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冷笑,“大哥说的没错,倘若南北两边的战事又起,最为难的当属连城公主。刚落胎的女人,如果这样雪上加霜,说不定命都保不住了……”
二皇子回身望帐中众人,“连城公主的性命当然金贵,可是难道咱们契丹千千万万的百姓和牲口的性命就是草芥?倘若此时不派兵南下打草谷,那么难道朝廷要眼睁睁看着那些牧民和牲口都活活被饿死!”
群臣登时大愤,“皇上,还等什么!究竟是连城公主一人性命重要,还是咱们契丹千千万万的百姓性命重要!”
清笛的帐篷里,翡烟从外头进来就忍不住骂,“这帮子畜生!在龙帐里议事,一屋子人都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就只算计着怎么南下劫掠!”
“那个二皇子就更是可气,他竟然用咱们姑娘的性命来挑动北面官员的怒气。能左右皇上的,总归是北面官员;南面官的那些汉臣们,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说不上话。”
清笛皱眉,“那,韩大人呢?”
“韩大人又能说什么?每到南北面官员对峙的时候,韩大人总是最首当其冲的那一个。稍有行差踏错,便整个契丹的朝堂都对他开火。韩大人此时更是不宜出面说话。”
清笛反倒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倒也好。我就是担心韩大人会当堂与他们顶撞起来,那就麻烦了。韩大人多年涵养,果然忍得下来。这样就还有机会徐做打算。”
“姑娘,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了,哪里还有机会徐做打算?就算咱们还能有时间慢慢盘算,可是草原上的牧民性命可不等人。我看啊,皇上极有可能便要抵抗不了北面官员的叫嚣,极有可能便要下旨南下了!”
清笛闭上双眼,心头成灰。
这一回她不怨契丹叫嚣南下,她是怨恨大宋朝堂上那些短视的官员!
以为趁着天灾,再加入一点内乱,这样契丹人就无法在漠南草原上生存,而不得不北撤回漠北去?他们怎么那么天真,难道忘了被饥饿逼急了的契丹人,就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么?
他们非但不会被吓退,他们反倒被逼得进攻!
本就羸弱不堪的南北议和,这一下子便会被撕破,说不定南北两朝之间就又要是多少年的烽火厮杀!
受难的,只是边境百姓!
清笛掀开被子下床。
郭婆婆赶紧拦着,“清笛啊,你这是要做什么!”
清笛轻轻推开郭婆婆的手,“您老放心,我没事。如果让我在帐篷里眼睁睁看着南北再起战事,那我才真的活不下去了。趁着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总得想尽办法才行!”
“这样的时候了,咱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契丹人想要的并不是南下收并疆土,契丹只是需要粮草,能让被雪灾所困的牧民们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早春去。所以只要能找到应急的粮草,一切便有可为!”
郭婆婆急了,“道理是这样说,可是一时之间你到哪里去找粮草来?”
清笛披上斗篷,“我去找六皇子。你们给我看着,别让人发现。”
六皇子的帐篷,玄宸一见穿着侍女服色来的人竟然是清笛,不由得奔上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去,“这些日子父皇天天陪伴着你,我都不能去。你可都好?”
清笛深深吸入玄宸身上的气息,“我今天来,是有大事与你商量。”
玄宸点头,“粮草。”
清笛心底轻轻一颤。他总是明白她想的事情。
“雪,你去趟北周吧。让张昌兴从他的库房里出些粮草来,先解了草原上的燃眉之急!”
287、千钧一发(②更)
北周的张昌兴是玄宸扶持起来的,虽然表面上是独立的王朝,实则却是契丹的附庸。玄宸的话对于张昌兴来说,定然管用。只要北周拿出部分粮草来,平息了契丹朝堂上的动议,那么就一切还都有转圜的余地。
玄宸却长眉一皱,没有说话。
清笛一惊,“雪,北周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告诉我!”
玄宸抬眸,眼中已是闪过怒意,“这一回草原上火起,我倒觉着未必是宋室所为。”
清笛惊得退了两步,“雪,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挑拨,意欲渔翁得利?真正放火的不是宋室,而是北周?!”
玄宸垂下头去,“你可知道,此时在北周主持军事的是谁?”
“是谁?”
清笛此时方知自己疏忽了,这么久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关注着女真与契丹彼此制衡的关系,却忽略了北周这个傀儡小国。
总以为它是被玄宸扶持起来的,必然也会对玄宸俯首听命,却忘了对于任何男人而言,都绝不会甘心只当一个儿皇帝;一旦时机得当,那么那个男人一定会掀翻了压制他的力量,而成为真正独掌大权的帝王!
张昌兴从来就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他老奸巨猾,岂能看不清此时天下的情势?
玄宸深深望了清笛一眼,“此时主持北周军事的是——于清风!”
