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以为终于有机会为怜儿做一件事,我自以为一切计划都安排的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步一步其实都是按着你的路数在走。我志得意满,却不知道我根本是你的棋子!而且直到长长的三年之后,我才猛地悟透!”
月色如银,罩着一袭白衣的凤熙,面上越发苍白,“我再回头想之前我陪着婉娥去山阴扫墓之事。我四处去打听哪里有最好的山阴甜酒,路上遇见一位老哥亲自指引……六皇子,如今想来,那位老哥也是你布下的人吧?”
“你的山阴甜酒是好,只是味道太像当年怜儿喝过的蓬莱春。所以我带了回去没敢给怜儿太多,只给了一小瓯子,可是那一点点酒还是足以勾起怜儿的回忆,将她引向了越酒铺子!”
“六皇子,你果然是契丹草原不世出的天纵少年——你一步一步都算计好了,就等着怜儿自己走回你眼前去。六皇子,你轻易就戳破了我做了三年的美梦!”
凤熙说到最后,嗓音已然沙哑。
“我明白你早晚会想通整件事,我也知道这对你的骄傲会是多大的折损。”草原上夜雾飘荡而来,宛如银纱遮蔽了幽谧天地,青衫少年凝立白雾间,眸如轻霭,“可是我那个时候只能想得到你,也只能——信得过你。”
“这天下的人,对怜儿不是贪婪想要占有,就是想要利用她的美貌与智慧——可真正当大难到来,有谁肯为了救她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凤熙公子,你我都知道,能够这样做的人,除了你我自己,就只有彼此!”
凤熙凤目一眯。
轻雾荡过,小六青衫飘摇。平绣满衣襟的杏花,在夜色里开得潋滟,“我是利用了你,那也只因为我独独信得过你。”
“身在霸州之时,我知道怜儿一直在想家。她知道她终有一天要来这契丹草原,可是她极想在来契丹草原之前,再回家看看。”
“她的这份心意,是寒食那天早晨,她不顾一切前去祭奠她爹的时候,我看出来的。她想不顾一起了了自己所有的心事,才能轻装离开——可是她从不肯告诉我,她心中的家在哪里。”
“我想到了袁承道带兵去过的所有地方,最后将心思定在了杭州。袁将军戎马一生,行军天下,极少在哪里停留超过一年。唯独在杭州,他驻扎了三年。而那三年,也正是怜儿初懂人事的三年。”
夜雾流荡,遮住小六眉眼。凤熙只觉微微一凛,隔着雾霭仍能感受到小六的注视,“我其实想亲自带她回家……只是那时我做不到,而且倘若我真的做了,她也会担心我是要毁了江南……所以凤熙公子,这件事我只能假你之手,由你带她回家。”
“她在杭州这三年,我看得见她过得很快乐。她面上重又现出小女儿的恬淡笑容——也唯有这三年之后,她才会整理好了自己,含笑走向这契丹草原来。”
“这一切,全都有赖凤熙公子三年来的用心。这份情,我将来定将回报!”
凤熙微微一个踉跄,“你方才最后这两句话,在暗示什么?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怜儿她也多少猜到了你的心思,所以才甘愿自己推动了和亲之事,继而甘愿主动来这契丹草原?!”
“来契丹的路上,你可看见怜儿掉过一滴眼泪?”小六垂下头去,“她看见我出现在杭州,恐怕也多少已经猜到了我的意思——倘若她不肯回来我身边,那么只有我亲自带兵南下杭州!”
“杭州与大宋,永远是她心中最重的。她能在西子湖上将身子再度给了我,可是她却依旧将心留给了杭州和大宋!”
雾霭越聚越浓,小六的嗓音轻袅,“成为我的庶母,而不是我的妻子,便是她对我的报复。她恨我再将触角伸过江南。”
178、灵猫心计(第三更)
“公子,可有大碍?”夜色里,仿佛草木浮生一般,从暗影里走出黑衣人。
凤熙忙转身凝望,确认小六已经进了帐篷、周遭无人,这才点头,“你们是暗人,不必主动现身。除非我亲自召唤,否则就算看见我被杀,你们也不许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黑衣人皱眉,急忙施礼,“属下知错。只是六皇子心思诡秘,属下担心公子有失。”
“是乌雅来了么?”凤熙皱眉。
“并未。”那黑衣人回话,“乌雅少爷此时正忙于女真内务。按照公子嘱托,必要先统一了女真三十部,才可以与契丹相抗。所以乌雅少爷目下自然不会冒失来契丹。”
“要他多加小心。耶律玄宸定然已是知道了我们与女真的联盟……”
凤熙说着忽然顿住,缓缓漾起苦笑,“我又错了,哪里是他发现了我们与女真的联盟,分明我们与女真的联盟,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当日小六在墓前留下了银线草,引导凤熙找到了乌雅,从而促成了凤熙与乌雅的树下之盟……这一切原来尽在耶律玄宸心中,甚至可以说分明是他的安排!
