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女儿回来了。
爹爹,女儿此时已是草原人。爹爹若听见,究竟是会明白女儿的心意,还是会责骂女儿?
289、夕阳流水(④更)
两人穿街过巷,挑人少的巷陌行过。
青石板路,两侧乌瓦粉墙;院墙内的杏树虽然掉光了叶子,却仍旧探出枝丫来,清逸地落影在石板路上,姿态曼妙。
中原典型的一切,让清笛的眼睛始终湿着。
思乡,原本不是远离家乡才会有的思绪;而是即便回到故地来,即便亲眼又看见曾经熟悉的一切,你却依旧想要落泪。思乡之情在此处不会解,反倒会到达最高的顶峰。
因为你知道,很快就会再离开;这一刻短暂的相聚不是回来,而是要更久地离去……
青石板上的积雪早已化尽了,靠着墙根儿的角落里还有些雪,只是霸州终究比草原暖和,那些雪也都是融融、软软的样子,绝无草原上冰雪的凛冽之态。
生存,在中原汉地的城池里,便显得容易许多。而草原上的牧人,一旦天降风雪,便只能孤单地面对死亡。
清笛轻轻地叹了口气。
心底有一点明白,为何在军事上,宋军总是无法抵抗契丹骑兵。这不光是步兵对骑兵的劣势,更在于心念的不同。宋军都是不愁衣食,后有退路;契丹人却没有,若是败了,有时候便只能面对缺粮断草的情势。
在契丹时,清笛也曾着意去翻阅史书。关于契丹与中原之间的种种,有了大略的了解。
其实唐时契丹便已归顺朝廷,各部酋长被朝廷分封了节度使等官衔,双方渐渐消弭了隔阂;契丹各部之间遇到事情,也不再是从前的彼此仇杀,而是统一交给朝廷做以决断。
那时候的契丹已经不像是原始的草原民族,而越发成为朝廷治下的州府一般。可是矛盾终究还是爆发在一场春季的巨大灾荒之后。
那一年春天,契丹人遇到灾荒,依旧循着正常的途径向朝廷报请赈灾;可是当时负责契丹事物的官员却不肯开仓赈济,惹得契丹人最终再反了朝廷,回归草原本性……后来终究建立了自己的契丹国,阿保机登基称帝,与中原朝廷彼此对峙起来。
发生在春季的灾荒,在历史上层多次成为中原朝廷与草原民族之间矛盾的导火索。倘若处理不得当,就会成为贻害多年的双方心结。
这一回又是,清笛希望能以自己微薄之力,平息这一场事端。
。当年被红火染遍的霸州,她希望这一回能有机会护着它,不再被战火沦及。希望三年来刚刚重新复苏的百姓,不必再受战乱噩梦的侵扰。
便如同爹爹当日带兵护着这座城,她如今也要这样做。让这粉墙乌瓦依旧宁静,让墙内的杏花能安宁地等待春日的绽放。
玄宸明白清笛这一刻心绪难平,便只是静静地陪伴在她身畔,并未做声打扰。
直到前头终于走到了那最熟悉的街道,看见了从前最熟悉的一切。玄宸才轻轻地捏了捏清笛的手,让她回神过来。
清笛一怔,回望眼前,便是泪水滑落——
彩坊高搭,花团锦簇;街巷两边丝竹声声,街边的河水里都是胭脂红色。
眼前所到的,岂不正是怜香院!
听闻当年霸州城破,院子里的姑娘们四散而去,怜香院也被人点了把火。以为回来都见不到了,却没成想,依旧是旧日巷陌,旧时门廊!
人流淙淙从她身边过,怜香院门前依旧是热闹的迎来送往、燕语莺声。
对于这样一副场景,清笛真不知是应该欢喜,还是悲伤。
她恨这院子,恨这葬送了她命运的地方;可是这里却又曾经是她的家,记录了她那三年的时光。所以乍然重见,清笛都不知道应该是疾步走向前去,还是应该退后几步,或者干脆转身远离了它。
正在悲喜交加之时,忽然听得鸣锣开道,煌煌的声响在街巷之间震动开来,震得人脑门儿生疼。
“哎哟,赶紧退避着些。那位爷又来了!”周遭的百姓急忙退避到路边,面向外,背身不敢看向道中间。玄宸也扯着清笛的手退到一边去。
来人是谁?这么大的阵仗?
清笛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身后一鞭子便狠狠抽下来,“回头,别动!擅自僭越之罪,不想活了么!”原是清道的官差以响鞭行走,看见有人乱动便没头没脸地抽打。
玄宸手指骨节爆起,清笛忍着脊背上的疼,暗自攥紧玄宸的手,“我没事。这样一鞭子算什么,我小时候挨得多了。”
半晌,背后的路才安静下来。周遭的百姓也都动弹开来。
清笛扯住一位老伯问,“老伯,方才过去的人是谁?怎么这样大的排场?”
那老伯四下看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娘子,你怎么能不知道那位爷是谁?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除了他,还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个儿子……”清笛有些愣怔,却猛地想到这人是谁!
