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杨绍泽也忙拢目细望。
果然!漫天的纸鸢,看似寻常放飞着;但是每当南风起,便会有纸鸢仿佛挣断了线绳,扑身入风,顺着风向他们所在的方向飘来!
“又有什么奇怪!”将官走到杨绍泽身畔来,“将军,这也是民俗。已近端午了,端午本是五毒并出
之日,恐有毒疫传扬;所以百姓们会制作纸鸢,将那毒疫化作纸鸢放飞天上。最喜风来吹断丝线,纸鸢断线飞走,便是将毒疫放走了,求取穰灾之意。”
“原来只是这样?”杨绍泽揉了揉眉心,“看那些纸鸢的纹样,恍惚都是药材。还以为这些纹样会有何特殊用意,却原来是穰灾。”
“正是。”那将官附和,“端午自然少不得兰草、菖蒲、艾叶之属。”
“算了,回帐。”杨绍泽意兴阑珊。
草原腹地上,那马上的青衫少年却是一惊,低声呼喝,“不好!”
80、紫气东来(①更)
玄宸青衫烈马,拔足狂奔。月牙儿在后头紧紧追赶,高喊着,“六哥,竟是发生何事?”
玄宸策马奔向南方,迎着南风吹来的方向,去追逐那些随风飘落的纸鸢。遇见便从背上俯身而下,捡起一个又一个。
看了那纸鸢的纹样,玄宸面上警色更甚,拨转马头望月牙儿,“快去通知国舅,让他命关防兵士以弓箭射落天上纸鸢!务必勿使纸鸢飘向落云山方向!”
“怎么了?”月牙儿不解,“不过是宋人放起来祈求穰灾的玩意儿罢了,六哥你何必这样担忧!这一个一个的,画的不是草就是花儿,能有什么古怪?”
玄宸轻轻阖上眼帘。
这些纸鸢的纹样在月牙儿眼里不过是没什么古怪的草和花儿,那么可以想见,关防士兵之所以对这些纸鸢毫无防范,心中定然也是这样想的!
想出以纸鸢通信息的人,笃定自己的法子定然会骗过关防士兵去。这人,何等聪慧!
“月亮,你可曾跟着你的汉家师父用心学习?”玄宸轻问。
“没有。”月牙儿鼓起两腮,“汉人的东西罗嗦得很!我宁愿将那时辰都用来骑马!那个汉人老夫子,顶顶扰人!”
“汉人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因为你没有跟着汉人师父好好学习汉人的东西,所以今天你就被汉人骗过!”玄宸攥紧手指,“不光是你,就连关防将士定然也是同样不屑师从南朝人,所以才会一同被骗过!”
“就算你们知道南朝人有端午放纸鸢以穰灾的传统,却不懂他们更深的文化与心机——所以才没看透有人利用这样风俗来传递消息,更是明目张胆从咱们契丹关防士兵眼皮底下飞过!”
。
“六哥,你到底,在说什么?”月牙儿心慌起来。纵然从小一同长大,但是每每看见六哥这般的时候,月牙儿就会心底颤然——仿佛,她与六哥之间隔了山重水复,无法得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好,就算那些花花草草我不认得,可是这个花样,我还是能猜得几分!”月牙儿自不甘心被玄宸推远,抓起地上一个纸鸢,指着上头的纹样儿,“看,这是个老倌儿骑着青牛!六哥,咱们契丹人的始祖就是骑着白马、青牛而来;所以这个纸鸢上的花样儿或许说的就是咱们契丹的故事,对不对?”
玄宸听见自己的轻轻叹息——若是怜儿,不须一句话,她便已经猜到了所有……
。
玄宸垂首,指着手里两个纸鸢,“这两个纸鸢上的花花草草实则是药材……”
“那我猜到了啊!”月牙儿还在强辩,“汉人端午本来就要用药材祛病穰灾的!”
“可是关键却在这药材的名字里——这一味药材名为‘当归’,而这一位则是‘茴香’……”
“又怎样?”月牙儿依旧不解。
“这便是南朝在提醒杨绍泽‘当归’、‘回乡’,暗示他应及早退兵!”
月牙儿也是面色大变,“那这老倌儿呢,这上头画的又是什么!”
玄宸握紧指尖,“老子过函谷关,关令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便知有圣人过关,便等候在关门。果然见老子骑着青牛而来——这个典故便演化成一个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月牙儿再度蹙眉,“如果说方才那两种药材有通报信息之虞,可是这紫气东来又能如何?”
玄宸轻声叹息,“月亮,我契丹东面是谁,难道你忘了?”
月牙儿惊得在马背上一个趔趄,“是女真与渤海国!”
契丹吞并渤海国,渤海国民一直反抗;契丹在女真横征暴敛,尤其是强征海东青,激得女真也是反抗不断……东边始终是契丹肘腋之患!
“这老倌儿的纸鸢莫不是在提醒杨绍泽,要他与女真和渤海国联手,左右夹击我契丹?”月牙儿从小跟着父兄,又被皇后姑姑作为继任皇后来培养,所以于国政和兵法也颇有造诣。玄宸这样一点拨,她立时便懂了,“是谁,好深的心思!”
