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听见你说,希望将来于契丹草原最孤单绝望时,能看见天际浮起这盏灯,便仿佛二老相伴……”玄宸说着,手指早已轻巧将纸灯全然撑开,“所以我便偷偷奔上山崖,抢在它被金雕扑碎前的刹那截下了它,一直带回契丹来。”
“那晚你果然在金雀湖。”清笛深深吸了口气,隐住泪意,“那你为何只躲着,不肯出来见我?”
那夜是霸州城破前的夜晚,如果那夜他能出现在她面前,说不定,一切还都来得及转圜;反言之,他明明已经到来,明明宁愿以船头浴火翻转来引她远观一笑,也不肯到她眼前来——便也只为,不希望因为她而改变了整个破城的计划。
想起霸州,藏在心底的痛再度蔓延开来,滚入四肢百骸。
纵然此时也可不顾一切随他而来,静幽小山之上独独相对,可是又如何才能忘却心中积压了沉重的国恨家仇!
回望山下,灯火如星瀚;可是那光辉与温暖都只在远方。他们两人独处的这一方山顶,却只余幽暗。
“你费心了。”清笛伸手去想要抢过孔明灯来,“我自己燃与爹娘就够了,六皇子还请回避。”
。
“你错了。”小六却伸了手肘挡住清笛,护着那盏灯,“这灯虽然曾经是你的,可是升上天空之后便不是你的了。今晚我说放灯给二老,却不是属于你的。”
“你说什么呢?”清笛听得迷糊。
“是我要放给二老。”小六叹息了声,吹燃了火折子,点燃灯捻。
红灯冉冉升空,清笛纵然想要再拦,蹦跳着去抢,却已经够不到。只能呆呆仰首,看那一盏红灯被草原的风吹送着,越发高去。
天地苍阔,草原的苍穹越显得疏朗。孤零零一盏红灯飞升而起,却越发显得艳红而醒目。
“契丹的水不流向南,放在契丹江河里的莲灯无法抵达霸州,可是这片大地上的高天却是同一片,南北无界。所以,这盏高高飞升在契丹上空的红灯,二老一定可以看见。”
灯火远去,灼热却印在了小六眼底,他炽烈地凝望她,“就算这灯只是孤零零的一盏,可是它的光芒却足以照亮天地。不管多远,总能看见;不论多孤单,总有不可泯灭的光与热。”
玄宸握紧清笛的手,“更何况,灯下的大地上,还有我陪你一同仰头,目送灯火。”
“在这片契丹大地上,能够陪伴着你的,不光是二老的在天之灵;还有我!”
。
契丹的大地,与中原汉地,隔着国界,隔着无法跨越的沟堑;可是她却忘了,覆盖着契丹草原和中原汉地的天空,却是同一片!
从契丹大地上冉冉升空的红灯,纵然在中原汉地亦可看见。契丹与中原的江河也许不能交汇、民俗总有分隔,但是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却殊无疆界……
清笛轻颤着转头望玄宸。天际红灯、山下莲火,他站在明灭的界限内,笑如轻雾。
他想,对她说什么?
“我去杭州,找飞天鱼。怜儿,你可猜到为什么?”他忽地扯远话题,仿佛说着与眼前全然无关的事。
“不是你临时起意,胡诌给我听的么?飞天鱼倒是真的,可是你拿来的那条,我倒是不信真的就那样巧。”清笛想起他那日的渔夫装扮,不由得微微翘起唇角来。
“那是我娘要的……”玄宸抬眸望天际红灯,幽幽地说。
“你娘要的?!”清笛一惊。丝毫没想过,这事竟然与贞懿皇后相关。
“我娘弥留之际,已是水米难咽。草原的吃食原本就油性大,身子虚弱的时候便难以承受。我便流泪问娘想吃什么,不论是
什么,我都一定去找了来;娘当时面上露出笑容,只说,她记忆里有一种鱼叫做飞天,滋味极是鲜美,若能品尝便能飞升极乐……”
清笛巨震,“你娘说知道飞天鱼,甚至可能品尝过飞天鱼!”
玄宸转回眼眸来,深深凝望清笛,“我想说什么,你必然已经知晓,是不是?”
196、白月明田(5更3)
清笛怔怔望着玄宸,“都说贞懿皇后自幼在狼群长大,却一直忘了再往前想:贞懿皇后在流落到狼群之前,她究竟是哪里人——原来,她老人家竟然是汉人么?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江南人,且到过杭州的?”