北周百姓说的当今圣上,自然就是张昌兴;而张昌兴的儿子只有那一个,就是当日的张衙内!
老伯继续说,“……啧啧,造孽啊。堂堂太子爷,竟然公然寻花问柳。这怜香院,都快成了太子爷的行宫了!”
“也不知道这位爷怎么会这怜香院这么情有独钟,唉……”老伯叹息着走远。
望着老伯的背影,清笛心上不由得掠过一层阴云。当日张衙内在街市上那么贪婪盯着她的目光,她直到今日仍无法忘记。心有余悸。
290、月下亭台(第一更)
客栈里,清笛坐在镜前梳头。心事便随着发梳,沿着发丝滑下。
头发梳顺了,清笛绾好发髻起身,“雪,我要去趟怜香院。”
玄宸皱眉,“张煜琪已经将怜香院当成了他的行宫。我担心你去了会撞见他。”
清笛点头,“可是想要见到于大人,恐怕也只能在怜香院内,方不会引人注意。我们总归不能直接去官署见他,若是改在茶肆,又是人多眼杂。”
“怜香院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只是……”玄宸还不放心。
清笛按住玄宸的手,“这回来霸州,原本事事都是要担着风险。若不敢冒险,便也不能成事。你放心,我之前与人问过,都说怜香院虽然是火后重建,可是院子里的一切都还是按着原样儿。”
“那我便对院子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你且宽心。别说未必有事,就算出事,我也能最巧妙地逃离院子。”
玄宸点头,“你做事我自然放心,只是我必得与你一起去。”
清笛想了想,“你去自然也无碍,只是倘若我真的见到于大人,你可不能跟我一起进去。以于大人对我的了解,他必然知道伴在我身旁的人就是你。即便我给你做了易容,也瞒不过于大人去。”
“好。”玄宸乖乖点头,“又回到霸州,自然还是老规矩:我都听你的。”
女子逛青楼,总归太过惹眼,清笛便易了男子服色。清笛在成衣铺里选了件青色的遥溃反骱谏慈迳恚方砗蟠瓜鲁この泊缘盟逖庞制荨
玄宸望着她笑。清笛妙目轻挑,“穿青衫,我比你如何?”
玄宸笑开,“若你穿青衫,自此我便再无颜穿得。”
“呵……”清笛笑开,付了银子,在街市上又买了把折扇。手腕轻转折扇,果真一位风雅公子。
玄宸忍不住笑,“中原的士子就是有趣,即便这般严冬,也要手上转着把折扇。用得到么?”
“挡太阳,不行么?”清笛瞪他,“若遇见坏人,也可聊做防身。”
清笛说着将折扇前伸,横打玄宸颈项。力道虽然不足,不过招式倒是相当犀利。清笛幼时偷看爹爹练剑,虽然没学会,不过一招半式的还是记得住。
玄宸大笑没躲,只是轻轻握住清笛手腕,“回了霸州,果然见你开颜。怜儿,我会记着,来日不论草原上有多忙,也一定找了时间,陪你回中原来。哪怕就呆上一两日,也能让你开心。”
“好。”清笛含笑垂首,却从他掌心抽出手来,只转头望人来人往的街市,“人间看见咱们两个男人家牵着手,怕是要当我是南风馆的小倌儿了。”
“那我便与人说,我才是你的小倌儿。郎君,你这样可自在些?”玄宸笑着附在清笛耳畔。
冬风寒凉,他的口气却温热扑来。清笛一笑转身。幸亏此时是夜里,有这夜色的保护。
“雪我们走吧,时辰已是不早。想来于大人也该到了。”
旧时楼阁,月下亭台。清笛走进怜香院,终究还是湿了眼睛。
外头的人,就算是时常来这里的人,也都会在青天白日底下指摘这里是腌臜肮脏地;可是此时对于她来说,却只是家。
“这位小爷的面相生,想来是头回来咱们院子?”一个婆子提着茶壶,跟在清笛后头招呼着。这婆子清笛看着也是眼生,想来当是后来才来的。
“婆婆说对了。”清笛反倒露出正常的羞涩姿态来,“这样大的院子,这么多的姑娘,我一来反倒心都慌了。”
“有的,有的。”那婆子乐得合不拢嘴。久在青楼里,连支应婆子也都是喜欢见这样青涩的男孩子,都最不齿那些花间老手,“小爷这身量气度,一看便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平素必是埋首于诗书,所以不曾来过咱们这里。”
“小爷啊,老奴说句孟浪的话儿,只有那不明白的人,才把咱们这里只当是风流地;实则风流之前,咱们这先是风雅。未见得每个来这里的客官都是来找姑娘,小爷回头看看这五座楼阁里头,多少个雅间儿只是被行商的客官雇来谈生意,喝杯酒、听听姑娘唱曲儿,这生意谈讲起来便也自在轻松许多,倒不都是锱铢必较了。”
清笛点头。这婆子虽不是院子里的老人儿,不过这话说得倒是的确明白。足见此时的掌院依旧教导有方。
支应婆子见清笛点头微笑,便得了信心,继续说,“还有就是书生雅士们聚会,仿效古时曲水流觞的典故,饮酒作词,墨迹未干便当即唤了姑娘调弦琴、执牙板,浅吟低唱,即席品评,文字称欢罢了。”
清笛转了眸子,正眼去望那婆子一眼,心中暗暗激赏。
支应婆子更笑,索性逞了胆子,“这些还不论,更有朝廷的官老爷们私服而来。虽然无论是从前的大宋,还是咱们此时的大周,朝廷都有明令,不许官员私自踏进院子来,只许官妓应招入官府陪宴;但是老爷们白日里处理公务已有多累,夜晚岂有不想出来松泛松泛的?”
