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走得很艰难,可是那一路却是她自打结识太岁以来,这家伙最安静最温柔的一回。他再不训斥她,纵然说话也都贴着她的驴耳,用温柔的语气哼哼。找到草料了,太岁也总是会仰首长嘶,命令所有野驴都退后,让她先吃完了才许别的驴吃……
一路上,他还经常用大嘴巴啃开地面的积雪,不畏寒冷地去寻找被冰雪覆盖住的药草。然后亲自嚼碎了,将那草糊糊涂抹在她伤腿上。
这一路走啦,如果没有他和野驴群的保护与照料,又哪里还有此时的她?她哪里是不懂感恩的驴?
黑丫含了泪,水汪汪地望着太岁,“谢谢你救了我,更谢谢野驴群这一路的保护。只是我真的不希望你们打起来。你们这么多驴,霁月就一匹马,就算你们打赢了,可是难道不怕被草原上的动物笑话么?”
“你果然是宋人养大的驴!”太岁看见黑丫水汪汪的眼泪,只觉心底烦恼更甚,“你这些仁义道德都是来自中原,不适合草原上的生存!我们要杀它就是要杀它,为被它咬死的野驴报仇!谁管什么以多胜少还是一对一单挑!谁爱笑话便去笑话,关我P事!”
真是死不讲理的野驴!黑丫愁得一摆耳朵,便也发起狠来,“好,你来吧!你要是想杀他,那你就从我的驴尸上踏过去!”
太岁一拨拉耳朵,“你说什么?你是说宁死也要跟他走么?”
这头母驴果然跟别的母驴不一样,他当年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野驴群也会发生公驴争夺母驴的情形。小的驴群里只允许有一头或者两头公驴作为首领,他们拥有一大群的母驴为妻妾;对于前任公驴的妻妾,会有一段时间不肯接受新的公驴,但是在公驴的强权之下,便也会渐渐驯服了——而眼前的这头小黑驴,简直就是宁死不屈的架势!
这种样子,该怎么形容——好像不像是驴的行为,反倒有点类似人类的那种叫做,叫做“爱情”的神马玩意儿了。
从一而终,哈?
太岁终究被气得也是狂性大发,仰头命令众驴将黑丫和霁月分隔开!
群驴本来,煌煌奔驰。纵然黑丫和霁月都拼尽了全力想要呆在彼此身边,可是它们又哪里禁受得住群驴的冲击?不过片刻,草原上便仿佛阴阳八卦图般出现两相分隔的图景,黑丫和霁月便被驴群给活生生分开!
太岁冷笑望霁月,“头马,这回你再不能躲在母驴屁。股后头了!”
霁月仰首长嘶,“好,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能耐拦得住我!”
两声嘶鸣,头马和头驴向彼此便奔向前去!
草原上长风骤烈,仿佛天地贯通,整个世界都成了暴风肆虐的场地。仿佛这个天地之间困着的某种猛兽,正在撕扯着绑缚住自己的锁链,马上就要破笼而出一般!
野驴群明白,这是风雪降临的前兆。这阵狂风过后,紧接着暴雪就会随风而降!
纵然眼前头驴跟头马厮打得正凶,出于自保的本。能,野驴们也都狂躁起来。杀死头马,为死去的同胞报仇,这是应当的;但是在天地狂雪肆虐之前,它们也应该先让自己活下来……野驴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是赶紧赶到避风的山地去,逃过这场天灾才是正格!
驴群的焦躁让太岁越发狂躁。它当然不愿放过今天的机会,可是他却还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战胜霁月!尽管这匹马已经瘦弱不堪,可是他竟然还这般神勇!
两人彼此前蹄踢打,拼命撕咬。血色从他们俩的脖颈皮毛上涔涔而下。长风
吹来,血腥味扑入风中,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打斗圈附近的草丛里已被血腥味吸引来了几只大虫。那大虫的吊睛正静静看着打斗圈中的驴子和马。
目标随即便被确定:那些强壮的野驴自然不在狩猎范围内,否则消耗体力太大;那两只出血受伤的公马和公驴倒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他们俩虽然受伤,却战斗力依旧强悍。
大虫的眼睛终于静静落在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小黑驴身上——她的腿有伤,站都站不稳,更遑论逃跑;她又是头母驴,纵然能反抗,力气却也不会大。
长风呼啸,大虫们安静地俯伏下来,只等待适当的时机,便会扑身而上!