“所以你要马上通知国舅,这一刻切不可掉以轻心!”玄宸说着拨转马头。
“六哥,你又要做什么去?”月牙儿急喊。
“战机稍纵即逝。我若再不收网,便会失了机会!月亮,你我分头行事!”说罢,玄宸一骑已经飞逝而去,青衫身影转眼淹没于天野幽幽。
。
“是谁在凌霄山上放纸鸢?”顺风客栈里,丁正松谨慎盯着山路上络绎不绝的行人。
“男女老幼都有。”店小二林星禀报,“说是都为城中北伐军士的家人。趁着端午将至,为北伐的子弟穰灾祈福的。”
凌霄山上,清笛立于风口,静静望着无数纸鸢飘向北方长天去。
“这法子,果真行得通?”湉娘裹着帷帽,也遥望北方,只是语气中尚有迟疑,“距离这般遥远,如何能保证纸鸢能飞越过去?”
清笛一叹,“端午乃是由春转夏的节气,这些日子开始,契丹草原上的风向也会变了。从前的朔风,这时节尽数转为南风,这些纸鸢正好可以驾着南风而去。比之我大宋城池,契丹空旷的草原上风更大,所以只要纸鸢能
飘过这凌霄山、飞越了城墙去,那么便有可能抵达杨将军所在。”
“惟愿……”清笛怅望北方,“杨将军能看得懂我藏在纸鸢纹样里的密语。”
趁着季节,纸鸢的法子可行;但是关键在于,对方是否可以心心相通。倘若无法心心相通,纵然纸鸢飞至也是徒劳。清笛只能冀盼,杨将军也是智勇双全的将帅,可以看懂她的用意。
81、万山咆哮(②更)
天狗吃月的夜晚之后,契丹草原的风转为南风。随着南风飘来的纸鸢却终究不见,许是被风吹断,散落山野各处了吧。
杨绍泽坐在帐中,研判桌面上的军事舆图,不觉天色已暗下来。此时所扎营的落云山谷,也恰如同他进退维谷的心情——从前从霸州攻入契丹境内,因沿途还都是被契丹夺去的州县,杨军只须如常攻城拔寨即可;而此时已是入了契丹草原的腹地。
契丹纵然也有城池,但是契丹人多数并不在城中居住,而是依旧保持游牧的习惯;所以杨军的进攻便遇到了阻碍——他们总不能以十万大军追逐着一家一户的牧民深入草原吧?
没有了城池构建的契丹草原,杨军传统的攻城打法受到了巨大的挑战。他此时亦是惶惑,不知是继续向前去,直捣契丹京畿;还是退回去,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时机。
可是朝廷主战派的大人们无不好大喜功,这一番获得军事胜利,他们便一次次发来廷报,要求他不断进军再进军;久受契丹军事压制的朝廷,恨不得这一回由他率军将整个契丹都斩于马下!
这份急切的心情,杨绍泽当然明白;可是身为实战的将官,杨绍泽却不能不踌躇——其实此番北伐,他的军队尚未遭遇到契丹军队的主力。那些横刀立马的契丹骑兵主力一直隐藏在暗处,就如同环伺在畔的野狼,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的反应,伺机而出,一口咬断他们的喉管!
我在明,敌在暗,这种感觉令杨绍泽极为不安。
杨绍泽想着想着,恍惚间只见帐门处立着位金盔金甲的将军。
那将军疾声厉色叱责他,“士兵心可生畏,身为将官者,你又岂可起了胆怯!若有变,士兵要为你马首是瞻,倘若你心乱了,又如何号令麾下!”
杨绍泽一警,想要出言解释,却张不开嘴、发不出声。
“你竟扎营于此,真是蠢材!春日山上冰雪融化,倘若水从山上来,你们还往哪里躲!如果契丹骑兵从山谷两头来,你们又当如何突围!”金盔金甲的将军叱责连声。
“将军有将军的带兵之道,杨某也有杨某的因应对策,不劳将军这般!”杨绍泽一急,胸臆中的话便冲口而出!
这一喊,便是醒了。睁眼再去看向那金甲将军方才站立的地方——帐门处空空的,哪里有什么金盔金甲的将军?
。
杨绍泽惊愣着,汗透中衣——举朝上下,唯一曾经被圣上钦赐金盔金甲的将军,唯有袁承道……难道方才,竟是袁承道的灵魂前来训斥于他?
杨绍泽登时起身。烛光摇曳,将他身影映上帐墙,丝丝颤动。
虽然心中不服,杨绍泽却也不能不承认,如今麾下将士,泰半都是袁承道旧部。如果没有这一支铁军,他又如何能取得此时功绩?
倘若袁承道还活着,本朝武功最盛者又如何能轮到他杨绍泽?
帐外忽有风来,将帐中灯火吹得一晃。便仿佛杨绍泽自己的心。杨绍泽急忙收敛心神,暗责自己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心旌如此摇摆?身为将官先乱了心,又如何能安定军心?
“将、将军!大、大事不好!”就在此时,帐外猛地冲进来兵丁。
“慌什么!”杨绍泽喊声叱责,“说!”