“于大人!”清笛也是一惊。
当年霸州城破,于大人誓死抵抗,率领守军誓与霸州共存亡。后来清笛坠下城楼,再然后随着凤熙回了杭州,才听说于大人最终是降了。
清笛相信于大人降了并不是苟且偷生,也绝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功名利禄;他为的定然还是要等待机会。
就如同当年于大人亲自布置了媚心计一般,他自己也是在兵败之后忍辱负重活下来,伺机再报国恨家仇。
以于大人的才干,刚刚建立的北周正是缺人之际,所以定然会重用于大人。霸州的城防原本就是于大人负责,手下官兵都是于大人的人,所以于大人渐渐掌握了北周的兵权,并不为怪。
一旦掌握了北周的兵权,于大人势必不会放弃向契丹报仇……
清笛的心坠落下去,那么这一回的草原火起,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竟然要跟于大人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都是为了维护大宋的百姓,只是她跟于大人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于大人依旧想以兵戈相见,可是她却不希望契丹与大宋再起战端。
玄宸见清笛良久沉默不语,便明白清笛已是想透这其中的关窍,“怜儿,既然你想懂了,我便再与你说一桩:实则这回的大火,有一部分甚至是我派人去放的。”
“你?”清笛怔住,“你为何要这样做!”
玄宸轻轻摇头,“这一回于大人已是动了决绝之心。他不光命人放火,更在野狐岭至雁鸣关一线,令人向草场投毒……”
“春天新草生长起来,那么那些草就变成了毒草,契丹人畜都将死于非命!”
“我不得已,才令人将那处的草全都烧光。”玄宸静静望清笛,“此事我只告诉了你知道,朝廷上还不知晓。倘若他们知晓了,这场战事便又不可避免。”
清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非要这样!
为什么不能将眼光再放远一点?
为什么就非要彼此永远这般仇视,非要用兵戈的方式毁灭了对方才肯安息?
就不能好好地共处在这一片蓝天之下,难道就不能放下所谓的那些仇恨,让百姓得以生息?
百年来不休的战火,没能让南北两方谁消灭了谁,却留下了多少荒野枯骨?至今燕云十六州一线,多少家庭已不完整?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问问黎民百姓,几个愿意打仗?打仗便以为这流离失所、白骨成山!
“雪,我要去北周。”
清笛静静抬头望玄宸,“我要去面见于大人。”
清笛的帐篷里,清笛跪倒在地。
皇帝紧皱长眉,再次摇头,“连城,朕明白你的心意。身为宋国和亲公主,你不愿意见到两国再度开战,你想用自己的影响力来平息这场战事——朕也感念你这份心意,只是朕不答应你去冒险!”
“皇上!”
清笛膝盖爬行,行至皇帝脚下,“这天下事,哪一件哪一桩没有艰险?如果这一回的事情不能得到平息,那么便会天下大乱、步步皆险!”
“妾身是大宋和亲公主,从私心而论是最不愿意看见南北两朝再度开战。就请皇上给妾身几天时间,让妾身再试试看,能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契丹百姓刚刚受了雪灾,正是人无衣食、马无粮草的困厄之际。就算皇上此时下旨挥师南下,请问皇上,十万骑兵的口粮与马匹的草料从哪里来!”
“契丹骑兵向来不由国家供给给养,需要骑兵自备粮草。可是他们自己的家中都已经没有了吃食,难道要他们生生从自己亲人口中夺走最后一点点的粮草?皇上,一
旦此令一下,不但与南朝兵戈再起,甚至有可能引起内乱!”
“倘若此时东边的女真、渤海、高丽诸部再趁机起兵,对我契丹又有何好处!”清笛俯首叩头,“天下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是简单一个打草谷的决定,这有可能影响了契丹的国祚啊,皇上!”
“妾身此举并非只是维护大宋,妾身此时已是草原人,妾身也是为了契丹啊,皇上!”
288、旧日飞红(③更)
“你已是草原人……”皇帝猛地转头,定定望向清笛,“连城,这果然是你心里话?”
“皇上!”清笛心底一晃。方才实在是急了,藏在心里的这句话终究是冲口而出——而这全都是因为玄宸。
她如今已是他的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自然已经是草原人。却忘了,这话不该在皇帝面前这样冒失说出来。
以契丹与宋人多年仇恨,一个和亲公主怎地会突然转变这样大;甚至是刚刚落胎,正是难过之际,怎地就认定自己是草原人了?
清笛暗自埋怨自己。
皇帝却动容起身,亲自走过来,扶住了清笛的手肘,亲自将她扶起来。
清笛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抬头起身的刹那,仿佛看见皇帝眼中有泪花浮涌。
“连城,你果然有了这样的心思?朕实是欣慰。”
话已出口,再无余地。清笛只能垂下头去,“皇上此时可否相信妾身,可否让妾身走这一趟?”