264、血肉为誓(3更毕)
洞房门前,众人都望着六皇子与连城公主。
不知怎地,所有人都再笑闹不出来,都静静地去望连城公主穿越人群,一步一步走向六皇子去。连城公主的面上笑容恬静,可是六皇子的眼中却乱云横渡。
那一静一动的对比,让每个人的心都被硬生生提了起来,就梗在嗓子眼儿上,动弹不得。
众人目光全如暗色的水浪一般,一波一波向清笛涌来。一层一层,淹上了她的头顶,让她口鼻都被淹没,几乎窒息。
窒息里,清笛却依旧清晰地看见皇后的目光。皇后看似在平静地笑着,清笛明白,实则皇后的紧张绝不亚于她——皇后是多么希望在这最后的环节上,她终究再也强撑不下来,从而落入了皇后的圈套,将前功尽弃!她绝不会让皇后得逞,绝不。
清笛明白,这一路走来,多少双眼睛都如等待狩猎的狼一般静静窥伺,等待她稍有神情异动,等待她微有行差踏错,等待她露出纰漏来将把柄放进他们掌心——他们便会立时蹦出来,用这把柄化成的利刃,刺向小六!
就差最后一步,便可迈入洞房大门;就差最后一步,便是礼成。只要礼成,月牙儿便已经是小六的妻子,萧氏的势力便也终于可以落进小六掌中。那晚在星南州,她浑身是血,用尽最后的气力凝着月牙儿公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若留着这个孩子,月牙儿郡主与六皇子之间便隔了障碍。那我今天便当着月牙儿郡主的面,让这个孩子流掉……月牙儿郡主你看真了,这些血绝不是我作假的血,更不是桃花癸水,它真真切切就是我的孩子啊!”
纵然是月牙儿那般强悍的女子,那一刻也慌得目光散乱。她便笑,“我做到如此地步,只求月牙儿郡主放心。你要与我发誓,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你都得拼尽了一切去护着他。不管谁要害他,即便是二皇子、是你亲姑姑皇后娘娘,甚至是你爹娘……你都得站在他身旁,不离不弃!”
那是以血为誓,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的流逝而发下的重誓!就算月牙儿与小六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还不够牢靠,就算皇帝赐婚的圣旨都未必能够保证未来——但是那一刻月牙儿以血和性命发出的誓言,却一定不会毁弃。
她用自己身心的绝望,用自己孩子最后的性命旅程,终于逼得月牙儿发下毒誓。她终于可以放心,只要今晚她不露出任何的破绽,不将任何把柄给了那些窥伺的人,小六便从今夜起,终究得安……
清笛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口气,恬静含笑走到六皇子眼前去,仰头正色望他,“六皇子还是不习惯这汉家习俗么?这样紧张必是担心新娘盖着喜帕,迈进洞房门儿的时候被绊着吧?”
清笛轻巧一语,便摧散了紧张的气氛。众人便又笑起,“新郎官心疼新娘子喽。”
清笛静静凝望他的眼睛,平静而笑,“不必紧张,便这样牵住红绸向前便可。后头的喜娘自会扶稳了新娘,新娘头上纵然罩着喜帕,却也不会磕碰着。”
玄宸深深望了清笛一眼,欲言又止,清笛一笑轻轻将玄宸推入洞房门。
众人的哄笑声如同尘烟一般喧嚣而起,清笛站在众人当中也无声地微笑。望着他,一径微笑。
洞房之中,婚床前早已备下了“喜牢”(古时用于重大仪式的牲畜,婚礼时一般是个小猪)、双匏。将匏杯以红线连着,倒了酒;牢盘旁也摆好了龙凤双筷。
皇后站在洞房里,望着眼前的一切,面上早已一片苍白。清笛却笑容更盛,亲自将黄金秤杆交到玄宸手上,牵了他的手腕走到新娘眼前儿。抬手,用她最平静的笑容望他,“给新娘子挑起喜帕吧。一挑,称心如意;二挑,子孙双钩;三挑,白头到老……”
胳膊粗的龙凤双烛灯火跳跃,在喜帕挑起的那一瞬“叭”地爆了个灯花儿。清笛忙转过头去,努力笑着说,“真是好彩头。”
正说着话儿,外头忽然一阵喧哗。有人斥责,“这是什么时候,有什么事不能明日白天再说!”
“实是大事,非得现在就禀告了六皇子。倘若迟了,便可能再也来不及!”那声音十分焦急。
盖头刚刚掀起,玄宸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喜帕下头月牙儿娇羞的笑脸,便搁下手中的秤杆,转身冲到洞房门口去,“发生何事,说!”
今晚实则所有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的。这一场婚礼实在是牵涉巨大,许多人心中是担心皇后和二皇子有所行动的,所以见有人来慌张禀报,便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那来报的禁军附在六皇子耳畔低低说了什么。六皇子便是一皱眉!
“各帐守备听了,”玄宸昂扬宣令,“宫帐附近出现群虎!今晚将有大雪,大虫们自然要在风雪来前饱餐一顿,才能抵挡得过未来多日的风雪严寒;各帐守备小心自己帐中的马匹、人员!若有猛虎发动袭击,便击鼓传号!”
“老虎来了?”皇后也一惊。
“皇后勿惊。寻常时候老虎也不敢袭击我们,这一回是被天象惊着了,故作此举。儿臣这便派禁军防卫,定不容有失!”