“将军,山雪融化,已经从山上冲下来了!”
“什么!”杨绍泽大惊,一把推开士兵,冲出帐外——
。
夜色吞涌,天际暗云飞渡。厚重的云朵宛如铅块一般,压得整个天地都窒闷难捱;天上纵有星月,光芒却几乎被铅云尽数吞去,只能偶然泄露一丝惨白冷芒映照天地。
这样一片阴晦之中,却有声响轧轧而来。杨绍泽忙抬头,月色明灭,以他目力却也能够看得见已经有白色的流雪宛如白浪,从山巅奔涌而下!
远远望着,便宛如无数白色骏马,沿着山壁齐头并下!
纵然山高,纵然山壁之上还有树林遮挡,可是以那万马奔腾的势头,眼瞧着那流雪随时就会冲到眼前!
“快!传我军令,令各营火速起拔!不必留恋营帐辎重,唯独保存战马,火速冲出山谷去!”杨绍泽沙场沉浮,死人堆里爬出来过多少回,都从未惊慌失措过;可是此时,饶是上将军,亦惊得浑身战栗!
人之杀戮尚且有力反抗,可是这天纵之力,人又如何有能力对抗!
唯有,溃逃……
杨家军队都是训练有素,可是此时也全都被天力震慑住。惊惶之下,人喊马嘶、盔甲磕撞,整个山谷一片狼狈之声。
山脉之上,隆隆之声越盛;翻腾的雪浪,已经如疯狂怒吼的怪兽,咆哮着飞奔而下!
更何况落云山谷狭窄,十万大军、连同战马、辎重便将整个山谷堆得满满匝匝。乍然奔逃,人惊马乱,茫茫都堆挤在山谷中,找不得方向。半晌之下非但无法逃生,反倒堵死了两头的通路!
“走啊!”杨绍泽振臂狂呼。明知此时慌乱溃逃乃是兵家大忌,可是他现在更是顾不得社么兵法,他只想多保全一个兵丁!
既当兵,自然不畏死,每一个跟从他来到契丹草原的士兵都是做好了随时为国捐躯的准备
……若是为杀鞑子而死,虽死犹荣;可是如果让他们葬身于雪下,他该如何向朝廷交待,又该如何向苦苦等着士兵们归家的父母妻儿交待!
扎营落云山乃是他杨绍泽的军令,若因此而害得损兵折将,他杨绍泽还有何脸面独活!
可是他一人的嗓音,如何高过漫山遍野隆隆的雪奔之声去?马蹄再快,又如何比得过倾山而下的融雪!
82、青山埋骨(③更)
落云山谷外,天地浩瀚。
玄宸伸手捋着小青的羽毛,慢条斯理说,“南风起了。南朝借南风放飞纸鸢,传来音信,想要拯救这支孤军于覆灭;可是他们却忘了,南风不光能带来纸鸢,更能吹化这山上的积雪……”
“南风能为宋军带来生机,却也能给他们带来死亡……”
小青转着脑袋,凌厉鹰眼侧着瞄望主子。跟在主子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看着主子杀伐也不是头一回,可是这一次主子怎地全无一点喜色?
“纵然我有心放手,可是天时却不肯放手。倘若南风不来,也许我就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可惜,无人能阻拦天时的脚步;草原上的南风来得晚,可是它终究还是会来。南风来了,积雪消融,那么谁都再拦不住死神走向他们的脚步……”
玄宸转头去望山谷,遥遥便能听见里头人怨马嘶之乱声。蹄声纷乱,和着雪崩之声一同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巨大的浪涛,向谷口方向奔来。
玄宸提着缰绳,缓缓转身。
此时山谷口外,玄宸居中,前方有群狼堵着谷口;玄宸身后,召集而来的各部落萨满巫师严阵以待。
依旧没有一兵一卒,直如玄宸当日对月牙儿所说,就算不惊动掌握在国舅手中的军队,他一样可以剪灭十万宋军!
“擂鼓吧。”玄宸终于转身下令。手指头却轻轻按了按心口。那方怜儿掷了给他的帕子,他无处收存;即便带在身上,都怕不小心失落了。于是便设法将那帕子展平了,贴着心口的位置,缝合在内衣衬里。
擂鼓的命令不过三个字,可是却让他费尽了踌躇。那踌躇,来自贴着心口的帕子。
。
“遵令。”萨满巫师们齐齐擂响手中皮鼓,鼓声被山壁回映着,响彻天地!
“停!”山外鼓声嚣然而起,正不顾一切冲向谷口的杨绍泽猛地勒住马缰!
战鼓声乃为催动进攻之号令,此时山谷之外鼓声骤起,定然是契丹埋伏下了重兵!此时己方仓皇溃逃,倘若贸然出谷,定会落入契丹军队刀下!
杨绍泽身在马上,双眼几乎瞪出血来!
前有契丹伏兵,后有雪崩奔腾——他的十万大军该怎么办,怎么办!
。
山谷中的马蹄声骤然停下,山谷之外玄宸坐于马上轻轻叹了口气……
前者,若杨绍泽能够耐心看懂南风纸鸢里头所传递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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