“于是大人们便私服而来。那些有眼色的士子,但凡想走门路,或者拜门子的,便都知道来咱们这儿来见。所以咱们
这院子哪里只是那些不懂的人以为的只做皮肉生意?皮肉生意都是哪些私妓、暗门子才专做的。”
清笛含笑点头,“听婆婆这样说,我便也放心了。不瞒婆婆说,晚辈今晚是来碰碰运气,听说于大人夜晚时常来院子里?不知今晚于大人可来了?”
291、夜色如醉(第二更)
谁料方才那还善言的支应婆子登时住了嘴,反倒转头上下打量清笛,“小爷定然听错了,于大人日夜忙于军务,怎么可能到咱们这院子来?”
清笛一皱眉,知道自己是心急失言了,便设法转圜,“听闻太子爷也晚晚都来,所谓上行下效,想来于大人也会……”
“小爷切莫说笑了。太子是太子,于大人是于大人。”
支应婆子面上露出警醒之色,“老奴还另有活计,这便向小爷告退了。小爷在院子里转转,稍后便回吧。这冬夜天寒地冻的,小爷的身子也是单薄,切莫受了风寒。”
支应婆子说着转头望楼阁里,“与小爷同来的那位爷,倒是轻松自在许多。小爷与那位爷一起多坐坐,自然便会适应了。”
清笛拱手目送支应婆子走,心里暗暗自责。
她心急了,忘了院子里从前的规矩。
于清风人如其名,向来清正廉明,从前来院子也都是微服而来,绝不让外人知晓。更何况于清风每回来院子,只为单独见湉娘。湉娘自然严令院子里所有人等,绝不许将于大人来院子里的事情给说出去。
有回湉娘身边负责上茶的小丫头,还不到十岁大,也是仰慕于大人,便没忍住私下里跟伙房的厨娘念叨了两句,被湉娘身边的婆子给听见,结果活活让湉娘命护院将那小丫头吊起来打。
那一夜,小丫头被吊在月色里的伶仃身影,印疼了院子里每个姑娘的心。没有客人的姑娘,都早早地关了窗,不忍心去看。
所以于大人会来院子的事情,实则是只有院子里的人才知道的秘密;清笛却忘了,竟然还主动跟支应婆婆打听,已是犯了院子里的大忌。
好在她扮成的小男孩儿很是青涩,方不会引起支应婆子的疑心。
清笛不敢再孟浪,连忙回到楼阁中去。冬日夜晚,楼阁里都落下暖帘,房间中炭气温暖。玄宸面上都染了暄红,醉意朦胧地饮下了身畔姑娘红酥手递过的黄藤酒。
清笛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凉气,这才仿佛让玄宸清醒些,狭长的眸子勳醉轻挑,“贤弟可回来了。”说罢指着身旁的姑娘,“他躲了这么久,你们可不能放过他!”
几个姑娘宛如乳燕投林般奔过来,各自举着酒杯,“官人,可吃了奴家这杯酒。若不吃,奴家就着唇儿来喂!”
清笛惊得急忙喝酒,却也在衣香鬓影里悄然回首去瞪玄宸。她虽然也善饮酒,可今夜哪里可以因酒误事!更何况,若带了一身的酒气去见于大人,岂不是唐突!
玄宸却斜倚在靠枕上,径自捏着小酒盅,邪了眼睛望她们闹,“定要多伺候小爷吃几杯。凡吃成的,爷我重重有赏!”
笑闹了好一阵,清笛千万推着,终究还是被灌下三五杯酒去。动了些气,连笑带喘地伏在桌上轻轻咳嗽。
玄宸这才下了胡床,走过来,挨着她坐着,伸手轻轻为她拍着后背。挑了醉眼挥手,“你们且都退下,让小爷歇歇。”
几个姑娘得了赏,自然欢天喜地退去。内中倒有一两个极有不舍离去之意,走出门去还回首望来,显然是看中了这两位爷的人才相貌,恨不得同赴鸳帐的。
玄宸邪魅笑着,目送了她们走,这才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清笛后背,“只可惜我无福看你这般为我温柔言语、轻歌曼舞。”
“去。”清笛推开玄宸,颊边飞红,“你这人忒坏的心肠,明知道我冬日气喘,你还让她们灌我!你倒是安的什么心!“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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