玄宸说着,目光从月牙儿面上滑过,又落在清笛面上。
清笛微微皱眉,急忙垂下头去。
玄宸转身走回月牙儿面前,“月亮,你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玄宸说罢走向洞房门,却忽地转头,“连城公主与我走一趟吧。发现虎群的同时,也发现了黑丫与霁月的下落。它们此时正受虎群围攻!”
265、来追上我(第一更)
“六哥,纵然老虎来了,咱们那么多契丹武士,成千上万的骏马难道还不能对付几条大虫?又何必你去!”
月牙儿跳起来,一把扯住玄宸手臂,“就算你亲掌禁军,保卫宫帐是你的责任;可是你带连城公主去做什么?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玄宸叹息,望了清笛一眼,趋前一步,伸手松松抱住月牙儿,“月亮,今晚是你我大喜的日子,我相信你也不希望看见有血光之灾。再说……”
玄宸俯下了头去,凑在月牙儿耳边低低说,“更何况宫帐内早有传言,说连城公主的那头小黑驴是因为受了你的朱缨的欺负,这才远走而涉险的。”
“你今晚是新娘,如果小黑驴真的就这么葬身虎口之下,我的月亮岂能开心?虽然还未及洞房那个,但是你我早已拜过天地,我便已经是你的夫婿……月亮,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胆敢攻讦我的新娘。”
“更何况这一回还有霁月,我非要亲自将霁月带回来才行。月亮你乖乖等着我,你我已是夫妻,难道还急于一时?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玄宸这般温柔款款,细致耳语,月牙儿终于笑开,面上染满了红晕,轻轻打了玄宸一下,“好。你去便去吧。不过你要答应我,千万小心。我等着你回来。”
“一定。”玄宸伸手又握了月牙儿手臂一下,这才转身,望了一眼清笛,“连城公主是金枝玉叶,如果不能抵挡今晚草原上的风雪,也可不必来。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回小黑驴。”
清笛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步紧紧跟上了玄宸。
两人一前一后,逆着方才清笛独来的方向,无声穿过人群去。众人的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像一根根想要刺探的针。刚才独自来,她都没有惊慌,这回前头有他挡着,她便再没有理由惊慌。
黑丫是由于她的缘故才被带到契丹草原来,也是由于她的缘故才被朱缨和月牙儿伤害。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救回黑丫,她都万死不辞!
上天真的是眷顾她吧。今晚安顿好了小六的婚事,又能有机会去救回黑丫——纵然今夜定然有风雪交加、寒冷追身,但是她也感心满意足。
人丛如水浪,一片一片地散开,玄宸与连城的公主一步一步远去。月牙儿目光不由得又落在群臣中的韩志古身上。
原本以为韩志古是汉人,会帮着连城公主,倒是没想到韩志古到头来反倒帮了她月牙儿。
韩志古在帐篷里说用针刺之法封住了六皇子的神思,这话自然被藏在帐外偷听的巧儿听见,通过横波与静箫传到了她这儿——怪不得之前六哥待她的态度很古怪,原来症结在这儿。
看来韩志古这个人倒是可以信赖,他纵然是汉人,心却已经真的全都在契丹这儿了。六皇子说将来朝堂要多多倚重韩家父子,她原本还不乐意,这回倒也可以点头。
月牙儿微微一笑,终于可以放心,六哥是她一个人的了。
“驾!”黑云长风,玄宸来不及换下大红的吉服,只在外头罩了件貂裘大氅,催马奔向草原腹地!
天空宛如铅坠,一坨巨大的乌黑仿佛就要滴落在头顶。纵马前行,扑面的风宛如一把把的小刀子割在面上。身上不管穿了多少衣裳,也都轻易被草原的寒风打透,寒意罩满周身。
渐渐,风里已经融进了雪花。压抑了一整天的雪,终于从云层里随风飘摇而下。
最初还是细小的雪沫子,小小的颗粒随风撞击在脸上,觉得宛如砂砾一般的疼;渐渐地雪越下越大,雪片便也越发加大,到后来便如同漫天落下白色的羽毛一般。
“黑丫在哪里?他和霁月究竟怎么样了!”清笛拼尽全力策马,可是还是跟不上玄宸。她只能在马上追着他大喊——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草原上遭遇饥饿的虎群,霁月和黑丫怎么可能抵挡得了!
原本清笛心里还存了个侥幸,想着也许黑丫在草原上遭遇到的危险会是狼群。
而说不定黑丫遇见的会是玄宸狼王舅舅的手下,那么黑丫有可能不会受到伤害的,毕竟狼王婚礼那天,黑丫跟着她去过狼王山谷。那群狼挨个上来闻过黑丫的气味儿,相信狼们能够记得。
可是哪里想到,它们遭遇的竟然是猛虎!
猛虎是这片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它们的战斗力是超过狼群、豹子与黑熊的。它们的天敌只是人类,所以它们一般不会主动进攻人类,更遑论是这样营盘严整、人员众多的契丹宫帐。
只能说,群虎今晚这近似发疯的主动攻击行为,原因只是因为在这样风雪将至的夜晚,它们连对人类的恐惧都顾不得了,只想拼尽一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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