“是。虽然娘并未对我明言过,但是我猜,情形也该大抵如此。弥留之际想念的滋味,早已不是口腹之欲,那是她一生都没能舒展的思乡之情……”玄宸眸子里泪光闪动,“我娘谢世时,我没能给娘找见飞天鱼;这一回给娘改葬,我却一定要找到飞天鱼去送到娘的灵前……”
清笛也是心中寂痛,只能望着他,听他诉说。这些事他必然在心底已经压了多年,却从未对人开口。今夜中元,盂兰盆会,他便带了她来这旃檀山,说给她听。
“我十岁那年,我娘谢世。悲痛欲绝的父皇,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抗,执意要追封我娘为皇后。唯有如此,父皇百年之后,他们才能同享帝陵,千古相随……可是整个契丹都不答应。不仅仅是因为我娘是狼女,实则更是因为我娘是汉人……”
“契丹与中原那时正是彼此敌视达到巅峰之时,契丹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个汉人女子被封为皇后!契丹草原,世世代代的皇后只可出于萧氏,无人能改。”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我娘孤零零一个人葬入一座孤坟;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活着的时候孤零零只有狼群和父皇为伴的娘亲,死后也同样孤苦无依!是我无能,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无能!”
玄宸语气里漾满悲愤。清笛明白,那年少年的他,那一刻的绝望。
纵然身在帝位的皇帝,一个人与整个契丹对抗,到最后都不得以大局为重而败下阵来;而他一个刚刚十岁的孩子,那时候与整个契丹对抗,又能怎么办……
“只有建下一场不世的大功,才能为我娘赢得最后的机会。霸州一直是契丹南攻的一块心病,久攻不下,伤亡无数……父皇便曾下谕,倘若能以最小代价攻下霸州城者,父皇将满足他一个愿望。”
清笛垂下头去,“所以你才一年绸缪,终究攻下霸州城。更没有在端午前夜见我,不肯因为我而改变了破城的计划……”
于她而言,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为了重新证明爹爹的清白,她不惜亲蹈媚心之计,北上契丹;以求用这样不世的功绩赢得朝廷的认可。
都为了爹娘,都只有一条别无他选的路。
“不仅仅是三年前的霸州城破。那件事开端更早,当年与张昌兴联手害了袁将军,便也是为了这件事……只是可惜,袁将军治军严整,纵然牺牲了一己之身,可是他仍旧留下遗言,号令守城三军不许乱;若记得他当日的血,便要死守城楼,以契丹人的鲜血来换……”
清笛的眼泪,狠狠跌落下来。
“十一岁那年我没能做到,也从此明白汉人的智慧与勇气。又用了三年筹划、一年部署,终于在十四岁那年攻破了霸州城……霸州城破,我知道终于可以告慰娘亲,可是当我看见你从城楼上坠下的那一刻,我只能恨上天对我的狠毒——为了娘,我只能攻破霸州;可是攻破了霸州的代价却是失去你!”
“我能攻破霸州,我能独力改变整个契丹对娘的蔑视,我能扶持起一个皇帝……我却独独不能攻破你的心。若我还是被贩卖的少年小六,用我真挚的情尚可换得你的真情回报;一旦我回复契丹皇子身份,一旦我用智谋来覆盖本真,你就会对我竖起心防,再也不肯接纳……”
“我能夺得天下,代价却是要永远失去你!那份惩罚,已是够了……即便当年眼睁睁看着娘遭受不公,我也还能忍耐;可是那一刻失去你,我只能问自己,何必还要活着!”
玄宸紧紧握着清笛的指尖,仿佛当日情景再度重来。他的手都在颤抖着,仿佛唯恐这一瞬再也抓不住她的手。
“我明白,霸州成了凝在你我心底永远的隔阂。即便今日你就在我身边,即便此时我握着你的手,即便——为了我你小心绸缪,甚至忍痛与月牙儿结交,只为了护我周全;可是你我之间终究隔了霸州之痛,终究始终不能坦诚相待。”
“你宁愿凡事都自己来背,也不肯一切都与我言明。以你我之力,倘若能够携起手来,定然能渡过一切灾厄去;可是你却选择背转了身对我,不肯告诉我半分。”
“只因为我是契丹人,只因为在你的心中,我是不能接受的仇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不对!”
玄宸攥紧清笛指尖,深深垂眸下来,“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娘实则是汉人;我虽然是契丹人,可是我的血脉里流着一半的汉人鲜血。怜儿,你可会觉得好些?”