安凤熙啊安凤熙,亏你自诩胸藏天下,如此看来你竟然在全然无知当中,一步一步替耶律玄宸走了许多步棋!
凤熙仰头望夜空,胸中愤懑几乎爆裂!
只恨上天不公,既生瑜,何生亮!
“六皇子以为今晚狸猫突袭之事,乃是我的安排。既然乌雅并没来,去查查,来了契丹的是谁。”凤熙急忙收摄心神,眼前的事情才更重要。
倘若不是乌雅来了,而今晚的事情也并非凤熙自己的主意,那么就要防范是否是六皇子引蛇出洞之举……
万万不可,在女真还未完成内部统一之时,便让耶律玄宸抓到了空隙,毁了他这么多日子来的暗中绸缪!
。
龙帐议事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方散。韩木成掀帘步入帐中,韩志古已是等待多时。
“二皇子那边可说什么?”韩志古忙问。
原来二皇子身边的汉人文士韩木成乃是韩志古之子。
“回父亲,二皇子说,皇上是担心女真人混进来了。他们也知道南北两朝和亲之事,便有可能想趁着这些日子捣乱!”韩木成回答。
“怪不得皇上只召集北面官,而不召集南面官。”韩志古点头,“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韩木成略微沉吟,“儿子倒是不认为是女真人进来了。倒有可能是有人利用女真人的狸猫来扰乱视线。”
“虽说狸猫原本是女真住地的兽类,只有女真人懂得驯服它们;但是并非说,这天下的狸猫便全都还在女真人手里——就比如大宋皇宫,女真人也是进贡过不少狸猫的。”
韩志古点头一笑,“为父也这样想。不知是不是为父多心,为父只觉今晚这件事的机关出在连城公主脚上的铃声上……”
“哦?”韩木成也是一惊,“原来竟然是这般么?”
韩志古点头一笑,“她身上的伤都无大碍,甚至于她原本不必受那些伤……恐怕那狸猫不过是她的一步棋。”
“那丫头心思缜密,儿子早已领教过。身在霸州那些日子,儿子跟在二皇子身边,便屡次听闻有关她的一切。萧殷、二皇子都被她政治过;甚至于就连六皇子,都只能对她俯首帖耳。”
韩志古垂下头去,“一个孤女子,的确难得。”
“父亲可会向皇上揭发了她去?”韩木成瞅着父亲的神色。
“你说呢?”韩志古起身走向帐外,“你我都是夹缝中人,本为汉人,却在契丹为官。所以只要那丫头不会真的危害到契丹国祚,我们又何必再将汉人的不轨说与契丹人听?但是你我不说出来的前提,也必须是她不会危害到契丹国祚!”
帐外夜色,越加深浓。
。
契丹铁骑横行草原,可是在这浓稠的夜色里,天地却是自由的;纵然契丹卫兵四出,也没办法奔袭到这天下处处。
无人的草原深处,有鹑衣少年飞奔在旷野里,一边如风奔跑,一边唿哨轻叱,“你给我站住,还跑!”
碧草里一声凄厉猫叫。
那少年叹了口气,又加快了步子奔过去,一把扯住猫儿的尾巴,“好了,我不罚你就是,你站下!”
猫儿被扯住尾巴,只能无奈停住,转身依旧耸起脊背,猫眼略带防备地瞪着鹑衣少年。
那少年只好坐下,朝着猫儿伸出手臂去,“来吧,别闹了。”
猫儿这才嘤咛一声,收起了防备,跳进少年怀中去,以面颊蹭着少年的胸膛,“咪呜咪呜”地轻轻叫着,仿佛小孩子的撒娇和讨好。
“你今日倒是真给我丢脸。原本说好了,我们只是混进来转转;你我只好好看戏便罢,你若累了只管在鹿皮囊里睡觉,可是你怎地忽然发狂奔出去?”
“看将个契丹宫帐搅得个底朝天,我也好悬被他们给擒了。”少年抚摸着猫儿的头顶,温声埋怨。
猫儿累了,自然不回答他,只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尖儿。显然之前没命似的飞奔,让它爪子都累疼
了。
少年眯起眼睛来望着幽深暗夜,“那个女人倒也好奇怪,她明明是汉人,第一次来草原的。她怎么会知道用密集的铃声来扰乱猫儿的听觉,从而激得猫儿发狂?这竟是巧合么?怎地会这样巧?”
猫儿却咕哝着在他怀抱中睡着了。
少年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回家去。这契丹草原,我们早晚还要来玩。到时候,这里便是我们的牧场!”
