
当真痴迷。
我亦爱你,此生不悔。
有你这句话,碧落黄泉,彼岸花开。
落枝漫舞尽蹉跎,一品箫折云上游。幕红落,一夜知秋。
杯满只觉仍浅,把酒唱罢风流,轻幔为你独留,却道思恋无穷尽。
2
江南王已死,我断不能再以其身份存在于这世上,与为月争辩半天,恰逢此时大鸿胪卿宋和高老还乡,不禁欢喜。
从前戏弄为月,曾以这个职位相挟,不想如今成了真,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也跟着上朝,也忙着原本属于大鸿胪的职责,不过是戴着遮眼的面具,不让人认出来罢了。每每在朝堂与司阳擦身而过,都有想戏弄他之意,却碍着大殿,忍了下来。
可是私底下却忍不了。
故意尾随他与天溪,绕过大半个皇宫,那二人才驻足回望。
跟了那么半天,你不嫌累吗?司阳依旧惹人厌的声音,掺杂了些许凛冽。本来也就没刻意隐藏气息,缓缓转出身去,面具下一丝无可压抑的笑。三年来,又再次重逢,叫我怎能控制住这兴奋?
哼,大鸿胪是文官,又怎能会功夫?司阳长剑直指,你,到底是谁?
沉默沉默。
天溪一个箭步冲上来,出手迅猛,毫无留情。我也不出手,也不亮武器,只是随着他的步子闪躲,笑意更深。这小子,功夫又见长了,不错不错。
左臂抬不起来,已经是我落下势的必然。
天溪神色一凛,反手提剑刺过来,我反应不及慌忙屈身,却被他割下几缕发丝。惊异之下,正想夸他两句,却在刹那之间,面上一寒,遮眼的东西一碎两半,应声落地。
青丝飘落,垂眼身前,那把匕首硬生生的定在身前。
可是跟着司阳学了些狠招?天溪你招招要害,甚是凌厉啊……
咣!
匕首落地发出阵阵清脆之音,回响于宫墙之内,声声悦耳。
挠挠头,不禁无奈道:为何你们与小兮都是这般模样?都是以兵刃打招呼,招架不住招架不住……
忽的停住口中的念叨,望着两双惊异颤动的眼睛,不禁开怀。
爷…… 天溪微启颤抖的嘴唇,不可置信的凝着我。那边的司阳亦是如此,竟呆滞在原地,面庞上难得露出惊诧的表情。
天溪正要开口说什么,司阳一个箭步冲上来,抓着我就吼:你是人是鬼?扮成江南王潜入宫中意欲为何?
吓?
我倒愣了,瞅了一眼司阳愠怒的表情,一丝戏谑的笑挂在嘴边:小司,西湖的冰水可爽身?
司阳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松开手,我身子顿时一轻。
刘萤……你这混蛋! 言罢,一拳挥上来,被我右手挡了回去。
可是那一瞬间,是我看错了吗?一向把持着,冷颜的司阳眼角似乎有几分湿润,是我看错了吗?
猛地左臂一疼,只见天溪抓着我,眼神直直的瞪着我道:爷……可真是你?这些年……
我皱了皱眉,轻轻推开紧抓我左臂的手,笑道:天溪,爷回来了,爷没死,回来找你们来了。
天溪缓缓收回手,张了张口要说什么,终是只道出一声爷,再无其他。千言万语,此时却吐不出来,亦如我,见了为月那般。
我嬉笑道:爷我回来了,却不似当年了……
天溪一怔,司阳却道:你左臂受伤了?
我点点头,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给为月做的动作。这只胳膊,当年被压在蜀都城楼残垣下,落了根,如今已经抬不起来了,与断臂无异,算是废了……
爷…… 天溪心痛的抚过那臂。
不妨事,往后我也不用征战了,不妨事的。我解释道,真的不妨事,能活下来,能再次见到为月,再次见到你们,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福瑞了,又怎敢奢求?
我靠在木椅上,阖眼享受着阳光的滋润,享着这安乐盛世,不禁欣慰。
似是一场梦,三年的光景似梦,如今的光景却也似梦,能再次回来,怎样都是幸运。
旁边有人一直在摆弄我的左臂,不用看也知是素问老头,也就只有他了,像研究死物一样研究我的身体。
末了他摇摇头道:小王爷,您这臂怕是……
我挥挥手道:素问,我现在已经不是王爷了,你怎生忘了?
刘大人……
得得……还不如叫爷呢……
为月在一边偷笑,阳光衬着他柔美的轮廓甚是和煦,一如往昔一般。这些年,除了沧桑爬上了他的容颜,并无变化。
我伸手拉过他,素问识趣的退了出去。
刘爱卿,朕对你抬爱有佳,爱卿可要知恩图报。为月这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