“其实只要你肯垂眸去看——你看这旃檀山下,万众齐聚,你如何还能看得出他们谁是汉人,谁是契丹人?中元节原本是汉地节日,却在这里落地生根;这片土地虽然是契丹的地界,可是民俗早已变作汉地规矩……在这片大草原上,有契丹人的毡帐,也有汉人的房舍;汉人与契丹人共居而处,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清笛转眸去望山下,漾漾如烟的灯火里,尽管衣着上还是能分得出汉人与契丹人,但是他们面上的神情相同,所做的事情亦相同。并无想象之中,汉人与契丹人一旦狭路相逢,必然怒目相向的情形。
他们就像是这天下最普通的邻居,相邻而居,并肩而行,对视而笑。
契丹人与汉人,尽管加诸身份之前的民族不同,但是修饰成分的中心词都只是一个“人”。
“就连契丹的太祖皇帝,也从不认为自己只是契丹人的皇帝。”玄宸轻轻一笑,“耶律二字不过是后代追赠给太祖皇帝的姓氏,以标示皇族之身份。实则太祖皇帝自己给自己的姓名是:姓刘,名亿。”
197、别样风景(5更4)
清笛微微一怔。
实则游牧民族若成气候者,朝廷都会颁赐汉姓。便比如西夏国主李元昊,党项人原本没有李姓,这个姓氏便是大唐朝廷赐给他祖上的国姓,以示恩宠。宋时,朝廷又赐了赵姓,所以元昊又可被称为赵元昊。
早也知道契丹皇室也有汉姓,只以为这姓氏也是来自朝廷的颁赐,却没想到这实则是契丹皇室自行的选择,便越发能体现出他们内心真实的愿望。
“不光皇族如此,即便后族的‘萧’姓也一同而来。太祖皇帝便是承托萧何辅佐刘邦创建汉室天下的先例,在皇族姓刘的同时,将萧姓赐予后族。”
玄宸定定垂眸,细细望清笛面上神情,“太祖皇帝方称帝,曾经问过诸臣:‘受命之君自当侍奉上天,敬仰神明。谁当排在最先?’便有人说,当是佛祖;可太祖不喜,说佛教乃为外来之宗教,可以崇信,却不可以之治国。”
“僵持不下,太祖长子、人皇王耶律倍提议,说孔子乃是万世尊崇,为君王者当首尊孔子……”玄宸拉着清笛的手坐在山石上,转了头,撑着下颌凝望清笛,“怜儿,你说,这样一个给了自己汉姓、又要以孔学儒礼治国的皇帝,还是你们汉人心中所谓的‘胡人酋长’么?”
清笛微微皱眉。
“从太祖以降,诸位帝王都好汉学,能诗文,善书画。燕子城中便有刊行父皇诗集《清宁集》的;宫帐内也保存着人皇王诸多丹青妙笔……来日我一一带你去看,倒请你品评,如果忽略了他们的名讳和身份,你倒是看看他们可与中原文人有何区别?”
“怪不得……”清笛轻轻一叹,“怪不得你当日便擅丹青,让我着实惊诧。”
提起当年事,玄宸不由得展眉而笑,握着清笛的手,便也多了许多温柔,“我知道你们汉人倒是宁愿都相信,契丹人都只是茹毛饮血,契丹草原是蛮荒之地。”
“我知道你不是。”清笛垂下头去,“倒果是头一回听见,原来契丹人还有这一段旧事。”
“实则这样的旧事从未曾断:西晋末年已经有五胡十六国,及至你大宋朝廷统一汉地之前的五代十国,都一直有草原民族封邦建国。反言之,即便大唐号称汉家天下,实则大唐皇室亦是胡人血统,所以唐皇才皆爱鞍马、对四方万邦怀博大容纳之意,此举迥异于传统汉人的主张……”
“便是你们汉人所称许的许多大文人,也都是胡人后代。譬如《陋室铭》之刘禹锡,便是匈奴后裔。他们的笔下风华,又有哪里有半分逊色?即便诗仙太白,也是生于胡地,极有可能是胡人血统,他的神采风流,又有几人能及?——重不在胡汉血统,重在各自造化。”
玄宸轻轻咬着清笛的指尖,“汤汤华夏,从来都是汉人与胡人杂居相处,彼此融合;又何止只是汉人独居?”
清笛转眸望他,“所以方入契丹地界,你便告诉我,要我爱上草原,而不是带着恨来?”
“嗯。”玄宸乖乖点头,“你恨契丹,可是我却要告诉你,如今契丹国中之民,汉人之数早已超过契丹本族去。你若恨契丹之国,难不成你要连占据了大半的汉人也一并恨了去?”
“而对我这样一个半是契丹,半是汉人的,你又究竟是要憎恨我那一半的契丹血统,还是接纳我另一半的汉人血缘?”
玄宸将清笛的手缓缓按在他自己心口,“爱我还是恨我,我要你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不是我身子里一半的某种血统。否则你说什么,我都不心甘;就算你成了我庶母,就算你想用这种规矩拦阻着我对你的念想,也办不到!”
“我有野心,却不仅仅是手握天下。”玄宸手臂用力,将清笛直直带入怀里来,“我更要集合人心。我要无论是契丹人还是汉人,或者是渤海人、女真人、奚人,所有人都能这样比邻而居,有出身民族之分,却无心之界限!”
清笛彻底怔住,“你当真?”
“当真!”玄宸正色颔首,“所以我攻下霸州,却不直接交由契丹,反而是交给汉人张昌兴。霸州地处中原与草原的交界地带,我便要从这里开始,让汉人与契丹人、女真人、西夏人平等共居。”
旃檀山下,灯影如幢。河面上挤满了密密匝匝的莲花灯。灯火映着人面如织,便再难分清那河上的莲花灯,究竟哪一盏是谁放的;便干脆放手,只望着它们光辉交映地一同随着水波向前去。
每人放入的莲花灯纵有不同,可是那些莲花灯所承载的祭拜先人的心情,却是相同的。
水波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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