179、深夜诉情(第四更)
已是夜深,耶律真元还是来了清笛的帐篷。
见到皇帝身影,清笛本。能向后瑟缩了下。
“连儿可好些?”耶律真元坐在榻上,撩开床帐,俯身望清笛面颊。
清笛努力撑起笑颜,“有劳皇上挂牵,妾身没事。只不过受了点惊吓,想起前朝的一段故事。”
“哦?说来给朕听听。”
尽管夜深,皇帝却并无倦意,更无离去的意思。甚至伸手招来贴身侍从,为他脱去了长靴,盘腿坐在榻边。
清笛只能拖延,“前唐时,武媚娘得宠唐高宗。武媚与王皇后、萧淑妃争宠恶斗。武媚以女儿性命为代价取得后位后,命人将萧淑妃砍去手脚扔进酒瓮,声言要萧淑妃骨醉而死。”
“萧淑妃死前,曾恶咒武媚,说:‘阿武妖猾,乃至于此!愿他世生我为猫,阿武为鼠,生生扼其喉!’”
耶律真元听着,都是眉头一皱。
“皇上,今晚恰逢猫祸。妾身并不怕猫,只是难免会由猫儿想到后宫的争斗……”
清笛轻轻扯着枕席,瑟瑟轻颤,“今日妾身初到契丹,皇上便颇多照拂。妾身只担心,从今日起,妾身便也会涉身那杀人不见血的后宫争斗。而那只猫儿,便是哪位妾身不小心得罪的姐姐,用以惩戒的吧。”
耶律真元深深阖上眼帘,伸手轻握清笛柔荑,“你别怕,朕断不会让人伤了你!”
“皇后说过,皇上万乘宸极,国务缠身,纵然皇上恩宠妾身,又哪里可能时时都护在妾身身旁?”清笛泪下,如雨打梨花,“妾身惟愿,皇上对妾身的恩宠少一分,也唯有此,才会让后宫里的姐姐们,不至于嫉恨妾身……”
。
“连儿……”耶律真元微微挑眉,“如果不是朕听错,你倒是在埋怨朕对你的喜欢?”
“妾身不敢!”清笛连忙想要起身跪倒,却身子疼得动不了,被耶律真元阻住,“不必。”
耶律真元凝望清笛眼瞳,良久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人静了,朕极是想与人说说话儿;也或者是之前看你受惊,朕真的怕你出了任何差错——此时朕便也与你说说心里话吧。”
“朕身在帝位二十余载,镇日里眼睛里看见的都是勾心斗角。朕要率领整个契丹与宋国斗、与西夏斗、与回鹘斗,与女真斗;朕的朝堂上皇族后族与庶族斗、契丹官员与汉人官员斗;朕的后宫里,女人们还要斗……”
“看多了这些,朕又如何看不见连儿你眼中的疑问和防备?你虽然一径想要讨朕的欢喜,可是你由始至终眼睛里依旧有不信任。你也许觉得,朕对你的欢喜只是在做戏,只是因为此时女真反了,所以朕急着要与南朝修好,以集中精力对付女真的肘腋之患。”
“连儿,实则你错了。朕是真的喜欢你。如果不是你来,而是南朝任何一位公主,朕定然会以礼相待,会优加款待,但是绝不会那般欢喜。”
“皇上,妾不敢……”清笛急忙俯首,心却越发沉落下去。
。
“该怎么说呢?你让朕,想起了一个人……”周遭沉静,耶律真元陷入回忆里去,浅缓露出微笑,“她也与你这般,清亮、桀骜、浑身上下都仿佛浴着光芒。”
“还有……”耶律真元忽地转头来深深望了清笛一眼,“都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仿佛能让鸟兽都俯伏在你们的脚下。”
清笛大惊,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被抽空!
“皇上,妾身……”
耶律真元摇头微笑,仿佛刚刚说的是句不相干的话,他只继续说着他心中的那个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本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她能听懂狼的言语,便也渐渐能推知其他动物的心思,所以那些动物肯于听命于她,自然不奇怪了。”
“其实人也是动物的一种,所以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即便以我身在帝位之尊,也只想俯伏在她脚下……”
耶律真元微笑加深,再转眸细望清笛,“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这样一个她。失去了她,我以为穷己一世,再不会遇见这样的人儿;直到今天,朕看见了你……”
“白马令你为难,可是你不迁怒于它,你反倒首先与他打招呼,平等相待;第一回向我要恩赐,原来只是想去小六子的马厩去看看马;直到猫儿撒野,就连那场中只肯听主人号令的海东青都飞身而起前去救你……连儿,你也是这样神奇的人儿,你说朕如何能不喜欢?”
“看见你,便如同时光倒流到当年,朕初见到她的模样……”
。
周遭一时死一般的宁寂。翡烟紧张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这样的深夜了,皇帝还来姑娘的帐篷里,说着这样真情流露的话,难不成是说,是说——皇帝今晚就要宠幸了姑娘,不肯走了?!
这可如何是好!
宁寂之中,忽听得清笛一声轻笑。笑声虽然依旧甜美,却仿佛坠满冰块,满是寒凉,“皇上这般的宠爱,妾身不要!”
“你好大的胆子!”耶律真元仿佛也愣住,沉声出言,“朕宠爱你,却不是让你恃宠生娇。竟然胆敢对朕这般说话!”
“妾身便这样说了
,皇上便处置妾身好了!”清笛不但不避,反倒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