皇帝含笑,依旧沉吟,却终究点了头,“可是北周情形叵测,你自己去,朕绝不放心。这样,便让小六子陪你走这一趟。不论怎样,小六子的话,张昌兴总归肯听些。”
清笛心中狠狠一震,抬眸去望皇帝,“皇上?”
原本玄宸早已这般说,却是被清笛狠狠压下。避嫌尚且来不及,她怎么能让玄宸还陪她一起去?
“皇上,妾身这一回想微服而去。六皇子倘若同去,反倒引人侧目。”
清笛小心劝阻,定不可让自己的小小疏失而再给玄宸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皇上若不放心,便让韩大人陪妾身同去,再派些南面官手下的汉人侍卫微服保护就是了。六皇子还有其他要事,就不必麻烦六皇子了。”
“韩卿若能去,朕倒也放心。只是韩卿在北周恐怕也一样会引人侧目,甚至会引来更大麻烦;况且朕日常朝堂上的事情,一日都离不开他,所以朕不能让韩卿去。”
皇帝仿佛很是沉吟,“契丹上下,除了韩卿之外,朕的确还找不到第二个能让朕放心的人。”
皇帝抬头望清笛,“朕实在是担心你的安危,如果派去的人不得力,朕就更不放心你去。”
皇帝的话,清笛明白。那些朝臣,有几个是不卖皇后与二皇子的面子的?如果在路上找个借口杀了她,回来都没办法追查。
“……所以,朕现在只有小六子一个人能够放心。”皇帝望着清笛慈祥微笑,“是朕令他随你去的。倘若有人敢有非议,那便是非议朕的决定。朕倒想看看,谁有胆子敢质疑朕的意思!”
“皇上!”清笛惊得急忙跪倒在地上……
是她会错意了么?是她看错了这位老人的心么?——为什么此时,她只觉皇帝是在有意回护于她和玄宸!
清笛想着,泪珠子就已经控制不住地跌落下来。孩子的事情,瞒得过天地,都瞒不过皇帝,皇帝岂能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可是皇帝一句话都没问过,此时更是主动要玄宸陪她同去……
“连城,你方才说,你已经是草原人。就凭你这一句话,朕便觉值得。”皇帝说罢转身,静静走出帐篷去。
外头的日光金黄地落在皇帝肩头,他走路的时候已经不自觉地有些佝偻。纵然是曾经驰骋草原的帝王,终究敌不过岁月去。如今,他已是位老人。
纵然英年,却已有了迟暮的气息。
霸州北城门外,一辆青呢马车哒哒地行。赶车的是个青年男子,车里坐着的是个女子。两人到了城门口下车接受盘查,以夫妻相称,果然是郎才女貌。
城门守兵盘问了几句,霸州城内的地名、街巷,两个人都能对答如流,可见果真是这城中的人。守兵便也放了他们进去。
马车入城门,驾车的男子便拣择最近的车马店寄放了车马,只牵了娘子的手走入街中来。
阳光澄黄,照在两人的面上。娘子便红了脸颊,轻轻缩着手,“哪里有人这样当街牵手走着?快放下。”
“不放。我要就这样一直跟你牵着手。”那男子转头而笑,长眉入鬓。
这两人当然就是清笛与玄宸。清笛用了法子将两人面目稍作遮掩,以避过熟人眼目去。
“这回是来办正经事。”清笛只能低声提醒。
“这便是正经事。”玄宸捏紧了清笛的指尖儿,“可知道,当年还在霸州时,有多少回行走在这街巷之时,我便想这样握住你的手。却笨,终究没敢。生怕你恼了,就那么撵了我走。”
旧日城郭,曾经心情……眼前熟悉的街道楼阁便将曾经的时光呼啦啦一下子全都推回了眼前一般。
仿佛这当中没有隔着这几年,没有隔着霸州城破那晚的痛断心肠,没有隔着……这之后种种的经历。
还是当年青葱年少的两人,还是这样相偕走在霸州城中,还是——望着彼此的侧脸,心中便浮涌起万语千言,可是想要张口说,却才发现分明不知该从何说起,更不知该具体说些什么。
心里只这样惶惶欢喜着,按捺不住地心跳加快,抑制不住的面上滚烫。
清笛正想着,却被玄
宸扯着手转了个弯,拐进另外一条路上去。清笛这才怔住。
她明白玄宸是刻意带她避过街口,所以才换了另外一条路。站在路上,清笛回望街口的方向,眼睫不由得再度濡湿。
爹爹,女儿回来了。
爹爹,女儿此时已是草原人。爹爹若听见,究竟是会明白女儿的心意,还是会责骂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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